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那宫女似乎生下了一个女婴,奇怪的是既没有记入宗谱,也没有封号,仿佛这是一个野孩子一样。
又过了几年,那宫女自缢死了,再后来先帝驾崩,柳妃做了太后,后宫成了她的天下,那个女婴就再也没有了消息。
大武萧氏自太宗皇帝起,承袭皇位的朱雀一支,每代子嗣无论男女,都长着一双标志一样的重瞳,而且无论男女,名字里都会有个“火”字。
这个少女叫荧,又生了一双重瞳,看来就是当年宫女所生的了,她虽然获得了萧氏朱雀支的名分,但是却留在这座不见天日的英华殿里,孤独地长大。
想到这里,我走过去拉住她的手,想要抱抱她,只感觉握在手里的小手像玉石一样冰凉。
现在是暮秋时节,北方的寒气已经很重了,她还是只穿着一件连夹层都没有的棉布单衣。我搓了搓她单薄的肩膀,皱眉问:“难道他们没有给你送冬衣过来吗?”
“冬衣?是什么?”荧忽闪着蝶翼一样的睫毛,问。
“娇妍,待会儿回去把我的裘毛大衣和棉衣拿几件过来给你师父,也算你孝敬师父的。”我转头吩咐娇妍。
娇妍高兴地答应了。
荧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轻轻合上了眼睛:“真暖和啊,你真的不是他心爱的女人吗?”
我轻拍着她的肩膀,环顾着这间堆满了各色香料和香炉的屋子,连张床都没有。可是,我所能提供给她的帮助也只有这点了。
“我喜欢你,我真不希望你是他心爱的女人。”最后,荧搂着我说了这么一句话。
和荧说过的话,我都没怎么放在心上。
下午和娇妍一起从英华殿回来,还没到晚上,萧焕就派人来叫我去养心殿和他共用晚膳。
我这才想起今天是侍寝的日子,赶快换了装跟着引路的小太监过去。
到了之后,发现萧焕早让人布好酒菜坐在桌前等着我了。天气冷了,桌案边支着一个红泥小炉,炉上放着一个铜盆,盆中的清水中温着一壶酒,闻味道是萧焕最喜欢的竹叶青。
我行了礼在桌前坐下,笑了笑:“万岁今天怎么想到叫臣妾过来用饭了?”
他也笑笑,把目光从铜盆中冒出的热雾上转过来:“皇后,你今天去英华殿了吧?”
我点头,挑了挑嘴角:“刚从那里出来没多久而已,万岁这么快就知道了?”
他没有理会我的讽刺,把手伸过来,拉住我的袖子,捻了捻袖口,又把手指放到鼻尖前闻了闻,笑笑:“迟夜香加软荼蘼,皇后,你已经在鬼门关走了一遭了。”
我愣了一下,有点不明白他的意思:“什么?”
他笑着,提起火炉上铜盆中的酒壶,倒入桌上的酒杯中,然后用手指在杯中沾了一滴酒,在半空轻弹了一下,空中瞬间就腾起了一朵火花,火光中一束紫烟先是凝聚成一朵夜来香,然后化成一株亭亭的花树的样子,很快又不见了。
我还从没见萧焕在我眼前显露过这种功夫,忍不住问:“这是怎么回事?”
“焚火化毒的法子。”他笑,收回手,“你在英华殿的时候,荧先是对你施了迟夜香的毒,然后再用与之相反的软荼蘼之毒将两种毒性抵消,但毒毕竟还残留在身上。荧只懂学制毒的方法,却从不知道去学怎么化解。”
我挑挑眉:“看来你是很懂得化毒的方法了?”
他笑笑,半开玩笑地说:“荧每隔几天就要新制一种毒来用在我身上,如果连这个都不懂的话,皇后只怕早就见不到我了。”
他们这两兄妹倒真新鲜,哥哥把妹妹关在偏殿里十几年,妹妹想尽办法要毒杀哥哥。我哼了一声,嘀咕:“想杀你的人还真不少。”
说完了才意识到失言,我连忙轻咳一声掩饰,指指桌上的菜肴:“万岁,菜都凉了,赶快用膳吧。”
他仿佛没有听到我的小声嘀咕一样,笑了笑:“皇后请便。”
我有些心虚,就没再说什么话,赶快闷头吃饭。这天的菜品简直就像和着我的胃口做的一样,我恰好跑了半天,也饿了,于是姿势不怎么雅观地狼吞虎咽起来,一直吃到肚子发疼。
萧焕倒是没吃什么东西,只是转着酒杯,慢慢地把那一壶竹叶青都喝了下去。
饭罢吃完茶,他扶着桌子站起来,向我笑了笑:“皇后可以回宫了。”
我有些惊讶:“万岁不是叫臣妾过来侍寝的?”
