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安平急忙上前抱住美萍,声音微微哽咽,“对不起妈,以後不会了,以後我再也不会丢下你了。”他真是愚蠢的不可救药,居然为了那一点微不足道的小事就把母亲丢开。
郑美萍趴在他怀里,结结实实哭了一顿。哭完打著嗝往嘴里塞糕点。
“平平去哪里了?去看爸爸了吗?”
母亲生病後,时不时的还会想起父亲。在她的世界里,父亲还没有死,仍旧在市里上班,每周回家看他们一次,给他们带回点市面上买不到的新鲜的食品或是衣服。
安平点点头,顺著她的话头道:“是啊,我去了爸爸的单位一趟。爸爸给我买了些复习资料,我去拿回来。”
“嗯嗯,听爸爸的话好好念书,念好书上大学,赚了钱平平的病就能治了。”郑美萍把手里吃了一半的糕点塞到安平嘴边,“平平吃,增加营养。”
这麽多年了,母亲病成这副样子,竟然还想著他的身体,记挂著要给他治病。安平心底波澜微起。他咬了一小口蛋糕,慢慢嚼著移开话题,“妈,这是谁做的?”
蛋糕还有点热气,明显是新做的,口感稍微硬了点,总体倒还不错。
“裴裴做的!他好厉害哦,什麽都会做。”
虽然早有预感,安平的思绪还是顿了一下。拿毛巾给郑美萍擦干净脸,在沙发上靠了一会儿,终於还是站起身:“妈,你跟豆豆玩儿著,我去前面看看。”
安平的铺子位置不好,在青衣巷的最深处。除了旅游旺季,平时生意很是冷清。还好他早年学了点特色糕点制作,这些年倒也能勉强维持生计。
平日里他每天五点多一点就要起床准备糕点,以保证七点准时开张。昨晚胡思乱想熬了一夜,到了清晨却迷迷糊糊眯瞌睡了,回来时已将近八点。本以为今天会没有糕点卖的,谁想到裴宿恒竟然已经不声不响把他的手艺学去了。
这份聪慧著实过人,晶莹剔透一点就通。那种人人称羡的人中龙凤,说的就是这类人吧。
安平推开厨房门,里面没有人。流理台上摆放著已经处理好的水果、鸡蛋、牛奶,还有打好的面糊,烤箱的灯也亮著。一箱烤完下一箱可以马上续上。井井有条分毫不乱,分明是个新手,却老练的比安平还要从容。
安平站在门口看了一会儿,转身往大堂那边去。刚走了两步就有人喊他,“安平!”
安平顿住脚,抬起头来。
青年站在离他三四步远的地方,身姿挺拔,真当得起玉树临风这四个字。迎上他的目光,却顷刻间就变得张皇无措,连手都不知该往哪里放。
“安平。”青年又小小地唤了一声,又往前蹭了一步,便再不敢靠近。
这个距离已足够让安平看清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那双眼睛一向清澈明丽,就连重病时都不曾如此憔悴过。
安平转头往厨房走,青年立刻跟上来。
“安平,昨晚你……”
“你回去。”安平堵在厨房门口,头也不回地道。他声音里的那份冷清,青年已经许久不曾听过。
“安平,我……”
“别忘了,在这里你是客人,”安平回过头直视著裴宿恒,将後面的两个字咬得格外重,“我才是主人。”
青年的双拳猛然收紧。他微低著头,静静凝望著安平,那双疲惫的眼睛似两湾幽深的漩涡,稍不留心就会将人绞缠进去,再也无法脱身。他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麽,但终究没有开口,垂下头顺从地走出去。
安平走进厨房,戴好围裙洗净手,把牛奶仔细加进面糊里。
