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说?”
“有什么好说的。”
韩泠元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若是开口,自然会有更多的话可说。”
两人告辞离开回了韩府,许静知解了酒瘾后天色已不早,也就大大方方告辞回去了。韩泠元又倒了一碗酒在对面,对着虚空道:“请。”
虚空中竟渐渐显出一个人形来,却是那折腾了燕瑚好几天的仙人。白衣不然尘埃,负手立着,一副飘然气质。若是说韩泠元冷淡,这仙人却是比他还要冷上不止三分,冰雪铸成一般。他对着韩泠元微微颔首,然后唇一抿:“我不沾这俗物。”
韩泠元自己浅酌一口:“酒这物,凡人道是一杯忘情,一杯断肠。玉清真君,许久未见,近日可好?”
玉清真君没有立即回答,只是坐在韩泠元对首,端了酒碗却不喝,只是望着酒碗中荡起的涟漪,平静眼神中似起微妙波澜,而转瞬间又无影无踪。他放下酒碗,这才道:“我自是无碍。”顿了顿又说,“你今日来庙里,与他说了些什么?”
韩泠元笑道:“我不过劝了他几句,真君这是在意?”
玉清真君指腹擦过碗沿,转而道:“殿主向来不理人间事,这回下界数日,倒是颇有闲心。”
一向清冷语气中倒是略带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韩泠元瞥他一眼,摇摇头道:“若不是欠了人情,金鳞又给我惹了麻烦,我怎会来此——倒是真君,尤且记得当初诛仙台,真君可真是决绝。倒是金鳞哭得死去活来,让那小龙王烦心的很。”
玉清真君站起来一拂袖:“殿主在人间呆久了,竟也带了这些俗气。玉清失陪。”
一转瞬又是白衣隐没,消失在韩泠元面前。韩泠元微微一笑,自斟自饮了一杯,也就施施然就寝去了。
玉清真君回了土地庙,便见着小道士站在神像边,靠着柱子,眼皮有一下没一下地耷拉着,眼下有着明显的暗影。燕瑚生的秀气,一身宽大道服被他穿着并不显飘逸,倒是显得过分累赘一般。
玉清真君一时恍惚了一下,那人似乎和记忆中那个翠色的身影相重合起来。并未现出身形,他缓步走到燕瑚身边,难以察觉地长叹一声:“柳郁……”
燕瑚仿佛感觉到了玉清真君的声音,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往四周一望却没有发现什么。玉清真君把手虚覆在他眼上,轻轻一拂,燕瑚也就打了个呵欠,顺着柱子做到地上,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玉清真君向前走一步,也就进了燕瑚的梦境里。
梦是连接虚实的索道。
眼前是花团锦簇之处,穿着艳丽的花仙见到他,抿唇一笑,遥遥地隐去了身形。他循着记忆向前走去,便见到了金池,以及金池边的柳树与池里懒洋洋翻着白肚皮的金鱼。
只见那柳树的枝条在无风的环境中微微摆动出妩媚的线条来,然后转眼间,树边就出现了一个身形纤细,一身绿叶颜色的少年。少年蹲在池边,伸手搅乱池水,兴致勃勃地喊:“金鳞金鳞!”
金鱼摇着尾巴慢悠悠地游过来,碰了碰少年的手指,口吐人言:“小柳儿,你干嘛打断我睡觉啊。”
柳郁撇撇嘴:“得了吧,你这条除了吃就是睡的笨鱼——我要去做真君身边的侍从啦!”
“什么真君啊……”
“笨蛋,当然是玉清真君。”柳郁满脸都写满了激动和兴奋,“自从上回花会见了玉清真君一面,去做真君的身边人就是我的心愿!”一偏头,竟是见到了玉清真君,大喜过望一般站起来就要奔过来,然而就在快要触到对方的时候,周围的一切都开始扭曲破碎,柳郁的笑容和身影亦是像烟雾一般散开来。玉清真君下意识伸出去的手,停留在半空中,一转眼间周围又是飒飒的风声,他似是站在云端,远远地见到那诛仙台上如同叶子一般飘落的人影。
“柳——”
“请问——”
玉清真君一个晃神,站在眼前的却又是柳郁——不,不是那个总是受宠若惊表情的柳树,而是穿着道士服装的燕瑚。还是年幼模样,睁着清亮的眼眸抬头看他,眨巴眨巴眼,一本正经地说道,“你是来找人的吗?”
“……”
小燕瑚见他没有回答,也许是觉得索然无趣,迈着小步转身就跑,没跑几步又转过头来,天真烂漫的语调对他说道:“真君,我不想念你了。”
那语气那神情,又分明是柳郁。
只是这柳郁,再也不会用那般信任,信仰着的眼神看他。
一片白茫茫。
小道士茫茫然看他一眼,紧张道:“仙人,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又睡着了……我,这就去守夜!”
