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花如梦做梅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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杏花如梦做梅花- 第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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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那里还有多少未雕刻的橄榄核?都拿给我,我都买了!还有刻刀,我也都要了,你说个价钱吧!”
  那小贩略一沉吟,眼珠子一转:“十两银子!不能再少了!”说完便斜觑着褚仁的脸色。
  哪知道褚仁二话不说,眉头都不皱一下地从怀中掏出了一张银票。
  当晚,两人便借住在圆觉寺中。
  灯下,褚仁一个一个的,仔细挑着那些橄榄核儿,一共挑出了三百九十三枚,整整齐齐的摆放在木盒子里。平刀、圆刀、角刀、剔仁钩……一柄柄擦拭得干干净净,又上了油,也整齐摆放好。
  “眉哥哥,你替我跑一趟城里,帮我把它送给阿玛吧……他因这个获罪,身边肯定是没有这些东西的,他平素又最爱这个,送给他,闲来打发时间也好。”褚仁扣上木盒的盖子,轻声说道。
  “知道王爷是因为这个获罪,你还送他这个,这不是给他招祸吗?”傅眉担心地说道。
  “不会的,我以前在我们那里,学过一篇文章叫《核舟记》,好像是个明朝人写的,说的是用这个雕刻小舟,也是极为精美的。阿玛只要不刻人头,谁又能说出什么来呢?总不能说刻核舟也是影射江山,魇媚君主吧?那让阿玛只刻自己的相貌好了!”
  “那你又何必送这么一个数目?”
  “从前年腊八起算,三十五年之约,还有三百九十三个月……你不知道,那阿济格被幽禁之后,听说儿子们被分给诸王为奴,妻妾另嫁他人之后便疯了,抛食乱语,拆墙焚屋,最终被皇上赐了自尽。阿玛这一次被幽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脱身,我怕他熬不住,给他这些,既能消磨时间,又有个约定让他牵挂着,只怕心里还好过些。”
  傅眉想到自己在幽囚之中,那种患得患失,烈火烧心的感觉,知道褚仁说得有道理,无奈地叹了口气:“好吧!我帮你送去就是,但收还是不收,还要看王爷的意思。”
  褚仁点头:“嗯!你要小心些个,若看守太严进不去,也不要勉强,安全最要紧。”
  “你放心吧!我自有分寸。”傅眉点点头。
  东城,石大人胡同,贝勒府。
  傅眉伏在一处人家的屋脊上,一动不动地待了一个多时辰。
  贝勒府大门紧闭,门口设了栅栏,由两个兵丁守着。另有两个人,时不时沿着府外围墙巡视一圈,此外便再无看守了。
  云遮住了月,四下里骤然黑了起来。
  傅眉几个纵跃,来到墙根的暗影里,攀着墙头,身子一提,便像一片落叶一般,神不知鬼不觉地潜进了贝勒府。
  府中一片黑,树影幢幢,只有一间屋子,里面有灯光透出来。
  傅眉一步、一步,蹑足靠近。
  逐渐便能听到里面传来的说话声。
  “敏儿这笔字,可真难学,总也写不出他这样的神韵来。”是齐克新的声音。
  “八哥,夜深了,早点歇着吧……”听上去,像是古尔察。
  “你若倦了,先去睡吧……我自打大前年落下这失眠的症候,也没睡过几个囫囵觉。太早歇下也是睁着眼睛胡思乱想,反倒不如练练字,心还能静静。”
  “什么人?!”古尔察沉声喝道。那声音,在暗夜中听上去,显得尖锐而诡异。
  “我!傅眉。”傅眉也沉声答道。
  门开了,古尔察抢出门来,一把把傅眉拉了进去:“你怎么来了?!”
  傅眉抬眼去看室内的这两人,见古尔察白了,也胖了,剃去了胡子,显得有些臃肿。齐克新的相貌没有大变,只是苍老了许多。也许是夜已深还未安歇的关系,两个人脸上都写满了疲倦。
  傅眉对齐克新施了一礼,说道:“我们此番是上京来拜谢龚鼎孳的,仁儿不放心两位,让我潜进来看看。”
  “敏儿……他好吗?”齐克新颤声问道。
  “他很好。”傅眉点点头,又道,“在下略通医术,可否容在下为王爷把把脉?”
