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里的账是我管着,八爷让我都拿出来给你。爵位给不了你了,富贵总能给你,不能让你在外面,银钱上也受委屈。”
“这些钱,留着打点疏通不行吗?”褚仁问道。
古尔察摇了摇头:“幽禁不是国法,而是宗室家法,说到底只看皇上一个人的意思,这天下都是他的,他都可以生杀予夺,又怎么疏通?”
褚仁和古尔察就这样依偎着,看日头从头顶转到了西天地平,看暖融融的冬阳,渐渐冷了下去,还是舍不得分开。
“我要回去了,再晚,城门就要关了。”古尔察说道。
褚仁点点头。
“这马不能送给你,这是当年御赐的,你骑走了,只怕会有麻烦。”
褚仁又点点头。
“我载你去前面镇上,帮你雇辆车子吧!”
“嗯……”
又是两人一骑,这一次,却跑得很慢,因为有太多不舍在里面。
古尔察不厌其烦的叮嘱着,要注意身体,要注意安全,要照顾好自己……褚仁嗯嗯地答应着。不敢开口,怕话语中带上了哽咽。泪,流下来,也不去拂拭,任凛冽的风把它吹干。干后的泪痕,伤口一样,微微的痛,褚仁此时的心情,也是同样。
注!
1
这段纯是小说家言了。议博洛罪,齐克新降为贝勒之后,对这家的追加惩罚就是追夺了博洛和塔尔纳的封爵谥号、并所立碑而已。但博洛南征带回郑芝龙是史实,那几年顺治一直在头疼郑成功,纠结怎么处置郑芝龙一家也是史实。
2
关于阿济格第四子:见《清实录》顺治八年二月:壬戌。以初议英王阿济格及贝子劳亲罪尚轻,命诸王大臣再议。议移英王原系之处,幽于别室。将先给用物酌给外,余俱籍没。贝子劳亲,降为庶人。酌给家产,其牛录及他物俱籍没。仍将劳亲给与和硕巽亲王。其英王庶出四子,在劳亲家者,给与和硕端重亲王,从之。(没搞明白是庶出的第四子还是庶出的四个儿子)
3
《清实录》顺治十五年四月:“又诸王以下、不系另室侍妾所生子女、向来俱不载档。但天潢一派。不行记载。竟与齐民无别。于典制似有未合。应另立档记载。从之。”(顺治十五年才开始载档的)
4
据说石大人胡同才是真正的端重亲王府,这一枝绝嗣之后,由多尔衮后人居住。据说就是外交部街北京二十四中的位置,前段时间我还特别去走了一趟,现在已经找不到任何痕迹了。
作者有话要说: 半章,明天更下半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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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半章来了!没有评论好忧伤好忧伤好忧伤好忧伤
☆、掩泪山城看岁除
同样是这一天,顺治十一年腊月初八。
又湿又冷的阳曲监所中,墙上微微泛着一层白霜,地上铺垫的稻草湿得能拧出水来,像是一团霉变的干菜。檐下的冰凌有一尺长,透过巴掌大的高窗,反射进一线清冷的月光,如一柄剑,在众人头上悬着。外面下雪了,不时有星星散散的雪花从窗外飘进来,带来一点清新的空气和微薄的凉意,反倒是让人精神一震。
夜已深,一灯如豆,隔着木栅照进囚室,那光,微弱得像是呵一口气便会被吹散似的。傅眉却跪伏在地上,借着这光,正在奋笔疾书。
今年接连发生了三次地震,加上各地水旱灾害频仍,因此顺治帝在年末下诏罪己,并大赦天下。言明十一月十六日之前,“除谋反叛逆、子孙杀祖父母、父母、内乱、妻妾杀夫、告夫、奴仆杀家长、杀一家非死罪三人、采生折割人、谋杀、故杀、蛊毒魇魅、毒药杀人、强盗、妖言、十恶等真正死罪。及监守自盗、坏法受赃、侵盗漕粮不赦外。其余罪无大小,已发觉、未发觉;已结正、未结正。咸赦除之。”
大赦令传到狱中,众人一片欢腾,都说今年可以回家和家人过个好年了。
傅山的案子是谋叛,属于十恶,不在赦免之例,但傅眉被众人的喜气感染着,也略略生出些希望来。傅眉思忖了许久,又和三叔傅止商量了两三日,最终决定给太原知府边大绶写一封信,请求保释。一来祖母年事已高,无人照料,确实让人挂心;二来也顺便探探边大绶的口风,这次大赦,对傅山的案子,是不是会有有利的影响。
这封信不好写。傅眉写了个草稿,又在上面勾勾画画了小半个时辰,依然在字斟句酌着,不敢誊清。
灯很暗,傅眉的脸几乎要贴在地上,才能看清纸上的字。这姿势是极累人的,傅眉时不时的用手捏捏后颈,捶捶腰背,以缓解酸痛。
