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那么多次一样,龙云晖在娄育材最需要的时候,永远选择在他的左右。
娄育材在十几岁的时候就知道,这辈子都离不开这个人了。
“育材,我其实真想打一辈子乒乓球。别人运动员到最后会厌倦,可为什么我一直那么喜欢,怎么都不够似的?我不爱说这些你知道,但……真不想离开乒乓球队,不想离开赛场。可我不能老霸着这位子啊,中国乒乓球那么强,多少新人挤破头要上来,我不想让你为难,更何况我有自己的尊严。可是不打国际比赛我觉得真没有意思,伤又越来越严重,我只能退役。是运动员都有退役的一天,但我……”
他极少这样细碎地诉说自己内心的挣扎,零零散散,颠来倒去,反反复复。他说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育材都完全明白,而且感同身受。这世上再没有人比娄育材更了解龙云晖,如同水溶于水,浑然难分。正因为那样明白,所以他没法狠心去真正逼他,就像艾指导责备的,他老惯着他。那又能怎么办呢?对云晖的心意,他是如此了解,爱若珍宝,且不忍违背。
而且即使是懂,亲耳听他说,都还是心如刀割。
“……你是军人你知道,做军人,都想马革裹尸战死疆场。我还想打最后一场球,在一个正规的赛场上退役。你说好吗?我也不知道怎么描述我心里的想法,我不想再说了……”
云晖的眼泪从眼眶滑过鼻梁再擦过沙发的边缘,一直掉到了育材手背上。
“那就什么都别说了,小晖,好好睡吧。”育材忍着泪意亲亲他的脸颊。“我疼得厉害,睡不着,你读书给我听吧。”“好,想听什么?”“随便什么。”
育材从书架中随手一抽,拿到了一本《假如给我三天光明》。书是深蓝色的,像海一样深沉又温柔。扉页上写着:我的身体虽然不自由,但我的心是自由的。
“……作为必死的生物,我们处在最后几个小时内,会有什么样的遭遇,什么样的感受,什么样的联想?回顾往事,我们会找到哪些幸福,哪些遗憾呢?……
“然而,大多数人把人生视为理所当然。我们知道总有一天我们将死去,可我们总把这一天想得遥遥无期。……
“有时,我的心在哭泣,渴望能看到所有的东西。……也许人类就是这样,不懂得珍惜我们所拥有的,而渴望那些远在天边的东西。……
“假如你真的面临那种厄运,你的目光将会尽量投向以前未曾见过的事物,并将它们储存在记忆中,为今后漫长的黑夜留下美好的回忆。你将更加珍惜你的眼睛和你看到的每一件物品。然后,你将真正看到,一个美好的世界在你面前展开。”
育材阖上书页。云晖已经无声无息地睡着了。暖光柔和地笼罩着他的侧颜,长长的睫毛随着呼吸的律动在眼睑下映出忽浓忽淡的阴影。许是伤处还疼,在梦里他的眉仍轻轻皱着,于恬静中略添一缕道不明的忧郁。
即使走下神坛,浑身伤痕,落魄不堪,龙云晖依然是龙云晖。唯一,和最后的王子,是多少人心中永恒的白月光。
娄育材为他骄傲。
作者有话要说: 我会告诉你们,最后这几章当年我是哭成狗写的吗?
☆、舐犊
约莫到中午时分,大门传来开锁的响动。正在厨房手忙脚乱的娄育材赶紧出来——艾兴夏来了。
“他怎么样了?”艾兴夏一面换鞋一面迫不及待地问。育材慌忙压了压手又一指客厅沙发上还在昏睡的龙云晖。可能真的是折腾太狠了,他平常睡觉那么浅眠的一个人,这样的动静都没吵醒。
艾兴夏轻手轻脚走到沙发边,蹲下身轻轻试了试云晖额头,果然发烧了。犹豫了一阵,还是忍不住极小心地揭开搭在他身上的毯子看看他的伤。臀上的伤绝大部分已经变成了骇人的乌紫色。
育材见他神情都变了,知道他打重了又心疼得要死,心下暗暗叹气,禁不住把那一两分埋怨的小心思也丢开了。不忍见师父在这儿纠结自虐,育材牵了牵他的袖子,请他移步厨房说话。
“您怎么回来了?局里没事儿吗?”育材倒了杯水递给艾兴夏。“早上捡要紧的弄完,我跟局里请了假下午就不去了。眼下也没心思管那么多。你一早上就耗这儿?”育材点点头,又有点紧张挨骂,忙道,“跟王领队打了招呼的。他……我实在放不下。”艾兴夏瞪眼,“他睡着了你不能先去队里吗?你干坐这儿有什么用?下午我看着,你赶紧去一趟队里。他的事少不了你还要出面,跟队里开检讨会,应付媒体。有多少没眼色幸灾乐祸落井下石的人,电话短信都追到我这儿了!这段时间别叫他露面,就说闭门思过,你多辛苦点。这件事我不好多说话,明白吗?”
