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中一个侍卫连忙称是,点头哈腰地开了锁,却以目示意另一人,褚仁知道他们要去禀报古尔察,也不说破,闪身便进入了屋内。
屋内很暗,一股呛人的霉味儿,那少年的哥哥被缚在柱子上,衣衫不整,似乎受了些刑,但因衣服是黑的,看不分明。
“你来做什么……”声音很是沙哑。
“我来放你走。”
“你有这好心?”全然不信的语调。
“那幅缂丝我揣在怀里,被你那一刀扎出的血污了,已经卖不出价钱,真真是暴遣天物了!你要回去也没用,倒不如拿着这些钱,带着弟弟赶紧南下,好好过日子吧。”褚仁说着,从怀里掏出了那六十两银子,只说了这几句话,褚仁便觉得心口疼痛,用手捂着胸口,大口喘息了片刻,方才平复下来。
“我伤了你,你还帮我?”
“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这也不是死的罪过,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刺杀宗室,可是不轻的罪名,若把你交到顺天府,你们……兄弟两个就完了。”褚仁因为伤,说话有些断断续续,中气不足。
“大不了就是一死,我才不怕!自从爹爹被清兵杀害,我早就不想活了……”
褚仁冷笑:“你这病也拖不了几年,不用那么急着找死!可你弟弟何辜?他还有大好的后半辈子,你就忍心这么生生断送了?”
那人低下头,抿着嘴,无言以对。
“快走吧!这府里也不是我能做主的,我抓了个空偷着来放你,再耽搁就走不了了。”褚仁说着,拔出刀来,把绑缚的绳子砍断。
那少年的哥哥活动了一下手腕,冷笑道:“你不怕我现在杀了你?”
褚仁一笑:“我一片赤诚对你,你若下得去手,只管来杀。”
那少年的哥哥愣了半晌:“你倒是和寻常满人不同。”
褚仁又是一笑:“你见过几个满人,就说这话……快走吧,对了,那四十两是不是被他们抄走了?”
那人点点头。
“这帮猴崽子,也不说还给我。”褚仁心知定是古尔察拿去了,也不着恼,一边笑骂着,一边从怀里掏出几个小小的金锞子,塞到那人手上,“我就这么点私房钱,全给你了,这还是过年挣的压岁钱呢!苟富贵,勿相忘,若将来发达了,想着报答我哈!”
那人愣愣地攥着那几只金锞子,似乎觉得褚仁的一切言行均匪夷所思,脑子有点转不过弯来。
“对了,我有几句话说给你听,你一定要听好!”褚仁正色道,“你有父仇,也不必恨了整个天下,伯夷叔齐不食周粟又如何,大周还不是绵延了八百年?大明已死,你的父辈已亡,你若当时没自尽殉国,活了下来,就没有必要用一辈子殉葬。你弟弟资质不错,不要拘着他,该参加科考就参加科考,就算做了大清的官,但凡能造福百姓,也不算什么失节。”褚仁说完,顿时有一吐胸中块垒之感,这话,是很早很早就想对傅山说的,但是不敢……傅眉这一辈子,也许只能这样了,但是那个同样穿月白衫子,同样面目姣好,但更年轻的少年,应该可以有更好的前途才对。
出了门,果然见院中无人,那小厮办事利落,已经引开了那两个侍卫。
褚仁一路躲躲闪闪,送那少年的哥哥出了后角门,刚一回来,便见那小厮等在门口,急得直跺脚:“爷!你可回来了!王爷回来了,阖府都在前面迎接呢,九爷到处找你找不到,正发火呢!”
“你就说我的伤犯了,躺在床上起不来。”
“九爷刚刚亲自去你屋里看过了……”
“你就说我刚刚闹肚子,在茅厕。”
小厮一脸为难:“这么明摆着胡说八道……只怕会被九爷打死……”
“行了!我回房躺着去,你去找地儿躲着,也不用去回话了,有什么事我替你担着,不会让你吃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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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袍久矣罢王师
褚仁躺在床上,心中忐忑,好像是等待判决的犯人。不知道什么时候东窗事发,也不知道会引来怎样的雷霆之怒。刚才有点累着了,胸前的伤口一跳一跳地痛,似乎又裂开了,痛得褚仁神智也有些迷迷糊糊的……
门帘一挑,推门进来的,竟然是齐克新。
褚仁吃了一惊,用被子盖住了下半张脸,只留出一双眼睛,骨碌碌转着,觑着齐克新的脸色。
“怕成这样?又做了什么坏事了?怎么刚才前头没见到你?府里的人都在,单单你这么没规矩!古尔察是怎么教你的?!”齐克新的脸色极为疲倦,话音也透着说不出的烦躁。
褚仁更是害怕,一句话也不敢乱说。
“说实话,说了就不罚你,若是让我从别人那里听说了,我绝饶不了你!”齐克新皱着眉头,逼视着褚仁。
褚仁嗫嚅道:“我把那个人放走了……”
“哪个人?”
