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床梳发,我问守候侍女,她们回答我,太子殿下并未回来。
“姐姐,李豫回来了吗?”我再问刚进房的那燕,她同样说没。“珍珠,你想见他?”那燕有些迷惑,我名义上是李豫的妻,事实上也与他共育迥儿,这段感情,饶是再聪明睿智的人,恐怕都难说清道明。
“我好象看到…”我好象看到了他,睡梦中他好象抱过我,还为我盖被,我迷迷糊糊睁眼,看到帘动人去,那背影,象他。
“他们去金城郡了,一来一回,再约谈,那吐藩赞普也不是省油的灯,三五日还指不定能不能回呢!”那燕伴我出屋,门开日落,夕阳西下。
“日落了,我睡了好久…姐姐,他们和吐藩赞普谈什么?是为吐谷浑吗?”我扯开话题,日落了,这一日过得好快,再过不久,他要来接我,去很远的地方,一个名叫新世界的地方。
“你大哥说是为龟兹四镇,前些年中原大乱时吐藩乘机夺了龟兹四镇,那四个镇地方不大,也偏远,但大唐看重得很。从陇西到西域诸国,那条叫丝绸之路,龟兹四镇是必经之地,胡商汉商云集,得了那四镇,简直就是得了四座金山。”那燕说李承寀与吐藩世子舍城私交甚笃,曾受李豫之意暗示舍城,欲以大唐在吐谷浑之势换龟兹四镇,但舍城不表立场,大哥也认为此举不够诱惑。
那燕说的是气话,我笑推她走。敦煌王李承寀,也是个风度翩翩的男子,外表英俊,气质优雅,李唐嫡系的郡王亲王莫不如是,他对那燕温柔痴情,从西到东追了一年,纵有过失,也堪抵过。
“那是两回事,难道说他痴情就能相抵过失?他见死不救,出卖自己妹子,是标准的利字摆中间。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你大哥为一张字条千里去救人,命都差点丢在回纥,将心比心,李承寀这种男人,是衣冠之流,盗名之士!”那燕冷笑不屑,我亦无话可说。
大丈夫大英雄,十年梦回大唐早已颠覆我所有道德准则。不说以往只说如今,舍城与诺曷钵经年之交,把臂同游,转回头就与李承寀讨价还价,掂量一个吐谷浑够不够资格相换四座城镇;诺曷钵为保郡王之位讨好亲近李豫,李豫临走关山还诺诺大唐必助河源郡王云云,谁又知道在他心里,丝绸之路才是重若泰山,小小吐谷浑却是轻若鸿毛,政治,权利,比天还高,比地还脏…忽然想到,我与他,不正是这样?君若如磐石,妾当如蒲苇,经历太多事,我心寒,心冷,心灰,我与他和离,可说为情,又可说,与情无关。“是两回事,说得对。”我们结束讨论,走到院中,九瑾正在院中弹古筝,一位女先生潜心指点,她晃头似鼓,徨徨筝声,不是幽雅出尘,倒是震落一地红棉。
“吉吉…呵呵…哈哈…吉吉。”迥儿在她身边跑来蹿去,不时丢拾红棉花,又不时撞她一下扑她一回。
“难为了李豫,出回门还把老师都带上,琴棋书画样样不缺,不过这丫头喜武不喜文。”大哥含笑踏上石阶,他笑了那燕忍不住也笑,九瑾好动不好静,练功打拳自觉自愿,弹筝恐怕是她最难熬之时,坐在琴案前面那叫做是心思不定如坐针毡,何况还有个迥儿跟她捣乱,吉吉姐姐的逗她气笑鼓鼓。“九瑾歇歇。”我取下她指上玳瑁,她欢呼一声扑向迥儿。正坐,平音,我恭首女先生,“先生,我弹一曲。”
起初不经意的你
和少年不经世的我
红尘中的情缘
只因那生命匆匆
数十载的人世游
滚滚红尘里有隐约的耳语
跟随我俩的传说
日暮西沉,筝声黯涩,弦上掌缘覆盖,大哥拉起我,“《滚滚红尘》啊,丫头,做什么那么忧伤,谁欺负你了,告诉我,我饶不了他。”
“哪有。”我逃开。
“别跑,吃晚饭了!”他扬手叫我,我扭头冲他笑,他手僵了一僵,院落拱门,空空如也。
“吃饭了,九瑾进屋去,迥儿来,姨姨抱。你们俩进不进来啊,午饭不吃晚饭也不吃啊,当神仙啊!”那燕站了石阶大叫。
“你没吃午饭?”我拉他衣角,他抿唇发笑。
“你睡得象猪,我比较不敢和敦煌王妃共进午餐。”
“你不敢?”
