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是后悔,之前为什么不多看看清史?我为什么知道多尔衮、多铎、索尼、鳌拜,但却半点都没听说过博洛、齐克新……我完全不知道,这事儿会怎么了结,什么时候了结……所以一点忙都帮不上……”
傅眉无话,只是紧紧握住了褚仁的手。
转过一个村落,便见河畔一座草堂,虽然简陋,但亭台屋宇勾连,布置得别具匠心。屋檐上高高挑着一角小小的红旗,上面用墨笔写着一个“龚”字,倒像是将军出征一般,只是颇为不伦不类。
褚仁和傅眉相视一笑,心道这必然是龚鼎孳的手笔,也只有他,才会这样放荡不羁。
“府上有人吗?傅眉、傅仁求见!”傅眉对着院内,朗声说道。
屋前那鹦哥儿也在,听到人声,便大声叫道:“姑娘!有客到!姑娘!有客到!”话音中还带了一丝江南的柔媚。傅眉皱着眉头,略一思忖,便知道这只鸟,很有可能是顾横波在青楼时便豢养的,从南京到了北京,从大明到了大清,乡音却不曾变改。
门吱呀一声开了,当先走出来的,却是纪映钟。他身上还是那袭白僧衣,却已经很敝旧了,微微泛着些灰色。头上的头发长出有一尺长,没有剃掉额发,也没有束起,就那么飘飘的散着,看上去,颇有几分魏晋风骨。
随后出来的是龚鼎孳,一身青布衣,看上去气色还好,只是比上一次见苍老了很多。
两个人身上,都带着浓浓的酒气。
四人在水畔茶亭中落了座。
水面上,大群大群的鸭鹅吵吵闹闹地游来游去,亭中微风习习,偶有一两朵飞絮扑面而过,倒是一副幽静恬淡的好景致。
龚鼎孳见傅眉环顾周围,不禁叹道:“这里倒是个好地方,和金陵南郊的伯紫家乡有七、八分相似。”
“是家父连累了大人。”傅眉一揖。
“哈哈!”龚鼎孳笑道,“休这么说,宦海沉浮,寻常事耳。那闹天宫的孙猴子,也曾做过弼马温,焉知我这个养鸡养鸭的八品官,将来不会重回一品大员?”
话音未落,就见纪映钟擎着一盏茶,直杵到龚鼎孳唇边,嗔道:“你到现在还是恋着那颗红顶子?”
龚鼎孳一笑:“我若不做官,谁来为青主开脱?我拿什么来养着你,养着香严斋?”
“我哪里用得着你养,不要让我担了这个虚名儿。”纪映钟笑着把那盏茶向前送了送,龚鼎孳便就着他的手,一饮而尽。
“那横波夫人……”褚仁问道。
“……去年冬天过世了。”龚鼎孳低声一叹。
傅眉和褚仁对视一眼,心中都是一阵黯然。
“那香严斋里?”褚仁很疑惑。
“都是像我一样的食客……”纪映钟还未说完,龚鼎孳便打断了他的话:“都是些大明的孤臣孽子,国破了,家也败了,有些人已经沦落到卖诗卖字为生,我能帮得一个,便帮得一个,至少,不能让他们屈膝活着。”
见傅眉的神情有些愕然,龚鼎孳又说道:“我知道你们虽然感谢我,但心中是瞧不起我的。大明、大顺、大清,三姓家奴……呵呵,我就是个没骨气的,熬不住闯贼的刑,便屈膝降了,后来满人来了,我又降了……呵呵!这投降如j□j破瓜,有了第一次,第二次便容易了……”
纪映钟轻轻一拍几案:“芝麓!何苦总是用这些话糟践自己!”
龚鼎孳凄然一笑:“但是我不后悔,伯紫,真的!我不后悔……若我当时死了,横波便也跟我去了,我们便没了后面这十年的恩爱时光……我娶她的时候答应过她,要和她一辈子长相厮守,给她一辈子荣华富贵,让她做诰命夫人。我不能让她为了给狱中的我送一床棉被,也要用身子去换!我宁愿身堕地狱,也绝不能,再让她用身子去换任何东西……”
“芝麓……你醉了……”纪映钟轻叹。
“我没有……”龚鼎孳一字一顿,“骂名,我一个人背了,节,你们替我守罢。你、青主、函可、古古、仲调、辟疆……我愿用我这一身污浊,托起你们这一池青莲!‘花迷故国愁难到,日落河梁怨自知……’”龚鼎孳一边吟咏,一边用茶匙一下一下击打着自己的手心,像是一场小小的自我刑求。
茶渐酣,酒渐醒。
龚鼎孳忽然一笑说道:“你们两个既然是来谢我的,却空着手,这是什么道理?”
傅眉红了脸:“大人但有吩咐,在下无不从命。”。
“听说你父亲为谢那魏一鳌,为他写了十二条屏?我也想要,成不成?”龚鼎孳的笑容有了些戏谑的意味。
傅眉的脸更红了,说道:“承蒙大人不弃,家父自当遵命。”
“我要你们兄弟两个写给我。”龚鼎孳笑着指点着傅眉和褚仁二人。
傅眉和褚仁相视一笑。
褚仁说道:“恭敬不如从命,那就请大人出下题目来吧!”