够了。
玉清真君自始至终,表情都是不动声色。此时微启唇,道:“睡吧。”
他又回到寂静的正堂里,挥挥手把蜷着身子熟睡的燕瑚转移到窄小的床上。冷清冷性的仙人步出大殿,微微仰头看见皎洁明月,像是要把过去几千年都未生出过的隐约情感一并发泄出来一般,长长地叹了口气。
含元殿。
金鳞蹲在镜子前,嘟着嘴看着镜子里映出刚刚玉清真君所见到的景象。眼睛发红,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
殿主悠闲地一挥手,在玉清真君离开梦境前撤了镜子,然后道:“这回燕瑚可算是能安心睡觉了。”
金若潼抹抹眼睛——这回龙王不在,他就算流眼泪也没人看——仰头尤带哭腔问殿主:“殿主,小柳儿还记得过去的事情?”
殿主摇摇头算是作答,又自言自语一般说道:“程慕寒这般样子,倒是甚为有趣。”
“程慕寒?”难不成是那真君的俗家名?
没等好奇的金鳞问出个答案来,殿主已经回了人界。韩泠元从屋里走出来的时候,天已大亮,他慢悠悠走出门,许静知已经等了许久,见他此时才出来,不由得埋怨道:“你今天怎么睡得这样久?”
韩泠元的目光停留在屋外桌上的酒壶,道:“你自个儿喝的不也是挺畅快?”
许静知摸摸鼻子,岔开话题:“睡这么久,难不成做了什么好梦?”
韩泠元微微一笑:“静知认为,情比酒,何如?”
“情和酒?”沉迷酒远离色的许县令,对情之一字一向一窍不通,摸摸后脑勺说道,“我也就听人说过,传说有忘情酒……”说着说着眼睛发光,“这忘情酒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忘情酒……怕是会断肠。”
“哎?”
对于燕瑚来说,这一阵子总算是能睡上好觉了。那天本来打算按照韩公子说的,要是在梦里见到那神仙,就好好地跟他探讨一番凡人需要睡觉的问题。结果他只记得自个儿一见着神仙冷淡又漂亮的脸,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能乖乖地认错。而那神仙却是跟他说,让他好好去睡。神奇的是,明明记得自己是在守夜时睡着的,醒来后却躺在了自己的床上。
适逢韩泠元又和许静知一起来了土地庙,燕瑚便喜滋滋地告诉了两人这个喜讯。对此,许静知尽管不信,却也是表达了祝贺。而韩泠元只是笑了笑,问道:“那神仙便是一直没来督促你?”
燕瑚想了想:“没有——不过我总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那神仙一般,可眼熟了。”说着说着自己也笑起来,“估计是因为他和韩公子都是美人,气质又相近,所以才会这样觉得吧。”
停顿了一会儿又道:“这神仙生的这么好看,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来土地庙这个小地方。我看他好像总是不太开心的样子,大概是犯了什么事儿被贬黜的吧。”
两人临走前,许静知随手抹了一把写着介绍的牌子,颇为诧异地对着韩泠元道:“这小道士居然还能继续清扫,转性了不是?”
韩泠元回头看了眼慈眉善目的神像,以及正在为神像上香火的燕瑚。隐约间似乎可以见到一个影子站在神像旁边,目光慈悲,凝视着燕瑚。
韩泠元心道,自家殿里那尾小金鱼,也许又抓着龙王念念叨叨了吧。
这情之一字……
许静知在一旁看韩泠元脸色未变,却莫名觉得有些肃穆空气凝聚起来,不由得打了个寒战,强打起精神拍了拍韩泠元肩膀:“泠元?”
“走吧。”
“去哪儿?”
“你不是要喝酒?忘情酒,喝不喝?”
“你不是说会断肠嘛,我还想留着小命……哎哎,泠元你等等我,你给我鸩酒我都喝!”
☆、第八章 死活生
今儿个县衙总算是熙熙攘攘了一回。虽然往日里东家来控告邻居磨刀太吵,西家来撒泼闹和离的事也能引来不少围观群众,但是这回可算是个大案子。
长相就看着凶神恶煞的大盗一副穷途末路的样子,被押在堂下时还是口吐恶言。尽管很明显不是个好东西,许静知此时也觉得很是头疼。无外乎百姓激愤,全部都是源于韩泠元一句话:“这就是上回杀了北盗的凶手。”
“韩公子说的都是对的!”
“看这家伙长得就不像是好东西,果然是杀人凶手!”
“大人快判刑!”
许静知一拍惊堂木,怒吼:“够了!”然后转向韩泠元,“泠元,指控是需要证据的……”你嘴一张就断案了还要我干嘛啊!
韩泠元微微一笑:“还请大人允许证人上场。”
“证人?有就赶紧请上来。”
分开人群走进来的,是临安大户温_家的温珏,也算是临安一大传奇。十年前温_家遭灭门之灾,唯有当时还年少的温珏逃脱魔掌,并在十年间从小本生意做起,渐渐又重现了当年温_家气度。
温珏翩翩一施礼,不像是商人,倒是颇有文人气派:“温珏见过大人,韩公子。”没等许静知反应过来,温珏已经长袍一撩跪在地上,刚刚冷静态度一扫而空,话语间尤带颤抖,“还请大人为我温_家上下惨死人口伸冤!”