“假的,你哥三十二了,魅力比定力大。”
“讨厌!”
最后的晚餐,大哥吃得多,我吃得慢,迥儿早早吃饱让侍女抱去我房中,九瑾抹嘴跳下椅子。“九瑾,待会到娘房里来。”我嘱咐她,她嗯嗯点头。
“立春了,晚上风也寒,早点睡,别出来。”大哥陪我回房,亲亲迥儿小脸才离开。
“哥哥。”我立在门前唤他,“哥哥再见。”我扑他怀安。“晚安,大哥。”我等他身影廊角消失,一头奔回房中。
“娘,我要玩九连环。”迥儿在床上蹦跳,脚丫咯着一副九连环,银质。“迥儿穿袜,冰着呢。”我为他穿袜穿鞋,外衣风帽放在手边,然后边陪他玩耍边看沙漏。更鼓一更,房门轻敲。迥儿睡熟,我快手为他加衣时忽然想到——九瑾没来!哥,九瑾没——”我一开门,黑夜中黑衣蒙面,他反手关门。
“朝义哥哥?原来是史朝义!”他忽然扯下蒙面,一肩银发,俊脸寒霜。
“难怪啊,我想你枕上怎么有白发呢,你哥我昨夜可没夜宿你房!”大哥一把扭我。
我恳求大哥,我求他打我骂我,我对不起他,我别无他求,惟有离开。“你没对不起我,我也不会打你骂你。从现在起你待在我身边,除了姓史的,任何事,任何事我都依你!你不想跟李豫,我可以办到!我养你一辈子!”大哥冷着脸拖我进去,嗯啊里屋叫声,片刻平静。
“哥哥,哥!” 我扳住桌角低声求他,“哥哥,九瑾是安庆绪的亲生女儿,迥儿是闵浩的儿子,李迥…我女儿李迥是史朝义养大的,哥哥…求求你…” 我下跪,抱他双腿下跪,两个孩子的身世我和盘托出,他愕然,猛拖我到面前。“住嘴!住嘴!一个字也不许说!不许再说!听到没有!”大哥捂住我嘴,我含泪点头,我知道,这么多年我守口如瓶,我只说盲眼时失了瑾儿却得了个名叫瑾儿的弃婴,李豫怜我,认作女儿,不用假设,如果他知晓半点,绝容不下他们。
“你都知道了,郭兄,还请你,允我带珍珠离开。”
幽冥一般,史朝义突然出现在门里窗前,黑衣蒙面,他躬身深深。
“你要带珍珠走?孩子呢?你打算带走几个?”大哥掷椅扔去,史朝义张手接下。
孩子!“你的孩子,我会个个视如己出,从今以后,你与李豫一刀两断,再无牵扯,这样,最好不过。”史朝义跨腿坐下,他神情几番,有傲有涩,我突然明白,他其实还气恨当年…
“史朝义,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大哥凉凉看他,“蠢!”