龚鼎孳和纪映钟也是相视一笑。
龚鼎孳问:“你说,让他们写个什么才好,须得要字数多的,要多过那十二条屏才行!”
此时,那鹦鹉竟然幽幽的叹息了一声,正是女子的声气,仿佛是顾横波就在身边。
伊人已逝,余韵流芳。
四人心下都是一阵黯然。
还是纪映钟打破了这沉寂,指着那鹦鹉,笑道:“就写一篇祢衡的《鹦鹉赋》,如何?”
“好!”龚鼎孳拍手附和。
傅眉一拱手:“在下自当从命。”
褚仁却面露难色,凑到傅眉耳边,轻声说道:“我背不下来……”
傅眉一笑,也对褚仁耳语道:“我边背边写,你先看着我写,听着我背,自己用心记下来便是。”
两张案,两幅纸,相对而置。
傅眉口中背诵,手中落笔,写得却是隶书。银钩铁画,力透纸背,写得并不快,但口中所背,却比笔下快了很多。褚仁和龚、纪二人一样,负手在旁边看着,但脑子却转得飞快,侧耳听着傅眉口中的一字一句,暗暗记诵下来。
六百余字的一篇赋,傅眉笔下尚未写完,口中已经背了四遍。笔下所写和口中所诵完全不同,一心二用,却丝毫不乱,龚、纪二人连连颌首,眼中也流露出赞叹之意。
褚仁见傅眉已经写到最后一段:“何今日之两绝,若胡越之异区。顺笼槛以俯仰,窥户牖以踟躇。想昆仑之高岳,思邓林之扶疏。顾六翮之残毁,虽奋迅其焉如?”便略一沉思,提起笔来,落笔如飞,那大草,便如春草一般,在纸上肆意蔓生开来。
“恃隆恩于既往,庶弥久而不渝。”傅眉写下《鹦鹉赋》这最后一句,缓缓收了笔,长出了一口气。却见对面褚仁也写下了最后一笔,却是一声轻啸,将笔掷在地上。
两幅字,一隶一草,一庄一谐,一沉稳,一狂放,竟是难分高下。
纪映钟突然猛地一拍桌案,指着褚仁说道:“上次那副李梦阳,也是你写的,对不对?芝麓,你上了他们的当了!”说罢放声大笑。
龚鼎孳反复细看了褚仁的字,恍然大悟,笑道:“你们两个小子,骗得我好苦,连横波也被你们瞒过了。”
褚仁被人当面拆穿,汗登时便下来了:“小子无状,请大人恕罪。”说着,便要撩衣跪倒请罪。却被龚鼎孳一把扶起。
纪映钟笑道:“你小小年纪,便有这等造诣,假以时日,又是一代草书大家。”
褚仁被他夸得红了脸,刚要自谦几句。
正这时,有一个庄户拿了个单子,走了过来:“大人,这批送过去的鸡鸭,内府已经验收,这是回执,请过目。
龚鼎孳伸手接过,看也不看便揣在怀中,挥挥手让下他去了。
褚仁听那人说话是晋省口音,有些奇怪:“这人是山西人吗?”
纪映钟一笑:“非但这个人,这里两千多个庄户,都是大明初年从山西迁来的,路旁那些槐树,也是他们从家乡带来插枝成活的。就是这乡音,三百年来,也未曾变改。”
龚鼎孳感慨道:“由明至清,朝廷上唯一不变的衙门,只怕便是这蕃育署了。地还是大明的那块地,人还是大明的那批人,就连这官文制式,交割流程也一字未改,只是这鸡鸭鹅的数量,却比大明鼎盛时少了很多……把我放在这里,倒正合了我的意思。闭上眼,不去想头上那根辫子,便可以自己骗自己,假装当得还是大明的官儿,未曾失路,也未曾失节……”
注!