  齐克新微笑颌首,把手伸了过去。
  傅眉把过脉,又看了看舌苔,说道:“王爷这失眠不是什么大病,只是忧思伤脾,心神扰动,不易入眠而已。倒不用服药,我这里有个行气导引之法,很是简单,我写下来,王爷每日睡前照着做一遍,便易于入睡了。”
  傅眉说着,便拿起桌上的笔来。却看到桌上摊开着一幅字,是大草的《孝经》,正是褚仁手笔,旁边另有一纸,写得也是草书的《孝经》,却是很没有章法,想必是齐克新临的。旁边还有三个折页,其中两个分别是爹爹和自己的小楷《南华经》和《孝经》,另一个,则是《金刚经》,也是小楷,一看便知出自褚仁手笔。这个《金刚经》的册页,封皮已经微微磨毛了,显见是齐克新经常翻动把玩的。
  见傅眉盯着桌上的字,齐克新有些慌乱,借着给傅眉找纸的因头,随手把自己那幅字折了起来,放在一边。
  “敏儿收藏的那些字画,一张都没保住,全被他们抄走了,听说是送到宫里去了……”齐克新的声音哑哑的。
  “没关系!”傅眉停了笔,抬起头笑道,“仁儿收集它们,并不是为了永远在自己手里头放着,传之后代子孙,而是为了在乱世中保全它们,怕它们落入俗人之手,不知爱惜,反而毁了它们。这些字画既然被收入了内府,自然是能得到妥帖保存的,仁儿只会高兴,不会不开心。”
  正说着,古尔察递过来一样东西,口中说道:“这个,我倒是替他保留下来了,这可是他的心尖子。”
  那是个卷着的绢帛,不用展开傅眉知道,正是自己的那幅画。
  傅眉接过那幅画,却觉得里面硬硬的,似有个东西。展开一看,见是个小巧的裁纸骨刀,刀柄刻成竹子形状,很是清雅。傅眉微微皱了一下眉头,也没开口,便又依原样卷起来收好,随后便捧出了那个木盒子。
  “这是仁儿孝敬您的,您看看方便收就收下,若不方便,我就带回去。”傅眉一边说,一边打开盒盖,露出了里面码放得整整齐齐的橄榄核和刻刀。
  齐克新激动得手都微微颤抖着,轻轻拈起一个橄榄核,问道:“他哪弄来的?这东西北方不常见,我以前要用,都是托人特别从南方捎过来的。”
  “现在京里头时兴这个,我们是在崇文门外买的。仁儿说了,这是孝敬您消磨时间用的,若不方便,可以不刻佛头,刻些核舟之类的,应该不妨事的。”傅眉答道。
  “亏这孩子想得周到,弄了这么多……”古尔察感慨道。
  “一共是三百九十三个。仁儿说了,从前年腊八起算,三十五年之约,还有三百九十三个月,就能和你们相见,你们谁也不能失约……”
  “敏儿……”齐克新眼中,有了闪闪的水光,“他现在在城外么?”
  “嗯。”傅眉点点头,“他说答应过您,三十五年内不能进京,他不愿意拂逆了您的意思。除非,您有朝一日脱困,亲口赦免了对他的这个罚……他说,您二位一定要保重身体,说好了将来要相见的,可不能说话不算数。”
  齐克新笑了,抬头对古尔察说道:“就算我们什么都没有了,我们还有敏儿,天底下最孝顺的儿子。”
  “是……”古尔察的声音,带了些哽咽。
  “这个给你。”齐克新说着,从颈中摘下一个红绳系着的核雕来,递给傅眉。
  傅眉接过一看,见也是个双面佛头,和褚仁颈中的那个十分相像。一面的相貌很像褚仁,另一面,却像极了自己。这个核雕,颜色黑红油亮,比褚仁那个颜色深很多,像是已经盘了很久。傅眉有点困惑,抬起头来,看向齐克新。
  齐克新把这个核雕套在了傅眉颈中,“就剩下这么一个橄榄核儿,他们落下了,没有抄走……呵呵!他们不是说我魇媚么?我却偏要把最至亲至爱的人的相貌,都刻在这上面!”齐克新脸上的笑容,带着几分苍凉。
  听到“至亲至爱”这四个字,傅眉心中一动。
  古尔察说道:“这里没有趁手的刻刀,这是八爷把帐钩的尖儿磨利了,一点一点地磨出来的,整整弄了小一年的时间,又每日不停的盘了一年多,才有了现在这个样子。”
  傅眉突然觉得一阵心酸。
  齐克新又拿出几卷书册,说道:“这是敏儿还在的时候,帮我整理好的,我又誊清了一遍,你拿给他,也不用去刊刻,更不用费心力去翻译成汉文了,留个念想吧!偶尔也看看满文,不要忘了自己的根。”
  傅眉点了点头,双手接过。
  “敏儿……”齐克新一边说,一边用手轻轻拍着那书,“我把他交给你了,你要好好待他,千万不能负了他……你们两个一辈子,都要好好的……”
  傅眉再也忍不住,跪了下来,口中说道:“我替仁儿给您行个礼吧!”说着,便恭恭谨谨地行了三跪九叩大礼。
  注!
