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眉的手,握住了褚仁的手,褚仁只觉得手心中硬硬的,有个东西。仅凭那形状,不用看,褚仁也知道,是那枚田黄的印章,一只憨态可掬的小狗,踩在一个白文的“仁”字上面。
“这个你带着……”
“嗯。”
“就算没有人督促,也别忘了时时习字用功。”
“嗯。”
“注意身体,千万不要再磕着碰着。”
“嗯。”
“别忘了……你是汉人。”
“……嗯!”
窗外,薄薄的暮色已经涌了上来,一轮明月悬在当空,又大又圆。四野俱寂,却有一点两点的火光,从一片沉黯的黑色中渐次燃起。
今天,是顺治五年的七月十五,家家都在祭奠亡灵。
今天,距离褚仁来时,刚好三年。
何时能再相见?要等待一个三年?还是两个三年?傅眉突然殷殷地盼望着,那“朱衣道人”案尽快案发,尽快如预期的那样结案,尽快再度这样和褚仁一起,并着肩,凭着窗,看窗外的明月。即使再度相见的代价,是要身入牢狱,饱经刑求也在所不惜……
“写幅字给我吧……让我留个念想……”褚仁说。
“我的字不好……不如爹爹的,也不如你的……”
“你太谦了……那就画幅画吧?你的画在我们那里,比爹爹的画还受欢迎。”褚仁微笑着,回想着看过的那些资料,傅山的画,有几分朱耷的风格,充满了明的遗民那种狷介孤傲、遗世独立之气。而傅眉的画,则是明丽清新,温婉秀美,真真当得起“墨轻笔韶、行间明婳”的八字评语。
“真的吗?你不是在哄我?”傅眉有些欣然,随即又赧然一笑。但凡褚仁提到傅眉比得过傅山的地方,他都是很欢喜的。
“当然是真的!我什么时候骗过你!”褚仁叉手向天,似要发誓,被傅眉轻轻一巴掌打了下来:“好好的,发什么誓?我信你还不行吗?”
褚仁夸张的甩着手:“好痛!你就是不信我……还打人!”
傅眉拉过褚仁的手,轻轻揉着,又放到嘴边呵着。唇与嘴,相距一线,温软的气息弥漫着,分不清,只是呵气的暖,还是唇的触感……褚仁脸一红,轻轻放下了手,傅眉也低下头,在桌案上翻找着……
“尺幅小点儿吧,你拿着方便。”傅眉说着,抽出一张盈尺的薄娟,铺平放好。
研好了墨,掭饱了笔,寥寥数笔,便勾勒出一株硕大的古槐。心脏形的树冠,盘曲如冠脉的枝杈,正是盂县老宅村头的那一株。这古槐,端端正正的位于画面中央,几乎把整个画面占满,这样的构图,在现代平面设计中很普通,但是国画中,却是不多见的。
转瞬之间,傅眉运笔如飞,夕阳、浮云、昏鸦、远山便跃然纸上。前景纤草深深,随风摇曳,树下是两个汉装的白衣士子,衣袂飘飘,手牵着手,并立着,看着远方……
傅眉写下了自己的名字,把笔交给褚仁,褚仁便也提上了“傅仁”二字。两方钤印,次第落下,红的眉,白的仁,一上一下。
“再相见时,你应该会跟我一般高了。”傅眉指着画上那士子说道。
“是啊……那时,我们就可以像这样并肩而立了……”褚仁也有无限感慨。
两个人静静的,等墨干了,等夜深了,依然不想睡。夜寒逼人,月已晕,风未起,四野鬼气森森,原说鬼节的夜要早睡的,但两人顾不得这些了,因为这最后相守的一夜,一分一秒都值得珍惜,若睡了,便亏了……
两个人东拉西扯,仿佛有说不完的话,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倦极而眠。待褚仁醒来,已经是满室阳光,日上三竿了。
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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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山云:又辄云能辨吾父子书法,吾犹为之掩口。大概以墨重笔放、满黑桠杈为父,以墨轻笔韶、行间明婳者为子。每闻其论,正詅痴耳。三二年来,代吾笔者,实多出侄仁,人辄云真我书。人但知子,不知侄,往往为我省劳。悲哉!(此话说于傅仁过世后)
作者有话要说:
☆、远臣有历谈天度
和那个青衣男子并肩坐在马车上,褚仁觉得有种说不出的别扭,从一开始,好像就和他不对盘。
“我阿玛呢?”褚仁问。
“王爷另有要事,我们先启程回京,稍后他会和我们汇合。”
“你叫什么?”
“古尔察。”
“你是我阿玛的什么人?”
“……王府一等护卫。”不知道为什么,这个问题,那青衣男子回答得有点迟疑。
褚仁想着,既然他只是个奴才,那么不妨把该问的都问了,虽说已经言明了失去记忆,但是在王爷面前对什么都一无所知,似乎也不太好。
“那我阿玛叫什么?”