他料想的果然没有错。这个孩子心思敏捷,纤细善感,不用多费一句话,就能把一切都领悟的明明白白。
安平知道,只要他坚持几天,将青年当成透明物体,无需他亲自开口,这善解人意的年轻人就会自觉地离开他,躲得远远地,再不出现。
这个麻烦实在称不上是个麻烦。
安平吐出一口气,目光掠过窗口。青年回到後院,正站在茶树下静静仰头看著那谢净了花朵的树冠。秋风一天紧似一天,枯叶随风坠下来落在他的肩头。他怕冷一般抱紧手臂,微微弓起清瘦的肩背,打了一个寒战。
那副模样,真像一个被父母抛弃的孩子。
阳光从屋檐上跳下来,扎进安平眼里。他被刺激的别开目光,握紧筷子用力搅拌碗里的面糊。竹筷磕碰著瓷质碗沿的声音刺耳地钻心。安平的手痉挛地一抖,猛地将碗甩在地上,一声脆响,稀薄的面糊淌了一地。
平生多情 十七
十七
过了大约十几天,杨月惠打电话给安平,问他有没有兴趣一起去参加丁丁幼儿园举办的运动会。
安平忙不迭连连答应,放下电话脸色兴奋的泛红。
他喜欢孩子,特别是三四岁的小男孩,见了就舍不得撒手。丁丁又分外可爱乖巧,自那回偶遇後他便一直念念不忘。
离运动会开幕还有不到一周的时间。安平极力想讨好丁丁,不断与杨月惠联络询问丁丁的喜好。为了找一件合心意的礼物,在外面一跑一整天的时候也是有的。
铺子里的事自然顾不上了。事实上照安平的意思,是想干脆歇业几天,好专心琢磨花样伺候丁丁的。
裴宿恒打消了他的念头。
“我来,”青年道:“我手艺虽不好,应付这几天却还不妨事。”他说话时,还是如往常般沈稳安静,清澈的眼睛柔和地望著安平,看不出点滴情绪。
一派云淡风轻,仿佛那个错乱的夜晚根本不曾存在过。
事实上他们的相处也的确没有多少改变。裴宿恒依旧每天赶过来帮忙,安平也一如既往地照料他的饮食起居。除了视线在仓促间对撞时偶尔来不及隐藏的暗潮,日子平静的毫无波澜。
但安平知道,有些东西已经改变,再也回不到过去。或者说,他们最多只能停滞在现在,不可能再有未来。
原本安平曾盘算过,等哪天时机到了便与裴宿恒认个干亲,毕竟这麽让人喜爱又投缘的孩子实在很难得。他早已把裴宿恒当成至亲一样疼爱。私下里也极幼稚地想与这青年能生出一点类似血缘的,扯不断的牵绊。
可天意弄人,偏偏弄出这麽一场,他也只能生生断了这个念头。
周六一大早安平就爬起来,先把礼物清点一遍,又难得用心地把自己收拾了一番。
老王对他的表现很满意,拍著他的肩膀大笑,“这就对了,把小祖宗哄高兴了,老婆离到手就不远了。”
裴宿恒正在喂美萍吃粥,闻言转过视线看一眼,笑著点点头,“这样穿很合适,很帅气。”
外套厚了些,脸上有点发热。安平低咳一声,拎著一包礼物快步走出门。老王的爽朗的笑声走出很远还能听得见。
安平很久没有像今天这麽充实快乐过了。
他对小孩子一向有耐心,之前又做足了准备,再加上丁丁本就对他印象极好,再次见面时,把精心准备的礼物往丁丁手里一送,小天使抱著盼了好几个月的高仿真花园宝宝,大眼睛睁得圆圆的,搂住安平的脖子就不肯放了。
开幕式过後紧接著就是丁丁参赛的项目。丁丁命令安平必须陪在身边,让他一抬眼就能看到人。於是安平再也顾不得自己那点不爱与人碰触的毛病,哪里人多往哪里钻,摇著手铃打著横幅,声嘶力竭喊口号给丁丁加油。癫狂度跟90後粉丝团有的一拼。比赛结束後,一位年轻爸爸对安平竖起大麽指,“哥们儿,真牛!你其实专门练过狮子吼吧?”