  1
  圆觉寺,在很多有关傅山的记载中,称为圆教寺,传说在崇文门外,具体不明。
  2
  有关阿济格见《清实录》顺治八年十月:先是监守英王阿济格章京毛海等,赴刑部报云:我等四人于三十日早、入监巡视。王云:闻将吾一子给巽王,一子给承泽王为奴,诸妇女悉配夫。吾将拆毁厢房、积衣举火等语。我等出。至午刻。闻有拆毁房瓦声,是以前来赴告部臣,以阿济格先有烧房之语,又曾抛掷食棹,焚毁监门,且屡犯大罪荷上宽宥。复不自惩,辄出妄语,奏请治罪,下诸王议政大臣议至是议,阿济格屡罪当死,俱荷恩宥,今复出妄语烧毁监房监门,悖乱已极应论死。奏入得上旨:阿济格叠犯重罪,朕不忍致之于死,屡行宽宥,今复如此,即使从宽再留亦不安分,本应依议正法,但朕终不忍加诛,可令其自尽。 
  作者有话要说:  后半章来了,最近比较忙一点,明天不更,等这周忙差不多应该就好了


☆、冷浸幽人彻骨寒

  “……不要忘了自己的根。”听着傅眉的转述,褚仁心中颇为感慨。
  四百年后,满族已经失去了他的语言……褚仁记得看过一个报道,说最后一个在生活中说满语的老人也已经去世了。为了这片统治这片大好河山,满人星散到神州大地各处,失去了维系自己语言的土壤。又在汉文化的包围与浸润中,不断的自我截除和自我阉割自己的文化。到了最后,这个屠戮了汉人的军民,占领了汉人的江山,剥夺了汉人的衣冠的民族,却成了汉化最深的民族,混居在汉人之中,完全看不出区别……粤语、沪语尚在,而满语却没了……
  世事从棋局,褚仁不知道该为白子悲伤,还是该为黑子悲伤。也许历史就是这样,翻云覆雨之间,最繁华的必然被摧折为最微贱的。就像那些不得不靠卖字卖画为生的明的遗老遗少,就像当今住在北京老城区,那些几代人挤在旧平房中的人。曾经,上推几代,他们或许都是王谢堂前的燕子吧?如今却在旧宅之上,买不起一平米的立锥之地。
  把玩着那枚核雕,翻着那几卷书册,听着傅眉的叙述,褚仁眼中又有了泪。
  “这么大了,怎么还是这么爱哭?”傅眉故作轻松的笑道。
  “我才没哭……”褚仁深吸了一口气,抑住了泪水,问道,“古尔察呢?他身体如何?”
  “我没为他把脉,看着气色还好,稍微胖了一些……”
  “屋里暖和吗?他们穿着什么衣服?”褚仁又问。
  “屋里有炭火,不觉得冷……”傅眉努力回忆着,“穿的什么衣服……倒也没什么特别的。”
  “那帐子、被褥、椅袱一类的呢?新还是旧,什么质地的?”
  傅眉脸上露出些为难的神色:“我没留意,应该都和以前一样的,没有太大变化。”
  褚仁长出了一口气,又问:“文房四宝呢?”
  “都是上好的……你放心,这方面应该是没有苛待他们。”
  褚仁低头盘算着,小声嘟囔了出来:“吃的什么你看不到,其他下人也看不到……那熏香呢?有没有熏香?阿玛最喜欢这个!”
  傅眉摇摇头,神色间倒像是有些歉然。
  褚仁长叹了一声。
  傅眉见褚仁郁郁,忙从怀中拿出了那张画,交给褚仁:“这个……古尔察倒是替我们保下来了。”
  褚仁接过画,慢慢展开,露出了里面的那柄骨刀。
  倒像是图穷匕见似的,褚仁有些心虚,抬头瞟了一眼傅眉,见傅眉正盯着自己,便慌乱地低下头去,小声嘟囔道:“怎么把这东西也带出来了……”
  “这是什么?古尔察说这是你的心尖子。”傅眉笑着,但语气中微微带着些异样。
  听了这话,褚仁也笑了:“这话倒对!你不是总问我胸口的疤痕是哪儿来的吗?就是它扎的。”
  “谁扎的?!”
  “它扎的。”
  “我问是谁拿着它扎的?”傅眉有些急切。
  “我也不知道那人叫什么?”褚仁一笑,便把那件事的前因后果一一说给傅眉听了。
  “这晦气东西,还留着它做什么?!“傅眉听完,抄起那骨刀,就要丢出去。
  “别!“褚仁急忙拦住,“那两兄弟当中的弟弟,长得有六七分像你。”
  “你喜欢他?”傅眉歪着头,眼神中有几分戏谑。
  “我喜欢你。”褚仁盯着傅眉的眼睛,“那会儿……那么长时间见不到你的面,随便什么能让我想到你的东西,我都会留作念想的。”
  傅眉笑了,那笑容,像是吹皱一池春水的和风,瞬间让人柔软起来。傅眉把那画和骨刀重新卷好,塞到褚仁怀里,用手指点着褚仁心口,说道:“你留着吧,只要你这里有我就行。”
  这一路来去的旅程,可以说是褚仁最开心的一段日子了,之前在药店人多眼杂,两个人都避讳着,许久不曾亲近。而此时天高海阔,只有两人同行,身周都是匆匆过客,再也不必避忌他人的眼神,自然可以肆无忌惮的缠绵温存。虽然在旅途中有诸多不便,但或许是因为两人的第一次也是在客栈,反倒是觉得这种不安且陌生的环境,能给人以踏实的温暖。
  褚仁用手盘弄着傅眉粗长柔滑的辫子,用辫梢在傅眉胸前轻轻扫着,淡淡的皂角香弥漫开来,那种干净而清爽的气味让人心旷神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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