“那个汉人……”褚仁这才想起,自己连那两兄弟的名字都不知道。
“还有吗?!”齐克新突然提高了声音。
“我不该不听古尔察的,一个人跑到府门外……”
“还有吗?”
“我不该把阿玛给我的玉佩给别人当做信物,结果被弄碎了……”
“还有吗?”
褚仁想了想:“没了……”
“你自己说,该打多少?”齐克新的语调冷冷的,有些骇人。
褚仁大急:“傅先生说了,我不能挨打的,不然脑子中的淤血又生,会失明的。”
“你倒是很听那个傅先生的话啊!”齐克新冷哼了一声。
褚仁见齐克新语气不善,忙怯怯地解释道:“他是医生,我是病人,病人就该遵医嘱,不是么……”
“医生?你不会是巴不得失明了,好再去他身边吧?以为我不知道他是什么人么?朱衣黄冠的道士?那只是为了心怀前明,不肯剃发易服,掩人耳目罢了。”
“你……怎么知道?”褚仁一惊。
“你这三年跟什么人在一起,我会不详查吗?”齐克新语气森然。
褚仁的汗瞬间就下来了,他知道什么?知道多少?会不会对傅山不利?
“你到底是满人?还是汉人?你到底是傅仁?还是齐敏?”齐克新厉声问道。
“阿玛……”褚仁的声音有些颤抖。
“别叫我阿玛!我没有你这样的儿子!”
褚仁强撑着爬起来,端端正正跪在床上:“阿玛,我错了,你打吧……”说着,抄起炕桌上的镇尺,双手递了过去。
齐克新一把抢过来,甩手便掷到了一旁:“这是铜的!你不要命了!”说罢从身后抽出马鞭,没头没脸的抽了下来。
褚仁忙抱着头脸,蜷缩起来,用臀背去承受鞭笞,但还是晚了一步,只觉得左颊一热,火炙一样,似乎已经挨了一下。
“我倒宁愿我只是齐敏,或者只是傅仁!”褚仁嘶声叫道。
“王爷!”门砰地一声被撞开了,是古尔察的声音。
“快停手!王爷……八哥!”似乎是古尔察抱住了齐克新。
“要打也不争在今天,气头上不要打孩子,会失了轻重的。”古尔察还在劝,似乎两个人拉拉扯扯的,出门去了。
门没关,有风,幽幽吹过。
身后鞭伤的火炽退去了,微微有些冷。
褚仁还是维持着蜷伏的姿势,不想看,不想听,不想思考……
不知道过了多久,古尔察进来了,轻轻抱起褚仁躺好,给他胸前的伤口换了药,又给背后的鞭伤涂了药,又拿过汤药,喂他喝了。用手轻抚着褚仁颊上的伤,叹了口气:“我就晚了一步,怎么闹成这样?”
“阿玛不要我了……阿玛不要我了……早知今日,当初何必接我回来……”褚仁的泪,止不住的流淌,他自己也弄不清楚,这到底是演技,还是真的伤了心。
“别胡说,王爷今日心情不好,你的嘴又太快了些,不就是放走个人么,咱们只当没抓住就好了,他伤了你,你若不计较,我们还计较什么……你就不能不说话,等我慢慢跟王爷分说不好么……”
“不是因为这个……阿玛已经不相信我了……我还留着这里有什么意思。”齐克新并不信任自己了,若如此,之前的筹划便成了空……但是,心里为什么这么难受,明明和齐克新的相处并不多……是自己贪恋着这个父亲的父爱,还是那个叫齐敏的孤单灵魂,始终被封印在这个躯体内,并未曾离去?
“胡说!王爷怎么会不要你,别乱想,好好睡一觉,就什么都好了。”古尔察点上了安神香,刚才的汤药中似乎也有安神的成分,褚仁没多久便昏昏睡去。
见褚仁睡了,古尔察又呆看了褚仁片刻,才缓缓起身,走出门去。
天已经快黑了,外间厅堂却没燃灯,见古尔察出来,坐在椅子上的齐克新立刻一跃而起,抢上前抓住古尔察的手,问道:“怎么样?”
“还好,伤得不重,就是脸上挨了一下,弄不好会破相……”
齐克新重重叹息了一声,又跌坐回到椅中,半晌没有说话。
“我不知道他身上有那么重的伤……”齐克新喃喃道。
“若偏上半分,就扎进心脏了……”古尔察也有些感慨。
“那他还放跑了凶手?”
