“公子快别提分寸这回事了,我最知道您了,伤在别人身上,您才有分寸,这伤在您自个儿身上,您哪里会当一回事?上回您发着高烧,明明脸都烧红了还强撑着说没事,带着病去书院授课,若不是回来的时候昏倒在了院门口,您还真打算自己忍着。还有上上回,大公子拿滚烫的茶水烫了您一下,明明手掌上都起了一串好大的水泡了,您愣是一声都不吭,奴才替您更衣的时候看着那伤口就觉得疼!”说起自家主子来,侍墨瞬间忘了害怕,撅着嘴顾自数落。
“竟有这么多事?”赵慎喝茶的手一顿,眉头不由皱了皱。
“可不是?咱们公子模样好,学识也出众,前院那位大太太心里可嫉恨着呢!”侍墨打开了话匣子,就开始滔滔不绝,巴不得将严子溪这些年受的苦都告诉了宁王听。他四下里张望了一阵,知道门口有方铭守着十分安全,就压低了声音道,“公子自幼身子骨弱,天气一寒便免不了要犯一阵子咳疾,大太太哪一次不是推三阻四不给公子去请大夫?依我看,公子的病根多年未除,这里头可有大太太一份功劳呢!”
“子溪有咳疾?现在可好些了?”赵慎索性放下了杯子,转头看了看严子溪,眼中满是关切之意。
严子溪无可奈何地打断侍墨的滔滔不绝:“这都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亏你还一桩桩都记着。”又朝着赵慎道,“侍墨最喜欢夸大其词,王爷不用放在心上。我这咳疾是娘胎里带来的,多少年了都不见好,看不看大夫都是一样的。只是每回犯病,侍墨都慌得六神无主,倒真像有多严重似的。”
严子溪是真的不曾计较侍墨说的那些事情。从小到大,若说他有什么比常人高明一些的特长,那便是忍耐,不管是身体上的疼痛还是心理上的折磨。严家母子毕竟也是要名声的人,除了平日里使些小伎俩给严子溪添点皮肉之苦,并不敢真的伤及他性命。严子溪习惯了,也就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事。
“这是好事。侍墨对你一片忠心,才会为你的身子担忧,若他根本不将你这个主子放在心上,又怎么会连你受过哪些委屈都记得那么清楚?”赵慎看着侍墨这般护主,反而安心了许多。内宅里的勾心斗角,即便是他堂堂宁王,很多时候也是鞭长莫及,这侍墨虽然不那么伶俐,倒也是个忠心耿耿的,严子溪有他在身旁,也算是件好事。
“可不是么?”侍墨见宁王和和气气地帮着自己说话,心里更是觉得得了大大的鼓励,冲着严子溪挤了挤眼睛又道,“我虽然笨了点,但谁对我好,谁对我不好还是分得清楚的。这些年来公子一直将我带在身边,从来不曾怠慢了我,比起那些动辄打骂奴才的主子不知道强上多少倍。侍墨自然要一辈子记着公子的好,把公子伺候得舒舒服服的。”
“这就是了,你家公子福泽深厚,好好伺候着将来定然会有你的好日子。”赵慎这话虽是对着侍墨说的,眼睛却带了几分笑意看向了严子溪。
“那就承蒙王爷吉言了,王爷是贵人,您说的话,子溪自然是相信的。”严子溪听了,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反应,只礼节性地淡淡应和,连一丝笑容都吝啬于给予。
他一口一个“王爷”,虽是十分守礼的架势,但赵慎却能听出他语气中的疏离意味。自相识以来,严子溪对赵慎就一直是这个态度,既不露出排斥的样子,也不由着赵慎将二人的关系拉近,时时刻刻礼貌疏离,将尊卑有别上演得天衣无缝。
赵慎一点也不喜欢这种不远不近的态度,就好像对于严子溪来说,自己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存在,只是因为身份特殊,才需要他费点心思周旋招待。
自己和严子溪,不应该仅仅只是这种比陌生人稍微熟识一点点的关系。
可是,他们之间,又应该是怎样的关系呢?
赵慎自己也有些哑然,默默看着侍墨按着严子溪的吩咐将古琴收了起来,有些笨拙地挪动身体消失在了房门口,这才收回了漫无目的的目光,难得露出一丝郑重的神色来轻声问道:“子溪似乎总是在有意疏远,不愿意同我深交,这是为了什么?”
这样令人难堪的问题赵慎原本不会问,只是眼下却不受控制地脱口而出,仿佛面对着这个人,理智就节节败退。
连严子溪也惊讶于他的直接,随即掩饰性地笑了笑,道:“王爷很好,对子溪更是关照有加,只不过王爷的厚爱,不是每个人都有福分担待得起的。子溪不才,自问并未做过什么有益于王爷的大事——东湖那一次不算,那天不论是谁,我都会出手相助。无功尚且不受禄,我怎敢厚颜接受王爷的一番好意?”