娄育材不用他叮嘱也已经琢磨过怎么处理这事儿了。以龙云晖的社会影响力,酒驾车祸这么严重的事队里确实很难盖过去。不过眼下艾兴夏已经发话,他心里便三分有数,立即应了。在这一点上他跟他师父一模一样,关起门来怎么恨铁不成钢怎么打怎么罚都成,但自家的宝贝不许外人指指点点喊打喊杀。
“下午请陈医生来给他看一下,万一伤得太重该怎么治还是要听医生的。你说你,连个伤都处理不好,怎么让他发烧了呢?烧多少?”娄育材哪敢回嘴,只好一面腹诽谁叫您下那么死的手一面老老实实答:“38。3℃。”想了想又道,“我怕小晖不愿意叫医生看他伤。”艾兴夏皱眉“啧”了一声,骂道;“前怕狼后怕虎你还能干点啥?知根知底的人有什么好怕的。都烧成这样了……磨叽性子!没出息!”
育材知道他这是心疼没处抓,生自己气只好找现成出气筒,也不跟他一般见识,回身继续忙着切菜。艾兴夏惊讶地看了看他,“就你这还能做饭?得得边儿呆着去,待会把手切了!”育材只好任他抢过了菜刀,哭笑不得闪到旁边去了。“他现在吃不下什么东西,就给他弄点清淡菜和粥最好。……回来他骂我没有?是不是恨我?”
育材心都酸了。艾指导课徒甚严,他和云晖跟他这么多年,很少见他有这样明显的主动示好。“怎么可能呢?若论大气,小晖强我一万倍,他那么敬您,怎么会记您的仇!”艾兴夏顿了顿,语气低落,“那……他还伤心吗?”
育材想到云晖梦里掉下的眼泪,心又难忍地绞痛起来。不过,他仍笑着答道,“做子弟的,家长打骂两下,哪谈得上伤心那么严重呢。艾指导,小晖准备退役后当教练,您有什么想法没?”
艾兴夏斩钉截铁道,“我都替他考虑了好几年了。我想把他放女队,不用像你那时那么急那么快,摔那么大跟头走那么多弯路,就让他慢慢接。你将来带整支队伍,他是最适合撑你的人。”
娄育材起初听时非常意外,因为压根没考虑过女队的事;然而听到后面,他眼眶慢慢湿润了:父母之爱子,为之计深远。他不知艾兴夏早已替他俩把未来想得如此透彻和周密。
“你们都是一辈子离不开乒乓球的人,我知道。”艾兴夏一边倒腾电饭锅一边笑道,“过来的人,有什么不明白。小晖喜欢打球,我也希望他能打得更久。现在不能打了,他不愿去想的,我总得替他想。我早知道他还是要做教练的,他不可能离开球台,也不可能离开……”说到这艾兴夏抬起眼笑着瞟了一下娄育材,娄育材的脸瞬间便红了。
因为来不及再做点干饭和更多的菜,艾兴夏最终将育材赶去队里混食堂,然后端着粥和青菜来到客厅放到茶几上,蹲下身摸着云晖的头轻轻叫道,“小晖,来,起来吃饭了。”
当云晖一睁眼发现面前的人已经变成了艾指导的时候,第一个反应就是想喊救命——好在理智还在,没干出那么丢脸的事。但身体本能的哆嗦仍然无法控制,他结结巴巴猫叫似的喊了声“艾指导”,就准备强撑着起身。
艾兴夏赶紧拦住他,知道他现在怕自己怕得厉害,心里难受,却也说不出什么。“给你弄了点粥,配点小菜凑合吃吧。”艾兴夏蹲在地上端起碗准备喂他。云晖怎么敢让他这么屈尊,连连说着“我自己来”,便要起来去接碗;然而他稍稍一动就扯着了臀上的伤,虽不敢嚷,可疼得脸一下子就变了颜色。艾兴夏心疼得直瞪眼,“犟什么犟!还不老实趴着!喂你吃委屈你了?”
云晖费劲地侧过身子撑着,努力让自己显得稍微恭敬点。“没有这样执弟子礼的,您让我自己吃吧。您赶紧起来坐着,蹲久了腿麻,您腰又不好。”
他是个极重礼貌的人。艾兴夏记得曾有一次同云晖一起坐电梯,走到电梯间,云晖按住电梯门开关等他先进。然而那时却突然碰见了一个熟人,他过去跟人家寒暄,说到点小事便谈了大概五分钟。等他转过身时,发现云晖仍然替他按着电梯门,脸上一丝不耐烦都没有。
艾兴夏不知自己此刻的语气已经软成什么样了。“就当你生病了你爹喂你吃饭,什么礼不礼的!听话张嘴。”说着勺了一勺粥,轻轻吹温了送到云晖嘴边。云晖赶忙张嘴吞了,垂下头不让他发现自己红了眼眶。
其实挨了打又发着烧,胃里非常难受。但云晖想快点吃完好让艾兴夏赶紧起来,所以吞咽得异常迅速,没吞几下就实在忍不住捂了嘴,差点又吐出来。
艾兴夏赶紧把碗放了过来拍抚他的背,揪心着急之下又忍不住训他:“吃那么快干嘛又没人跟你抢!”云晖缓了一会儿好容易忍住吐意,可怜巴巴地望着他,“艾导,我饱了。”“胡说!早上就没吃东西,现在还不吃怎么受得了?慢点吃,一口一口嚼。”
云晖不敢再多说,只得受刑一样享受这少爷的待遇。正在出神,却听艾兴夏突然开口道,“再过两个月就是你生日了,咱们最后好好恢复训练一下,然后去无锡参加联赛,给你职业生涯划个完美的句号。之后的事我慢慢再跟你谈,你看好不好?”