1
采育镇:属于大兴区,位于北京东南部。在辽开泰元年称为“采魏院”,明洪武元年称为“藩育署”。明初时曾从山西,山东等地大量移民来此,主要是山西移民。“山西多少县,大兴多少营。”的说法所指即为此事。这种移民以“营”作为编制,有七十二连营之称,不缴纳赋税,而是以定期向内府提供农副产品作为赋税,相当于皇室的农副产品特供基地,在明代,占据了内府供给的大部分比例,在清代重要度下降,而成为皇室“农家乐”的旅游景点。当地至今流传有“折槐枝”的说法,移民们从家乡带来槐枝,扦插成活,以寄托思乡之情。
2
上林苑、蕃育署:明永乐五年始置,设良牧、蕃育、嘉蔬、林衡、川衡、冰鉴及典察左右前后十署,洪熙元年,并为蕃育、嘉蔬二署。宣德十年,定为良牧、蕃育、林衡、嘉蔬四署。良牧署牧养牛羊猪,蕃育署饲育鹅鸭鸡,林衡署种植果树花木,嘉蔬署莳艺瓜菜。
3
傅眉拜会龚、纪二人发生在康熙三年,书《鹦鹉赋》震惊四座是史实。应情节需要调整时间。
4
顾横波死于康熙三年,因情节需要不得不让她提前去世了。(这个时间点很有意思,顾死后,纪和龚开始同居,傅眉才去拜会二人,从这个时间点前后傅山的诗词判断,这次拜会似乎并不单纯。傅山陈述这次傅眉赴京,有“父子俄然别,君臣恐难忘”。“生死旦暮尔,男儿无故乡”。的诗句,似乎涉及到傅眉和傅仁赴京参与重大反清活动,几个事件联系起来,龚倒像是卧底了……)
5
青主、函可、古古、仲调、辟疆:青主是傅山的字,函可是明末清初着名僧人,古古是阎尔梅的号,阎与傅山也多有交往,仲调是陶汝鼎的字,这四个人都曾涉入反清复明的重案,相传都是龚鼎孳为他们开脱的,不过有些事件发生在这个时间点之后。辟疆是冒襄,有记载在顺治十三、十四年,纪和冒在江南依然有一起从事反清活动的迹象。
6
花迷故国愁难到,日落河梁怨自知:见龚鼎孳诗《如农将返真州以诗见贻和答》。
作者有话要说: 至此,这一对的故事讲完了,龚鼎孳和他的诗社小伙伴们的搞基故事,其实是值得单独拿出来写本书的
☆、河山文物卷胡笳
告别了龚鼎孳和纪映钟,褚仁看着西北方向,有些怅然。
傅眉知道,那是北京城的方向。
“要不要……进城去看看?”傅眉问。
“看又怎样?阿玛被幽禁了,什么也看不到……”
“或许……如果看守不严的话,我可以翻墙进去,跟他们见上一面。但若带上你,恐怕我功力还不够……”傅眉犹豫地说道。
褚仁低着头,迟疑了半晌,方才开口:“可是,我答应过阿玛,三十五年之内都不回京城的,我怕进城去被人认出来,会对阿玛不利……其实,不瞒你说,这些年来,我还从未有过一件事违拗过阿玛的意思,除了跟你有关的事儿……我从一开始就在欺骗他,对他演戏,若还不能顺着他点儿,那我这心里,就实在是太过意不去了,所以……”褚仁一边说,一边用鞋尖一下一下踢着脚下的新草,直把那株小草的根都踢了出来。
傅眉看出了褚仁心中的纠结,说道:“那我们就去城门口看一眼,也许能打听到什么消息呢!好不好?”
褚仁点点头。
崇文门外,圆觉寺。
褚仁的视线,一下子就被寺门口的一个小贩吸引住了。
“卖佛像啦!大师开过光的,橄榄核儿雕刻的佛像!如金似玉,越戴越润,护身保平安喽!”那小贩长声吆喝道。
褚仁忙快步走过去,拿起那核雕细看,见果然都是橄榄核儿雕刻的,同样也是一个佛头,和齐克新雕的颇有几分相像。
见褚仁有兴趣,那小贩忙介绍道:“这位小爷,这可是京里刚刚时兴的新玩意儿,王府里的贝勒、格格都爱这东西呢!单独一个戴着也好,当扇坠儿也好,穿成手串也好,越盘越亮,越盘越润,比玉还好哪!”
褚仁放下这个,拿起那个,一个一个看过去,似乎想要在这些佛头脸上,找到自己熟悉的模样似的。
那小贩见褚仁看个没完,又劝说道:“爷多买几个带回去,送给亲戚朋友,也是个能拿得出手的物件。别看这东西不起眼,它可是个王爷从南边带过来的呢——”
“什么?你说什么?!”没等那小贩说完,褚仁一把拽住那小贩的衣袖,大声问道。
褚仁这个样子,倒把那小贩吓傻了,呆在那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傅眉忙拉开褚仁的手,温声问道:“你说这东西是个王爷从南边带过来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小贩嗫嚅道:“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大家都是这么传的……”
“都是怎么传的?!”褚仁又有点急躁。
傅眉忙拉住褚仁,又问那小贩:“大家都是怎么说的?”
“这东西,也就是近一年刚兴起来的,听说是个做大将军的王爷,从南边带过来的玩意儿,那王爷被奸人诬陷,下了大狱,这东西就从王府流到外面来了……”
“那王爷叫什么?”褚仁急切地问道。
“这我哪知道啊……这也就是这么一说。”小贩为难地搔了搔脑门。
“那王爷的冤情,就一直没有洗雪吗?”褚仁又问。
“这谁知道……自古忠臣就没有好下场……”小贩低声嘟囔道。
“你胡说!”褚仁又有些激动。
“是、是!我胡说,王爷的沉冤一定能很快昭雪,拨云见日!”那小贩久做生意,自然懂得察言观色,嘴下便顺着褚仁的心意,胡乱应付着。
“你那里还有多少未雕刻的橄榄核?都拿给我,我都买了!还有刻刀,我也都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