赵慎轻轻一叹。严子溪的态度不卑不亢,又挑不出错处,连他也无可奈何。他想了想,只能委婉道:“将我当成宁王来供着的人太多了,我不希望子溪你也是其中之一。我同子溪结交,并非出于别的目的,而是想要一个真心相待的知己。”
“这如何使得?”严子溪不赞同地皱了皱眉,站起来冲赵慎微微躬身道,“王爷身份尊贵,子溪不过一介布衣,有何资格将王爷引为知己?王爷的一番好意子溪心领了,不过这样的话,王爷还是莫要再提起了。”
他的话虽然有些冷淡得不近人情,但其实并没说错。严子溪只是县令家的庶子,要是真的如赵慎说的那样同宁王毫不拘礼,必然会遭人非议。且不说素来和严子溪不对盘的严家大太太,就连林旭和邵千钧等人,恐怕也不会赞同。
天潢贵胄,到底是和普通人不一样的,即便是最寻常的交友也要被一些条条框框所禁锢。难道,真的是自己错了?
赵慎扪心自问,却久久得不出一个答案。
他想要的,是一个可以执杯畅谈,笑看人生的人,就如同当年的秦畅那样。可严子溪除了一张脸,真的还有和秦畅相似的地方吗?身世经历都截然不同的两个人,怎会有一样的性子?说起来都是赵慎自己,因为那一张脸就失了方寸,内心深处总是将严子溪作为第二个秦畅来看待。
可是,每一个人都是独立的,谁又能成为谁的替代?
赵慎的目光暗了暗,大约是因为想起了秦畅,忽然不再想要继续这个话题,只对着严子溪道:“是我思虑不周了。不过,我是真心欣赏子溪你的为人,所以,子溪可否不要拒绝我的好意?”
“我……”严子溪一时语塞。自己疏远的目的就快要达成了,本应该继续冷言相待的,但看着赵慎真挚又带着些许苦涩的目光,严子溪竟有些说不出话来。
这个人,或许是真心为了自己好的。
这么想着,鬼使神差般地,就轻轻点了点头。
赵慎终于有了些许欢喜的神色。先前的种种,皆是因为自己太过贪心了,既然清楚严子溪不是秦畅,又为何要用这样的标准去要求严子溪呢?
严子溪此人,胸中的丘壑不比秦畅少,不应明珠蒙尘;而自己,只能以一个朋友的身份,护佑他一世安宁。
何须执着太多?
作者有话要说:
☆、12
两人抛开各自的心结,关系反倒比原先贴近了许多。若不是赵慎有着这样一个敏感的地位,严子溪其实并不排斥和他交流,毕竟,一个风度翩翩又见多识广的男人,任谁都无法心生厌恶。
都说龙生九子各有不同,严子溪隐隐觉得,赵慎或许就是皇室中与众不同的那一个。皇族,总是高高在上的,有谁会为了一个庶民几次三番降低身份?
他心里其实无法拒绝赵慎的亲近,不能抗拒,也无想抗拒。就好比一个人在沙漠中走得久了,见到绿洲,哪怕仅仅是海市蜃楼,也会心生狂喜。严子溪活了二十年,一直将自己囚禁在自己的世界里,没有朋友,连唯一有过的亲情也十分微薄,随着严家二姨太的死消弭无踪。眼下赵慎送上来的,不仅仅只是一份朋友之间的情谊,更是一把钥匙,打开严子溪尘封了多年的心门。
这种感觉让严子溪有些不适应,因此才总是装出一副冷冷的样子来无视对方的温柔对待,但严子溪清楚,见到赵慎的时候,自己是心里是开心的,甚至在某些瞬间,竟能感受到一丝若有若无的甜蜜。
这样的心情,对于严子溪来说太过危险,本就不应该滋生,然而严子溪犹疑了许久,终究不忍拒绝。
朋友,似乎是一个很美好的字眼。赵慎的出现,是不是意味着自己也可以像普通人一样,在红尘之中留下一丝牵挂?