考虑到小朋友们精力有限,运动会到下午两点多就结束了。安平掏出事先准备好的喜羊羊的电影票,丁丁兴奋地嗷呜一声,跳起来扑进安平怀里,吧唧在他脸上印下一大口口水。看完电影後陪杨月惠逛了会儿商场,再带丁丁去吃肯德基。送她们母子回到家,又给丁丁当了一回坐骑,绕著客厅转了两圈。等丁丁终於玩儿累了洗澡睡下,已经是夜里九点多。
安平急忙告辞,杨月惠正好把刚温好的小面包和牛奶端出来放在他面前,“累了一天了,吃点东西再回去。面包是我亲手烤的。”
安平还要推辞。杨月惠轻轻一笑,“给你看样东西。”
杨月惠按下电视开关,高清的液晶屏幕上出现了一个娇软的小娃娃。小娃娃大约六七个月大,粉白的小身子只围了一只小红肚兜,小胳膊小腿儿都露著,看上去就像一只小粉团子。他四肢软软地撑在床上,磕磕绊绊地绕著大床爬圈。不时被床上的小毯子小枕头碰到,屁股一歪跌在床上,嘴巴一咧就要哭。镜头里又出现了一只被拿在手里的橡皮玩偶,玩偶被捏的吱吱叫两声,小粉团又咯咯地笑起来,努力伸长胖胖的小手往前够,晶亮的口水从湿润小巧的嘴唇上坠下来。
安平近乎贪婪地盯著屏幕上的孩子,一秒锺都舍不得错过。
杨月惠悄悄做到他身边,唇边的笑容掺杂上了几分羞涩。她为自己的儿子感到骄傲,也为身旁这个男人的温柔感到幸运。但她却并不知道,丁丁的影像传到进安平的大脑中,早已完全变成了另一个孩子。
那个孩子与丁丁一样可爱,不,他比丁丁更可人。他两颗黑水晶似的大眼睛总是含著一汪融融的清水,微蓝的眼白便似倒影在水中的一小片蓝天;他乖巧懂事,才那麽小似乎就懂得家里条件不好,从来不会为了要好吃的好玩儿的打滚耍赖。看到别的小孩子吃香喷喷的蛋糕,也只是偷偷将食指含进嘴里,轻轻吮吸;他小小年纪就有一副好心肠好脾气,会把好不容易攒钱买来的一块糖糕给路边流浪的小狗吃,被周围的小朋友欺负了也不会回家哭闹,自己爬起来排干净衣服上的土,回到家把擦破皮的小手藏在袖子里,还是傻乎乎地笑。
他那麽好那麽好,是这世上最可爱最漂亮最善良的小天使,可是为什麽,居然再也找不到了……
“爸爸,”屏幕上的小娃娃突然变大了,穿著一件嫩黄的条绒小褂,笑眯眯地抬头看著安平,“爸爸,豆豆,什麽时候才能长大呢?豆豆长大了,买香香的蛋糕给爸爸吃。”
安平心口猛烈跳动,他屏住气,抖抖地伸出手指去碰触那孩子的脸庞。
“安平……”
有一个声音钻进耳朵里。安平倏然一怔,眼前的孩子顷刻如云霭般散去,电视画面上仍是那个还只会爬的小娃娃。
安平倒抽一口冷气,手抓住胸口的衣服,几乎透不过气。
“安平,”杨月惠担忧地看著他,指尖碰了碰他的手臂,“安平怎麽了?是不是太累了?”
安平机械地转过头,好半天反应才过来面前的女人是谁。
深深吸进一口气,闭上眼睛又缓缓睁开,终於能够正常地开口说话,“没什麽。杨老师,你之前在说什麽。”
“啊,”杨月惠笑著用手捂了下嘴唇,神情略显羞涩。眼睛却一直正视著安平,火热而勇敢。她倾身又往前靠了靠,清晰而坚决地道;“安平,你愿不愿意做丁丁父亲?”