“娘——娘——”
迥儿惊醒大叫,我奔进里屋,他们拳脚相加,仅隔一帘。
“大哥!大哥!别打了!哥哥!朝义哥哥!”我抱着迥儿求他们,大哥毫不留情,点桌旋踢,一腿快似一腿,直将他逼到门角。
砰——房门撞开,仆固怀恩抡刀就砍,史朝义滚地躲避。“哥哥!哥哥别打!别杀他!”我吓得扑向大哥,迥儿从我怀中跌下。
“你以为别人都是傻子!”大哥一脚钉住房门,我们重回房中,史朝义紧握刀柄,一怒即发。“你什么时候变得蠢了?跑长安去偷孩子?你踢到两个男人的底线你知不知道?李系放的饵,你的人抱走的是掉包的孩子,还蠢到跑凉州来报信,此地无银三百两!”大哥张口就教史朝义色变,他突然探臂抓我,我撞后踉跄,大哥甩手推我跌进里屋。
“你今天是自身难保,还想带走我妹妹?说你蠢你不信?我会让诺曷钵伤我妹妹?我就试你,早看你不对!你露的马脚还少?你扮得象有什么用,老爷子认识敦煌王妃可以,但怎么可能认得李承寀?还一眼就叫出名?还有你知道这里是哪里?凉州太守府,半个太子府!一帮子侍女怎么可能晚上集体打囤?我还告诉你,你以为李豫走了是不是?那你晓不晓得他去金城郡晃了一圈原路返回?这里是大唐啊,你真以为大唐无人?”
“宫里你有人是不是?你的人告诉你李豫的妾叫独孤清河是不是?那有没有人告诉你独孤良娣这两年都在宫里受宠啊?我妹妹在哪里?在关山带着孩子受苦啊,她会分身法啊,你是这样以为的是不是?你气她没让你做成义薄云天的铁哥们是不是?她故意的?她故意的会守口如瓶九瑾是谁女儿?长安多少大燕降臣,你听没听人家是怎么说她的?说安庆绪得了她居专常夜啊,她有要你杀了安庆绪帮她报仇,有没有啊!”
“哥哥!你放他走!别说了!你放他走!”我惊心窗外,冲天的火光,嘶杀震天,大哥早有准备,更让我心惊的是,李豫折回金城郡,他知道了爷爷是谁…“你走,朝义哥哥…” 大哥毫不理会我,我只能叫他走,垂泪半声,难舍痛哭。“娘,娘。”迥儿怯怯拉我,我们争执许久,他躲在我身后一声不响。
“是我对她不住,郭兄,我求你先原谅我一次,让我带珍珠走,我会好好待她。”史朝义低首相求,“看在迥儿的份上,你把珍珠给我好不好,母女团聚,以后我再向你请罪——”他提到迥儿,大哥猛然逼近。“好好待她?两年前我送她到釜阳时你是怎么待她的?迥儿,李迥?她被李豫强暴才怀的李迥!我把她托给你,你——你赶她走,抛弃她,往死路里逼她!”大哥暴怒大喝,震得我失聪失声。铛锒——史朝义双刀掉地,我怔怔侧身,大哥,是怎么知道…“滚!”旋风擦耳而过,史朝义呆楞不避,一记侧旋踢,正中他胸口,
“我妹妹很好骗是不是?不要就不管她死活,要了再哄她上床,你他妈去死!”大哥跟上一脚,他如鸢断翅,廊栏劈啪折断,史朝义跌出回廊,重重直坠院中。院中是杀人地夺命阵,到处是刀光剑影,到处是血光飞溅,一团混乱中两人刀画战圈,直扑廊下。
“师傅!师傅快走!”闵浩架起史朝义,他捂胸踉跄,一众黑衣人迅速将他围拢护住。
我嘶声仆地,叫喊哥哥,大哥甩我下阶。“大哥,放他走?做甚放史朝义走?”仆固怀恩在石阶下恨恨挥刀,院中铁甲军士大开府门,迅速退出。“抢太子功劳做什么,去东面…”大哥拉他俯耳,突然,史朝义弹身而起,一掌击向闵浩。闵浩势如去弦,闪电般扑来,“孩子——”我用尽全力托举迥儿,闵浩伸臂暴长,他不抱孩子,勾掌抓我腰身。
刹那一刻,冰凉铁器贴腰滑过,它如影随行,毒蛇般扎向闵浩。我扭身扑向身后,迎他,迎芒。“李——”那燕惊叫,我腰被掐住,翻滚倒地,被他紧紧箍住。