不知不觉就到了傍晚,严广志亲自带了两个儿子来偏院邀请赵慎留下吃饭,赵慎懒得同他们虚与委蛇,索性笑着看了看严子溪道:“今日真是不巧了,本王刚约了子溪去外头吃,严大人一片好意,大约要等到下回了。”
“王爷说得哪里话。您看得起犬子,那是我们严家上下的福气,下官又怎么会有异议。”严广志虽然没有请到宁王,但见他对严子溪十分亲厚,心里仍是喜滋滋的,仿佛看到了自己未来的仕途一片坦荡,连眼睛都笑眯成了一条缝。
严子溪在心里叹了口气,因为不能拆穿赵慎的话,只能跟着他出了门。
两个人一起吃饭,倒是比和严家那群人在一处要清净得多。赵慎早就发现了严子溪的饮食口味偏于清淡,因此尽量挑了那些清淡的菜式点。严子溪看出他是有意迁就自己,心里暗道这人虽然贵为王爷,可要是认真待人好起来,实在是心细如发。说到底,有谁愿意拒绝别人的好呢?难怪这些年来,众人对宁王赵慎都是交口称赞,鲜少有人说起他的不是。
这样的人,生来就是天之骄子,难得还心怀仁善,若他日能继承皇位,倒也是万民之福,哪像自己,似乎天生就见不得阳光,虽然表面上还算是光鲜亮丽,但内里早就破败不堪,如同阴影里滋生的一团霉斑。
偏偏眼下,自己还被赵慎苦心讨好着,实在是一场令人啼笑皆非的闹剧。
严子溪心里不知为何有些苦闷,面对着一桌珍馐,却没了食欲,只是碍于赵慎的面子才硬吃了几口,味同嚼蜡。好在他素来饭量不大,赵慎也没有想到别处去。
吃完饭天色还早,赵慎以消食为由,带严子溪弃了马车,沿着长街往回走。
华灯初上,热闹的夜市才刚刚开场,路上的行人不多,但小贩们早已摆开了摊子。赵慎向来就喜欢这些民间的小玩意,一边走一边和严子溪一起赏玩路边小摊上摆的各种物件。方铭依旧少言寡语,神情专注地跟在距离两人几步之遥的地方。
偶尔有机灵的小贩,见两人相貌出众,像是身份不俗的人,便带着一脸笑意上前来兜售物品。都是些不值钱的小玩意,不过赵慎和严子溪都是很少出门闲逛的人,倒也觉得十分新奇。赵慎见严子溪难得有几分难以掩饰的愉悦神情,不由也被感染,唇边的笑意一直不曾淡去。
满目的灯火辉煌,通通比不上眼前之人目中的一缕流光。
有多久,不曾有这般温情的感觉了?
“公子可要给小娘子买一对同心结?”赵慎正偷偷注视看着严子溪恬静的侧脸,便有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妪迎了上来。那老妪远远望见赵慎目光温柔地看着身边的人,心里就以为是哪家的新婚夫妇一同出游,忙上前招揽生意。待走近了,才发现那是两个年轻俊秀的公子哥。
她顿时自悔失言,生怕方才那一声“小娘子”惹得严子溪不快,不过严子溪一双眼睛都注视着不远处的字画摊,并未留心她说了什么,反倒是赵慎一脸兴致勃勃地凑了上来,细细打量老妪手里的东西。
“这东西倒是做得精巧,可有什么说法?”赵慎见那老妪手中捧了一只不小的木头匣子,里头放着各式各样的绳结,两两为一对绑在一起。这些绳结环环相扣,用红绳系出不同的花式,看起来颇为喜庆。
“公子年轻,不知道这些东西也是平常。这个便是戏文里唱的‘同心结’,相恋的男女各持一块戴在身上,便可永结同心,是个吉祥的寓意。公子若是瞧着有意思,何不买上一对送给自家娘子?”那老妪笑嘻嘻地说道。
“同心结?听起来还算有趣。”赵慎笑了笑,信手拿起几对来仔细端详。他本不信这些,但听到那一句“永结同心”,莫名便觉得一阵欢喜。
严子溪的全副精神都被远处那字画摊吸引了,正欲抬腿前去看看,就觉察到身旁的赵慎停下了步子。他顺着赵慎的目光一看,不由噗嗤一笑,道:“赵公子还信这个?”他终究还是觉得直呼其名有些不合规矩,但出门在外,又不好称呼对方为“王爷”,索性笼统地喊赵慎为“赵公子”。
“这东西看着普通,但寓意倒是喜庆,结发同心,是个大团圆的结局了。”赵慎笑道。
“那赵公子不妨买上一对,等他日新婚之际,再替赵夫人带上?”严子溪十分难得地打趣道。他原以为赵慎寄情山水,是个不在意儿女情长的人,不料这人竟还有这么一面。
“子溪说得是。”赵慎却像是没有听出严子溪的调侃一般,十分郑重地拿起了其中的一对,冲着那老妪道,“我就要这一对了,多少银子?”
“十个铜板就好。”那老妪忙道。
赵慎点点头,后头的方铭便从善如流地上前付了钱。赵慎将两个同心结解开,一个随手系到了自己腰间的佩剑上,另一个却十分珍重地藏了起来。
严子溪侧头看着他的一连串举动,有些了然地浅笑道:“看赵公子这架势,像是心中有人?”说罢又觉得自己是明知故问:赵慎这般家世人品,哪个闺阁女子不会动心?即便没有正妃,各式各样的红颜怕是多得数不清的。王孙公子,哪一个的感情会是一片空白?
赵慎瞧见严子溪的神情,不由失笑道:“我知道了,子溪定是又在心里偷偷编排我呢。”
“如何是‘又’字?倒像我常常编排你似的,我可没有这个胆子。”严子溪脸上的笑意还未褪去,妙目一横,可谓是活色生香。
尽管不愿承认,但不得不说,只有同赵慎在一起的时候,严子溪才能暂时忘记心里那些纷纷扰扰的事情,得到最简单的快乐。连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自己虽然说着同赵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