云晖的心像被一股大力猛撞了一下似的,翻江倒海,酸甜苦辣都涌了上来。他再也忍不住,伏在艾兴夏肩头呜呜地哭了。艾兴夏单手揽住他的头,含着泪光笑道,“真是今生父子,前世冤孽。我肯定是前世不修欠了你。咱爷俩算和解了吧?小晖啊,别恨师父对你们那么狠那么严。师父都老了,你都那么大了,别总像孩子似的。师父照看不了你一辈子,你该学着去帮育材挑担子了。”
作者有话要说: 妈蛋,发这最后几章心里真的还是好难受QAQ
☆、永恒的征途
就像失过明的人才知视觉的珍贵,龙云晖现在倍加珍惜自己的右手。想打最后一次球的意愿是如此强烈,因而他比任何时候都更加听从队医和教练的嘱咐,努力治疗,努力恢复,努力训练。
与从前想要去赛场上争取一个冠军的想法完全不同,他只是单纯地想打好一场球,不带任何杂念,不留任何遗憾。如同垂老的战士最后一次走上征程,不是去耀马扬威杀敌立功,也不为慷慨悲歌垂名千古,只为回到梦开始的原点,于无声中走过最后的路。
或许不完美,但是完整。
巧合的是,这场比赛的地点恰恰在无锡。再一次来到这里时,他的思绪陡然飞了很远。
那一年,他十一岁,在懵懵懂懂中跟着许多大哥哥大姐姐来参加了艾指导组织的青少年集训,于跌跌撞撞间连输了十几场球,然后,在恍恍惚惚的最后一场比赛里,宿命般遇见同样十一岁的娄育材。
而如今,娄育材正和肖指导、艾指导,还有他的父母一起,坐在看台上,用目光紧紧地锁住他;间或抬头对视,心里会特别安稳。
他如从前做过无数次的一样,仔仔细细钉号码牌、上胶水、糊拍子、系鞋带。这是他最后一场比赛但外界并不知情,这又只是一个公开赛的第一轮;因此场馆里的人并不多,只有一些铁杆球迷和跟了他数十年的“龙迷”们,在看台不停地向他挥动旗子和标语。
对手是一名来自山东的年轻小伙子,叫蒋怀坤。云晖比他整整大一轮,自然从未同他交过手。不过云晖倒是真的知道这个蒋怀坤,因为那孩子正是肖指导倾心培养的,肖指导跟他和育材都提过。
蒋怀坤在场地边准备的时候,双眼还耷拉着一副没睡醒的样子,但握住球拍走到球台中间与他握手时,整个人的气势立刻就变了。龙云晖突然觉得这孩子真的很有意思。
那是一双特别的眼睛。不同于瓦德纳的玩世不恭,不同于娄育材的鬼神难测,也不同于他龙云晖的清冷孤傲;蒋怀坤的眼睛里,有一股他从未见过的疯狂与野性,就像高原上的藏獒,平常慵懒随意,一旦遇上令他兴奋的猎物,浑身上下都散发出嗜血的危险气息。
云晖微笑了一下。他明白蒋怀坤的激动亢奋是从何而来。如果今天蒋怀坤赢了自己,育材说不准会直接调他进国家队。
那么,都全力以赴吧。
云晖将球轻轻一抛,用他标志性的勾手腕动作发了个短球。蒋怀坤同他一样是横板,但是打球风格与他截然不同。如果说云晖打球优雅得像一位王子,那么怀坤简直就冷酷得如一名杀手。
云晖第一眼看到怀坤就知道,跟他打球光靠相持没有用,必须搏杀。尽管自己体力肯定不如他,但不搏只能等死。
搓、挑、摆短、切……这些他做了二十年,连梦中都会不自觉重复的动作,他行云流水地做着。他甚至不去看比分,只是跟着感觉在走,任对方如何大力冲击,他只是凭感觉回球。
乒乓球,可以像博弈一样精准地计算对手的下一步下下一步,也可以仅仅是努力把球打到对面球台上而已。
最后的征途,不再想荣誉、责任、使命,只是去享受一项运动最单纯,也是最神圣的快乐。他认为,这就够了。
结果其实没有太大的悬念。2:4,他输了。微笑着走过去握住怀坤的手轻轻拍了一下肩,对自己这位特别的小师弟发自肺腑地说道,“恭喜你啊,怀坤,好好加油!”怀坤尚未从战胜这位世纪名将的震撼中回过神,呆呆地什么也没有回应。
云晖和裁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