“……自两道老爷会审之后,父子不见面者又百余日矣!皇天皇天,热泪烧心,但昭雪有日,父子见面不难。”傅眉用手指点着,一个字一个字默读着最终修改后的成稿。
“倾者,罪眉三叔幼子从西村来,道家祖母饮食稀少,泪眼肿痛,念儿忆孙不少觉口,舍弟又道:家祖母道,你二大爷我已是舍了他了,但得见你二大哥一面足矣……”傅眉的棉袄袖子高高卷起,更显得手腕白净纤弱,手背上生满了冻疮,微微红肿着。一双衣袖都很污秽,傅眉怕搌了信纸,小心的悬着腕子。
“囚眉愚见以为,恳请边老爷作一申文,至都老爷处,将囚眉及家叔暂保在外。若不能,或囚眉,或家叔,给假三日,令人押上与家祖母见面后即回……”傅眉一笔一划,认真的誊写着。那雪白的信纸,那整齐端秀的小楷,和这昏暗污浊的囚室极不相称。
与此同时,在傅山的监房中,则是另一番苦中作乐的景象。
大赦令同样给这里也带来了一线生机,加上时近岁末,狱中的看管也松懈了些,给这个狱中的腊八节,也平添了几分喜气。这边的狱卒都是傅眉打点过的,平素对傅山很是照顾。
腊八夜,傅山与白、朱两位老友,以及张中宿,陈谧两位狱友一起,以水代酒,吟诗唱和。
傅山用竹筷敲着碗边,击节吟道:“……冉冉悲将老,沾沾恨昨迂。温峤真孝子,徐庶竟名儒。玉米孤臣泣,金阑异国喁。乌金字小草,螾款亦连茹。未解风云壮,谁能月露姝……”声音高亢,辞意悲壮。
四下里一片安静,所有人都默默听着,仿佛这里不是死囚牢房,而是传诗书,明礼乐的书院一般。
众人大笑着吟诗,大口大口地饮着冰冷的水,仿佛要用胸中的热血去温暖这悲寒的人间似的。窗外飘下来的雪,似乎也惊异于这死囚牢中火热的气氛,惊疑不定的缓缓飘落,似乎不敢轻易相信似的落下来,落在众人的发上衣上,倏忽便再也不见。
傅山取过纸来,写下中秋所做的《秋夜》诗:“秋夜一灯凉,囹祠真道场。教兄趺病骨,听弟转金刚。佛事满天性,文章对法王。宝莲开铁藕,凡梦亦非常。”写罢,赠给了陈谧。陈谧也懂医术,傅山的刑伤和绝食后的调养,多亏了陈谧帮忙。
傅山又写了一首《狱祠树》,赠与张中宿,他颇通阴阳五行,一直和傅山在狱中论道。
狱卒们纷纷围了过来,也要索字。傅山书到兴浓处,来者不拒,真草隶篆,唐诗宋词,任大家指名索要,即使是狱友们,也人手一张。
一盏灯,在天地无尽的黑暗之中,圈出一圈金黄的光晕。光晕中,是攒动的人头,刑求者与被刑求者,明的遗民与清的胥吏,抗清义士与江洋大盗,名流卿士与贩夫走卒……此刻猬集在一起,不分尊卑上下,所有人眼中,都只有那字。那些千古名句,从不同的人口中吐出,缘着傅山的手,一一落在纸上,传承永远……
书法之美,纵使目不识丁者也识得;汉字之韵,纵使蛮戎夷狄也能体味。
一丛光亮的额头和柔长发辫中间,傅山头上那顶束发的黄冠,闪闪发着光。人与人挨挨挤挤,享受着彼此的体温,虱蚤来去,传递着彼此的血,让彼此的血脉中,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除夕的黄昏,天雾霾霾的,四下里鞭炮声起起落落,淡淡的火药香气飘荡在冷冽的空气中,混着浓浓的饭菜香,让人觉得温暖。一盏灯,两盏灯……次第亮了起来,照亮了门上的春联,也照彻了这烟火的人间。
想必是那封信起了作用,终于,在顺治十一年的最后一天,傅眉出狱了。
傅眉站在阳曲监狱的大门口,恍若隔世。半年幽囚,一朝自由,反倒有些趑趄,对于广阔天地,纵横道路都有了些不习惯。
眼见天色越来越暗,傅眉不敢耽搁,快步朝城门方向走去。
待傅眉来到三叔家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却见三叔家没有燃灯,湿柴冷灶,空无一人,像是已有几日没有住人的模样。
傅眉问过左邻右舍,方知道奶奶几日前带着三叔的幼子,回到自己家了,心中便隐隐有些不安。
天上没有月,四下一片漆黑,傅眉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山中穿行着。急急的脚步声,和脚下枯枝败叶被践踏的微响,伴着远远传来的鞭炮声,一路跟随。这条路,傅眉已经走过无数次,但从没有一次像这次这样,觉得它无比漫长。
远远的,小小村庄的轮廓清晰起来,看到自家屋中的灯火,傅眉这才心中一安,长出了一口气。
“仁儿?!”