“他一向这么心软。”
“和小时候半点都不像……”
“这样不好吗?善良,仁义,温和乖顺……”
“好是好,但是……”
“听说那兄弟二人中的弟弟,相貌甚美,他还把斗篷送了给他。”古尔察有些笑意。
“难怪,把我给他的玉佩也送出去了……记得我第一次给你的东西,也是斗篷……”齐克新的话音幽幽的。
“忘不了……那天我身上的衣服都被打烂了,亏得你用它给我蔽体……”古尔察语气轻缓,似乎陷入了回忆。
“我该拿他怎么办?早上进宫面圣,摄政王还提到了立世子的事情,我只是含糊支应了过去。”
“有什么怎么办?血浓于水,只看两张脸,天下人都知道你们是父子。王爷难道……真不想要他了?”
褚仁被胸口的阵痛弄醒了,夜很静,外间的话音很清晰。
“怕只怕他空有这张脸,空有这幅躯壳……骨子里已经成了个汉人。”
“怎么会?他学骑射极有天赋,骨子里流的必然是咱们旗人的血,一笔清篆也写得也和小时候一样好了……即便有些汉人习气,那也怪不得他,忘了过去的事,像一张白纸一样,被汉人养了三年,亲着汉人,也是有情可原,便是今上,也是对汉人颇为放纵,也爱汉人的古董古籍……”
“那个傅山在晋省颇有文名,又是心怀前明,不服王教的,对他的影响不容小觑。”
“总归是王爷跟他相处的太少,他回来也不过才一年多点的时间,您又有大半年在外面,若是待上三年,还没跟汉人抢回儿子,王爷再认输也不迟……”
齐克新苦笑一声:“我并不是不认他了,只是,心里烦躁……话赶话说到那儿,有些话,就冲口而出了……”
“他却因为这个伤心得要死……”
齐克新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王爷……八哥……往常打仗回来,心情不好也尽有的,但却从没有发过这么大的无名火,这一次……是不是有什么特别不顺利的事儿?”
“这次攻闽,实在是太顺利了,郑芝龙降的也太过容易,枝枝蔓蔓很多事儿,都不是预料中的,只怕是会有后患……”齐克新叹道。
“顺利还不好?少折损些兵将,也能积些阴德。”
“可是……固山贝子和托薨了……在金华一役,他立了大功,庆功宴上,他醉醺醺地对我说‘我把那个汉人放了’。他说的那个汉人叫姜正希,是唐王朱聿键帐下的一员骁将,被俘之后受尽了刑,却不肯降。不知怎么,和托就是喜欢上他了,非要保他一命,那天我也喝多了,心一软,便由他去了……百余名降将,也不缺这姓姜的一个……”
“结果,大军转战福建到的时候,那姓姜的又带了两万人夜袭,来烧粮草,和托自知是自己惹的祸,便抢着带兵迎敌,结果被射死在乱军中……论理,私放俘虏要挨军棍的,我若心肠硬些,打他一顿,他便还在养伤,便不会死……”
“我听到敏儿也说‘把那个汉人放了’的时候,就想起那天晚上的和托了,脸红红的,有着七八分酒意,跪在那里,一脸羞涩地笑着,本来是准备着挨军法的,没想到我饶了他,高兴得跟什么似的,可是……我没想到却是害了他……我们两个还不到马背高的时候,就一起从军,就像亲兄弟一样,他今年二十八岁了,这些年飘飘荡荡的,可算遇到了个可心的人,却没想到……”
“擒到那姜正希的时候,我犹豫了很久,是要杀了他给和托报仇?还是顺着和托的意思,再一次放了他?不知道和托地下有知,是恨他?还是依然爱他?和托也不曾托个梦给我,告诉我该怎么办……我犹豫再三,还是下令把姜正希杀了,就让他们在地下相聚吧!也不知……这样做,是对了,还是错了……”
“王爷……战场上的事,谁能不沾到血腥?既然回来了,就别多想了,过几日找个因头,演一出酬神戏,找亲朋好友来聚聚,也热闹热闹,去去晦气。”
“嗯……这事你去办吧,不要太铺张,自家人热闹一下就好……”齐克新沉吟了片刻,又道,“让福晋,侧福晋们,闲来无事抄抄经,化解化解戾气,也是为自己积福的……”
“嗻。”
“这几仗,杀戮太重,闭上眼,满眼都是血光,口鼻之间的血腥气久久不散,晚上整夜的噩梦……我恐怕是老了,少年时,打完仗回来,睡上几天,醉上几回,也就平复了……”
“那时候老王爷还在,很多事,他在前面担着……没让我们看到……”
“我父子二人一生戎马,手上的血腥太多,业报也重……阿玛去的时候,才四十多岁……决不能让敏儿再走这条老路了……”
“听五格他们说,您受伤了,伤在哪里?重不重?”
古尔察此言一出,四下一片死寂,过了很久很久,才听到齐克新的幽幽的声音:“我也不瞒你,也瞒不住你,索性便说给你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