平生多情 十八
十八
安平回到青衣巷时,整条巷道的街灯都已熄灭。两侧的店铺在黑暗中静静沈睡,只有巷子的最深处还闪著一盏迷蒙的灯光。
被凉风吹透的四肢有些僵硬,安平拖著两条灌了铅的腿,极慢地走到那一团亮光下。
铺子的门大敞著。裴宿恒坐在正对大门的茶座上,单手支著额头,合著双眼瞌睡。柔黄的光线映在他的侧脸上,紧绷的皮肤闪动著洁净的光彩。
安平靠在门柱上,痴痴凝望著青年的脸庞。急促的呼吸渐渐平缓下来。他蹒跚挪开步子,挨到青年跟前,用目光一遍遍抚摸青年的面容,来来回回,似要将这张俊美的脸孔刻进心里。
从杨月惠家离开後,他在街上游荡了很久,去後山的水潭便坐了很久。身体在机械重复的走动和冷风的侵蚀下变得麻木,大脑却执拗地不肯停止,反反复复想象著豆豆十八年後的模样。
那个乖巧漂亮的孩子,是不是也已经出落得这麽秀挺俊雅,像一团皎皎的明月,吸引著众人的瞩目;是不是也这麽温柔又固执,叫人又爱又恨,离不开也靠不近。
克制不住想偷偷碰碰面前这张年轻的脸。
裴宿恒的头却猛地一坠,陡然惊醒过来。
青年迷糊地揉揉双眼,看到呆立在身前的安平,马上就清醒了。他飞快站起来,一把抓住安平那只来不及收回的手。掌心感受到的沁骨寒意让青年惊了一跳。眼中隐约的苦涩转瞬化为满满的担忧。
“安平你去哪里了?身上怎麽这麽冰?”
青年急忙脱下自己的外衣把安平裹紧。跑过去关好店门。转回来,安平依旧愣愣地站著,一瞬不瞬地看著他。
他把安平按坐在椅子上,用力搓揉那双冰凉的手。
安平还是一动不动。平日里就冷冷清清的面孔,像是刚从冰窖里捞出来,僵硬苍白的没有一丝表情。只有一双眼睛,黑漆漆地燃著两团阴火,热辣地刮在他的脸上,仿佛要将他的面皮扒下来,看透里面是不是还藏著另外一个人。
青年犹豫地摸了摸安平的身体,全身都冷成了一块冰,还在不住地瑟瑟发抖。他真的慌了,捧著安平的手呵了两口热气,急急地道:“安平你等一会儿,我去拿瓶酒。”
“别走,”安平木偶一样的身体突然活过来,勾住他的衣角,仰著头哀哀地乞求,“别,别走,别离开我……”
“我不走。我去拿瓶酒给你暖暖身子。”
安平不再开口,只是望著他。凝黑的眼睛浮起一层雾气,似乎下一秒就会流下眼泪来。
裴宿恒再也迈不动脚。他蹲下身,紧靠在安平腿边,握紧他的手,“我不走了。我哪里也不去了。”
安平的唇角动了动,努力弯出一个不成形的笑容。他颤巍巍地伸出手来,中途又畏怯地停住,“我,我可以摸摸你的脸吗?”
裴宿恒的心进缩成一团。他抓住安平的手贴在自己脸上。
此时他已经明白,安平现在面对的并不是他,那些哀求弱势的话也不是说给他听的。他并非毫无芥蒂,但是只要能让安平轻松一些,即使做个替身,即使自己难过些,又有什麽要紧。
安平捧著青年的脸,像是捧著最宝贵的珍宝,小心翼翼地抚摸。他闭上眼睛,用指尖敏感的神经,透过手中的模具,去膜拜长久思念中的容颜。让身体用最直接的触感,牢牢记住那也许相似的,俊秀的弧度和年轻的热力。
时间仿佛都要停止的时候,安平终於长长吐出一口气,缓缓睁开眼。
“谢谢。”
裴宿恒笑笑。
魔法时刻终止了。他又回复成裴宿恒。需要如履薄冰地拿捏好分寸,才能在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