“你要杀先杀我!李豫,还我——”我陷他银袍胸膛,他掰开我手,夺走孩子。
“珍珠!”我被禁于廊柱方寸,那燕拦腰抱我。
李系?李系!他抓我双肩猛力摇晃,指力掐得我痛彻心肺。“那燕!看住她!” 李系大声下命,那燕以身挡我,我再看不到,只听到,听到羽箭机括,听到刀剑架挡,听到声声惨叫,重声坠落…
“李系,孩子!”那燕尖叫失声,史朝义不退反进,他双手扬处,大唐银挎禁军惨呼翻滚,他身后箭雨如蝗,黑衣死士肉身相挡,他纵身扑掠,粗辫女孩在溃退禁军阵中不知所措。
“九瑾!九瑾!九瑾!”我从没这样飞奔,从没这样嘶叫,“九瑾,跟他——”我奔到长廊尽头,李系与那燕左右夹击,毫里之差,史朝义抱起九瑾,弓足点树,离弦向我扑来。
“娘!娘!娘!”九瑾推他狂奔,那燕抱不住她,李系拦不住她,她手脚并爬扑到我面前,一双小手血迹蜿蜒。“娘我没杀人!我没有!娘我没有!”她从我脚边爬上我身,她哭着挥舞双手,她大叫没有杀人。我心似滴血,史朝义木然把住刀柄,九瑾的刀,大哥答应教她刀法,下午才送她的刀,入腹不深,刻骨五内。
“师傅,师傅洛阳出事了!我们先走!走啊!”闵浩背他即跑,禁军颓势一止,如潮反噬。黑衣死士瞬分两队,拼死断后者前赴后继,血肉突围者雷火开道,鹰爪射弩,根根铁链爪钩高墙。史朝义危危站立,我们相望一刻,哀大莫如。天涯同命,已过万重;爱与恨,越人歌,我们缘樫一面,再无机会。
咚——
他双膝跪地。
英雄树,红棉地,他唇型翕张——“等我”!
“系,格杀勿论!”李豫踏戈而进,史朝义冲天而起。
帜已掩,鼓已息,微明破晓,李豫、李系、大哥,还有李承寀,他们四人从铁灰甲兵中踏戈入府,身后薄熙,紫气东来。
我被迫向前,李豫扯我扔进他怀中。
“珍珠——”
“珍珠——”
大哥惊叫扭曲,还有李系,那燕。只有他,李豫,他捏我一手断发,半字无声。
我放肆地落泪,李豫唰地出剑,扬手精光掷出——
那时刻骨冰寒贴面,我以为就此死去,蓬——地重声,身未死,心已无。
一刻鸦雀无声,我慢慢睁眼,李豫五指空扣,身后,红漆廊柱只余珠玉剑穗。
一片碎瓦轻声落地,我向他下跪。“殿下,您前日说可允我一件事,我只求——”我嘴被捂住,‘落发’二字生生堵回。“闭嘴!我还没死!谁允许你糟蹋自己!”大哥一把推我倒地,“等我回来!否则,永远别叫我哥哥!”他怒气冲天往府外,李承寀拱手告辞。“郭子仪!刀!你的刀!”那燕举着刀大叫,李承寀停下一步,扯她就走。
“你不用求我,你大哥比我这个太子厉害得多。”李豫绕过我,手把剑柄,“吐藩乘我大唐元气大伤肆意欺凌,是你大哥下手绑了舍城,是他逼了堂堂吐藩赞普双手奉送龟兹四镇,你说他捧了丝绸之路送我,我怎么好逼你进宫?哈哈,哈哈哈…”他蹭地起剑,力猛倒退,一撞我身。“本王怎就忘了汾阳王不但是军中翘楚,还是江南首富呐!一桩换一桩,真是深谙其道啊!珍珠…你大哥开口,我…又能如何?”他踉跄奔出,一手抱过呆立抹泪的九瑾。
“娘——娘——”九瑾扭身大叫。
“瑾儿,回家…”他头也不回,大步流星,喧哗平静,千骑远去。
他走之后我坐在廊下,由黎明到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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