原本还是一派悠闲态度的大盗此时一震,转头打量温珏,失声道:“你是当年那个小鬼?!”
温珏挺直上身,又向着许静知深深一拜:“往事历历在目,此人便是杀我温_家上下凶手之一。”
灭门惨案又何须物证,温珏一人就足以将原本没有头绪的案子给了结了。温珏一现身,那原本抵死不认无赖模样的大盗竟是浑身发抖,跪拜求饶,痛痛快快地认了罪。被押下去的时候还神情恍惚惊疑不定,口中念叨着“鬼神有眼鬼神有眼”。
驱散了看热闹的百姓,许静知把韩泠元和温珏领往了内室,上茶后道:“泠元,我怎么觉得愈发糊涂了?本来不是指控那人是杀了北盗了凶手,怎么又牵涉到了温_家的事?”
韩泠元微微一笑,并不答话,反而是温珏镇定下来,眉眼间一直以来的郁郁之气少了不少,此时拱手道:“还请大人允许小人陈述。”
许静知最烦的就是别人这样恭恭敬敬地称呼来称呼去,一挥手:“这是你的大喜事,也别大人小人的了,说就是。”
“是。”
十年前,那时候许静知和韩泠元还没有来到临安,温珏也是还未及冠的少年。温_家一向是临安的大户,偏居一隅,安守自家产业,未曾想过会遭遇后来的大灾难。
温珏是家中幼子,上面尚有两位兄长和一位姊姊,长兄负责继承家业,二哥则负责考取功名,姊姊则即将出嫁。而对于备受宠爱的温珏来说,若是那件事没有发生,他便会一直安安心心做他的小少爷,再成亲生子,过再平凡不过的一生。温珏有一个侍从,名叫温恒,名义上说是为了保护他,而太平时代又有什么可担忧,也就成了小少爷的玩伴。温恒比温珏大上三四岁,一向沉默寡言,倒也是极为忠心,唯温珏命是从。
惨案发生那一夜,温珏正在温恒的陪伴下练字。原本算是兴趣盎然,练着练着也就失了兴趣,便要拉着温恒出门玩儿。即使温恒一向对温珏言听计从,大晚上的出门倒还是有些为难。然而最终还是拗不过温珏的死缠烂打,正要随着小少爷出门,却只听得屋外一声惨叫,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突兀。
“小少爷,你先别出门,我去看看怎么回事。”
温恒如是说。
温珏胆子小,被这一声惨叫吓的躲到温恒身后。然而被抛在屋里一个人待着又是不肯,抓着温恒衣摆央求了许久,屋外又是惨叫连连,吓得两人都是寒毛直竖。温恒无奈,也只得把温珏护在身后,将屋门开了一个缝。屋外尚是黑暗一片看不清楚,没等温恒重新掩上门,房门已被人一脚踢开,一主一仆只见一个满脸狰狞的大汉手提了一柄还在滴血的尖刀,狞笑道:“哟,这儿还有两个。”
温恒和温珏被拖到大院里,满目血腥把小少爷吓得快要晕过去。被吓得半死倒也还记得壮着胆子去认人,不认还好,一认便见到了双双倒在血泊中的父母兄长。另一边又是那些粗莽大汉在折辱府中女子,温珏一时间忘了害怕,只是撕心裂肺地喊了声:“……畜生!”
这一声喊却引来了盗匪的注意力,点着灯笼凑过来。温珏少年时便是眉清目秀的俊俏模样,倒是引起了盗匪的贼心:“哟,这娃儿倒是生的不错,来给兄弟们找点乐子。”
温珏再不谙世事,此时也油然而生出恐惧之心来,吓得就要往后躲。温恒挡在他面前,却被一刀穿心,直直地倒在地上。温珏只觉得两眼一抹黑,恍惚间以为自己在做梦,爬过去试图摇醒温恒,而那睁大眼睛尚未瞑目的人却的确已经停止了呼吸。没等温珏哭出来,盗匪们已经围过来开始扒他的衣服。
“时隔多年,我还是觉得当年那一夜简直就是噩梦。”
温珏抿了一口茶,语气平淡,却难以掩饰悲凉。
许静知莫名觉得有些尴尬,看了韩泠元一眼,见对方岿然不动,淡定喝茶,自个儿还是忍不住问:“……然后呢?”
“之后的事,怕县令大人不信。我一直以来也觉得难以相信,但是若不是真实,我今天也不会好端端地站在这里,为我们全家……为温恒报仇。”
“我本来已经绝望,全家都惨死于他们刀下,我一人独活又有何意义?轻薄便轻薄,连命都不在乎,还在乎清白做什么?”温珏苦笑一声,“然而就在我闭上的眼睛的时候,却感觉到有什么滴在我的脸上。睁开眼睛,却见为首的人已经瞪大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