门开处,看到一身玄衣的褚仁站在当地,傅眉又惊又喜,扑上去一把抱住了褚仁。
“眉哥哥……我回来了……”褚仁在傅眉耳边轻声说道。
“奶奶……!”傅眉的视线穿过褚仁的肩头,看到白发苍苍的祖母站在内室门边,挑着青布棉门帘,老泪纵横。
傅眉跪在奶奶脚前,搂着奶奶的双膝,泪流满面。
“眉儿……眉儿……”祖母一双干枯的手,摩挲着傅眉头顶,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只是喃喃呼唤着傅眉的名字。
夜已深。
祖母年事已高,堂弟年龄幼小,都熬不得夜,早早就睡下了。只剩褚仁和傅眉在灶间,仿佛有说不完的话。
两个人坐在灶前,灶上烧着水,滚滚的烟气升腾着,湿润而温暖。
“你倒是学会生火了?”傅眉笑道,灶火的光把他苍白的脸映得红扑扑的,倒像是带着几分羞涩似的。
“也是这一路上才学会的……”褚仁低着头,把一根柴枝塞入灶中,想到分别时古尔察的话,不禁心中酸楚,就算现在已经学会了生火劈柴,煮饭缝衣又如何?终究是回不去了……不知道齐克新和古尔察在做什么,他们在千里之外,此时可否也想着自己?……褚仁想着,又摇了摇头,似乎要驱散胸中郁结似的,今天是除夕啊……又是傅眉出狱的好日子,该多想想开心的事情才对。
“你刚刚吃饱了吗?”褚仁问道。
“饱了。”傅眉点点头。
“抱歉啊,本该好好为你接风的,而且这是年夜饭,只有一粥一菜,实在是太简慢了……我也是今天早上才到家的,这一路上忙着赶路,忘了今天是除夕了,也没提前置办些年货。今天铺户都关门了……我也没想到,奶奶这里过得这么艰难,家里的米只够做些薄粥,连酱菜都是找邻居借的……银子我有,只不过要等到破五开市才能买到吃食了,这几天大家都得忍忍……”褚仁絮絮说着。
“没关系,一家人能在一起,比什么都强!”傅眉又问,“奶奶他们,为什么不在三叔那里过年,是你去接他们过来的吗?”
“不是……”褚仁摇了摇头,“那边家中已经没有米粮了。邻居们……能赊借的也都借了个遍,奶奶是好强的人,不愿意大过年的还要看邻居们的脸色,这边家中,好歹还有些陈米……这是堂弟偷偷说给我听的。”
傅眉听了,眼圈便红了:“终究是我安排的不周到,没想到三叔也会入狱……”
“没事儿,现在一切都好了,银子我这里有。爹爹的案子,已经定成无罪了,我想三叔很快也会被放回来的。”
“你呢?你是怎么回来的?那王爷怎么肯放你回来?”傅眉问道。
这一次,轮到褚仁红了眼圈:“我阿玛……被幽禁了,是古尔察提前得了信儿,冒死把我送出城的……”
“幽禁?为什么?!”傅眉大吃一惊。
褚仁便一五一十的把前因后果说了一遍,傅眉听了,也是一阵黯然,却不知道该怎么劝解。
水烧好了,兑在沐桶中,不冷不热。
“快来洗吧!去去晦气!”褚仁一边说着,一边帮傅眉解衣服上的纽子。
傅眉却红了脸,微微侧过身子避让着:“我自己来……”
“你额头怎么了?!”褚仁惊道。
之前傅眉一直将辫子盘在头顶,此刻放下来,便露出了额头的伤,那是一大片擦伤,沾着不少泥土,和血痂凝在一起。
傅眉忙侧过头,用手遮掩着:“没什么……小擦伤而已,刚才赶夜路,不小心绊了一跤……”
“你的手……”褚仁左手轻轻拉过傅眉的手,右手在那手背的冻疮上轻轻摩挲着,“疼吗?”
傅眉笑了:“我的小少爷,这只是冻疮而已,等天气暖和了,三伏天儿用点药,冬病夏治,第二年冬天便不会再犯了。”
褚仁点点头:“快点脱衣服吧!水都要凉了。”
“我自己来吧……你……”傅眉嗫嚅着。
“跟我你还害羞吗?你全身上下,哪一处我没看过?”褚仁瞪大眼睛,不容分说的拉过傅眉,把他身上的衣服脱了个精光。
身上的伤,浸没在温润的水中,便显得不分明了。
褚仁站在傅眉身后,轻轻为傅眉擦着背。
依然是雪一样的肌肤,却已经不再是未受人踪侵扰的积雪,不再是清白如玉,皎皎如月。傅眉全身上下,净是蚊虫虱蚤咬过红痕斑点,那伤痕累累的臀,几乎和古尔察身上的伤疤一模一样,让人目不忍视。
傅眉像是知道褚仁心中所想似的,偏过头来,牵着褚仁的手,柔声说道:“这些伤疤,会慢慢平复的,我们是医家啊,不会治不好这些小伤的,你放心吧……就连你脸上的伤痕,我也会让它消失的!”
提到脸上的伤,褚仁又想起齐克新的话:“你们应该记住彼此身体最美好的模样,待发苍苍,视茫茫的时候,慢慢回忆,这才是你们一生的珍宝。”一语成谶,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