古尔察眉毛一挑:“你连自己阿玛的名字都不记得么?”
“我昨天就说过了,我摔伤了脑袋,什么都忘记了……这话你应该也听到了吧?刚过了一天你就不记得了?难不成你也摔伤了脑袋?”褚仁一脸的不屑。
古尔察长长的出了一口气,似乎是压住了心头怒火,冷哼一声:“你却记得谁是你阿玛……”
“我和阿玛长得这么像我怎么会想不起来?血浓于水你懂不懂?我什么都忘了,只记得我阿玛的样貌不行吗?”褚仁不知为何很是焦躁,张牙舞爪地大吼大叫。
古尔察反而平静了下来,嘴角勾起一个冷笑,幽幽说道:“那件衣服,你怎么说没见过?”
褚仁愣了一下,脑中飞快的转着,随即便定下心来:“我失明了两年,你当我这两年没长个么?不换衣服么?”说完也冷笑了一声,“我看你的脑袋还真是不太灵光。”
轮到古尔察愣在那里,半晌,他突然伸手揽住褚仁的腰,把褚仁的身子扳了过去。
褚仁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便觉得腰中先是一凉,裤子已然被褪下数寸,只片刻,裤子又被提上了。
褚仁倏地拧回身,远远地退开,后背靠在车子板壁上,怒道:“看什么?!那是你一个奴才能看的吗?!”
古尔察嘿嘿笑了:“你这张牙舞爪的样子,倒真有点当年的模样。”
听古尔察这样一说,褚仁倒冷静下来了,看样子,这个小王爷似乎很是暴戾?
“那……那个汉人小孩,叫什么傅仁的?他小时候的事情,你都记着?”古尔察笑吟吟地,又问。
不知道为什么,一看到古尔察脸上的笑意,褚仁就气不打一处来:“我也不记得了,只记得自己叫傅仁。我摔傻了,摔瞎了,什么都不记得了!成了一个废人,你满意了吗?”褚仁说着说着,动了情,入了戏,竟不知不觉地流下泪来。
古尔察粗粝的大手,抚上了褚仁的面颊。
“别动我!”褚仁伸手去拨开古尔察的手臂,却像触到了铁板似的,半点也没有拨动,只好任他笨拙的拂拭。
“你阿玛是端重郡王齐克新,你玛法是端重定亲王博洛,你翁库玛法是饶余敏郡王阿巴泰,他是太祖的第七子。”
端重定亲王博洛?是要认那姑娘做义女的那位亲王?已经故世了吗?褚仁想着,皱起了眉头:“那……我叫什么?”
古尔察脸上,又露出了那种笑意,似是戏谑,又透着一点亲切:“连自己叫什么也都忘了?”
“不许笑!再笑,我让阿玛砍了你!”又是那样的笑容,褚仁又是怒气勃发。
“你叫齐敏。” 古尔察说着,手掌轻抚上了褚仁的发辫。
褚仁把头一闪,挥手打了过去。古尔察的手臂应声飞起,重重撞上了车的板壁,随即又夸张得攥住手腕,弯腰弓背,十指曲张,脸上故作出痛苦万分的神色。褚仁知道他是讨好自己,想板起脸来忍着不笑,但看到古尔察夸张的表情,终究还是没忍住,扑哧一声笑出声来。
“齐敏……倒像是汉人名字。”褚仁轻声道。
“你天天和汉人在一起,学汉字,读汉书,大概已经忘了自己是个旗人了吧?” 古尔察又是一脸不怀好意的笑。
又是这样怀疑的口气,褚仁没来由的烦躁:“是!我是学汉字了怎么样?我巴不得做个汉人又怎么样?我受伤的时候你们在哪里?我失明的时候你们可曾扶我走过一步路?喂我吃过一口饭?都已经三年了,你们才想起来找我,还要怪我做了汉人?!索性就永远不要找我了,就让我当个汉人,自生自灭多好?!”索性就一并发作出来,愤怒是最好的掩饰,不能让这个人抓到任何疑点。
“你这是怨我?还是怨上王爷了?”
“都怨!怨你们所有人……”
“好了……都是我的错,你莫怨王爷。”古尔察声音低低的。
“当初不让我好好待在京里,跑到山西做什么?怎么会让我在这穷乡僻壤堕了崖?”褚仁嗔道。
古尔察轻声一叹:“你自打生下来就有头疼的症候,御医束手无措,京畿地方的名医也寻了个遍,一点起色也没有。后来听说五台山的寺庙很灵,小孩子去那里寄名可免灾厄,所以老王爷做主,就派人送你过来了,却没想到半路会出事。”
“去寺庙寄名?不是应该一生下来就寄名么?哪有这么大才寄名的?”原来那头疼的症候,是宿疾,并不是摔伤所致,这一点倒是大家都未料到的。
“之前并没有想到寄名这个法子,只是太后,摄政王都信佛,各位王爷也巴结着信佛而已……这也是病急乱投医。”
褚仁听他言语间对那位老王爷并不十分恭敬,于是问道:“那,老王爷……我玛法是什么时候过世的?”
“就是半年前,在南方中伏身亡……”
“哦……”褚仁想着,那么要认那位姑娘做义女的,应该是这位老王爷,不知道她是不是已经住进王府了……不过这件事,却是不方便问的,褚仁只好按耐住好奇心。
“你现在还头疼么?”
“不疼了,多亏傅先生医术高明。”
“那位傅先生,本事倒是不小,就是脾气太臭,若不是看在他救了你的份上,我早就将他拿下了……”
“你敢动他,就是断了我的后路,跟杀了我没什么区别……我的病,天底下只有他能医。”褚仁淡淡地说道。
古尔察有点讪讪的:“那傅先生对你倒真是挺好,我还以为他是哑子呢,没想到他今天早上絮絮叨叨的,跟我说了许多关于你的事?”
褚仁一惊,这怎么可能?忙问道:“他都说什么了?”
“就是诸如怎么照顾你的起居饮食一类,特别提到说不能让你磕着碰着,更不能动你一个指头。他说你的脑袋,就像那豆腐脑一般软嫩,一晃,就碎了,再也补不起来。”古尔察一边说,一边五指收成个碗形,迅速左右晃动了几下,然后瞬间一歪,停在那里,脸上一副“豆腐脑碎了”的惊讶表情,还是想逗褚仁笑。
但褚仁却不理会他玩世不恭的表情,只是心头一热,几乎落泪。傅山是多么抗拒和任何满人接触,抗拒和清廷沾上一点关系,褚仁心里很清楚,但是他为了自己,竟然破了这个例。“傅先生是好人,你不能不尊重他,没有他,就没有我,他是我的重生父母,再造爹娘,我眼睛盲的时候,什么都做不了,多亏他们父子无微不至的照顾,我才能活下来。”褚仁郑重地说道。
古尔察见褚仁说得动情,也收起了笑脸,说道:“是、是!咱们不是也感谢他了么,两千两可不少了啊。”
“银子不是万能的,寸金难买寸光阴,寿命岂是银子能换来的?”褚仁冷冷地道。
古尔察笑道:“二爷跟着汉人,涨了学问啦,说话都文绉绉的。”
“我行二么?上面还有个哥哥?”褚仁眼睛一亮。
古尔察有些诧异:“你真的一点都不记得了?”
“说过多少次了,不记得就是不记得,如果记得,我干嘛还要问你?”褚仁又开始有些烦躁。
“你大哥和你同岁,在六岁上出天花死了,就剩你一个,所以老王爷生怕保不住你性命,才会在战乱时也要带着你四处求医。”
“那么这些年,阿玛没有再生么?”
古尔察抬头瞟了一眼褚仁,摇头道:“……没有。”
褚仁笑道:“那阿玛要加油了,多给我生几个小弟弟才热闹呢!”
“你倒是心宽……”古尔察玩味地一笑。
“我身子不好,说不准寿数也不太长,总要多几个弟弟妹妹,给阿玛承欢膝下,养老送终才是。”褚仁心里想的却是,若王爷多几个子女,到时候自己要离开,可能会容易些,若只有自己这一个独苗,只怕没那么容易回到傅山身边。
“呸呸呸!休说这种话,多不吉利!”古尔察啐道,随后轻轻搂过褚仁的头;似乎有几分感动:“没想到二爷还么有孝心。”
褚仁厌烦地一拧脖子,脱离古尔察的掌握,怒道:“我孝顺不孝顺,也是你这奴才能品评的么?”
古尔察讪讪地缩回手,眼中掠过了一丝黯然。
两人相顾无言,气氛顿时有了几分尴尬。
“那时候……你们就没找过我吗?”褚仁开口问道。
“怎么没找过!当时原本应该是我护送你的,但王爷那里出了点岔子,我……我违令丢下你跑去救他,若我在,也许你不会出事……”古尔察低下头,摆弄着腰刀的刀柄,“若不是王爷护着,当时我就被老王爷打死了,后来我带着伤,整整找了你一年,但一点线索也没找到……”
“没找到你们就不找了?”
“那时候南方战事吃紧,老王爷要带王爷征南,依老王爷的意思,让我留着这里找,一年找不到就两年,两年找不到就一辈子,如果始终找不到,就永远就不要回去了,可……可王爷坚持要带我南下,说一切都是缘法,若上苍垂怜,总有相见的一日。”古尔察长叹一声,“你……别怪王爷……”
褚仁点点头,又问:“那后来怎么又想起找我了?”
“这件事,一直压在我心上,像块大石头……若不是王爷拦着,我恐怕早就自尽谢罪了。这次随王爷来山西,我便想着,若有机缘,还是要再找找看。临行前,我去了一趟白云观,求了个签,是上上签,签文是‘衣冠重整旧家风,道是无穷欲有功;扫却当途荆棘刺,三人约议再和同”。解签的道士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