“晚上要商讨山海关的军情,大约又要拖到很晚,皇后还是先回宫吧。”他笑笑,转身就要走。
“万岁,”今天不知道为什么,我莫名其妙地很想在养心殿多待一会儿,就站起来说,“臣妾等着万岁吧。”
他有些讶然地回头,展开眉头笑了笑:“也好,等不及的话,就先睡吧。”
我连忙点头,然后想起来了,慌忙行礼:“臣妾遵旨。”
他又笑笑,没再说话,回头走了。
我净完了身就去床上躺下等着。夜色渐深,屋内也越来越冷,我等了很久,终于还是在西洋钟的滴答声中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又在钟表的滴答声中醒来,睁开眼睛,阳光已经洒满了整个地板,身边的床铺依旧是空着的,枕头和被褥却有些凌乱,萧焕来过又走了。
脑袋中突然冒出一个想法,也许一辈子就这样了,也不错。
8
萧焕既然已经起床走了,我也该回宫了。爬起床盥洗完毕,在前殿绕了一圈,看到臣子和太监不停地在养心殿到内阁的那条路上穿梭,想一想这会儿刚下早朝,应该是政务最繁忙的时刻,就没进去,直接回了储秀宫。
进了后殿,小山已经生好了脚炉,把屋子整理得井井有条了。我从她手里接过热气腾腾的银耳羹,四下看了一下:“娇妍不在吗?”
“一早就去英华殿找她师父去了,小姐你也真是,都不让我跟去看看,那死丫头一直夸耀说她师父有多么仙风道骨、超凡脱俗,都快把我急死了。”小山嘟着嘴说,还对昨天我没让她跟着去英华殿的事耿耿于怀。
我笑着拍拍她的脑袋:“笨小山,那里又不是花园,我是怕有什么危险我照顾不到你。”
“什么危险,这可是在紫禁城里,我就不信有什么人敢为非作歹,小姐你又找理由搪塞。”小山还是很不满。
“谁说紫禁城里就没危险了?我跟你说,想当年,你小姐我独闯灵碧教的杭州分堂,那里的机关劲弩,我都不觉得算什么,但是这紫禁城里看不见的机关暗道可比那要厉害多了。”我慷慨激昂地追述当年的往事。
“啊?魔教灵碧教的分堂?是不是到处都是刑具,吊满了死人?”小山的注意力马上被吸引过去,感兴趣地问,“小姐你怎么从来都没说起过。”
“你以为是十八层地狱?还到处吊满了死人。”我瞪她一眼,“你小姐我这么谦虚内敛,这么点小事情,不值得总拿出来说。”
“谦虚内敛?”小山上下打量着我,“不大像。”
“总之,”缠来缠去,该说的话都快忘了,我把银耳盅放到桌上,郑重其事地总结,“小姐我是为你好,老实在家里待着就好了。”
小山重重地哼了一声,接着说:“啊,对了,小姐,今天一大早,翊坤宫那边就来人说,德妃想请你过去看几样古玩。”
“那女人还真是麻烦。好,咱们呆会儿就去。”我绾着垂在肩上的乱发,寻思着待会儿去翊坤宫的时候要梳个堕马髻,穿件显腰身的粉纱罗裙,然后再披件红狐大氅。幸懿雍在后宫妃嫔中年纪最大,过完年就满二十岁了,我偏偏要打扮得年轻娇嫩,气死她。
“嗯,小姐,这次让我跟你一起去了?”小山在一旁满怀期望地说。
我心情正好,就瞥她一眼:“不行,刚才不是说了,你要呆在家里。”
“啊?”小山失望地大叫,“又不让我去,我天天闷在这个院子里,都快闷疯了。”
我偷笑着没理她。
幸懿雍是个冷静而有野心的女人,我一直这样认为。
一个人如果冷静,她的行动就不会轻易为感情左右,因而特别容易对形势做出正确判断;如果有野心,她就会特别谨慎,绝不敢走错一步。
就此而言,我一直对幸懿雍很放心,所以当她派来的小宫女在半路上突然说德妃改在延春阁见我时,我也只是摸了摸腰间的杨柳风就跟她走了。
走进延春阁四方的大厅,因为一时不能适应突然变暗的光线,我眼睛有短暂的昏花,就在这一瞬,一阵疼痛从腰间传来,接着我的手被人抓住扭在了身后。等我想回头看个究竟的时候,我的脸颊已经贴在了冰冷的地面上。
与此同时,门外一声低呼,鲜血溅在地板上,有人倒地的声音沉闷地响起,带我来这里的那个小宫女已经被砍翻在地。
延春阁的黄杨木门迅速合上,我眼前出现了两双鞋,两双差别很大的鞋:一双缎面上绣着牡丹吐蕊,缀着鲜艳的红缨;另一双葛布麻底,毫无装饰。
“看吧,我就说,她这点功夫,很容易就能制服,根本不用浪费我的香。”这个声音娇脆甜美,冰凌相撞一样透着隐隐的寒意。
“我只想稳妥一些。”是幸懿雍的声音,我顺着那双华丽的绣鞋往上看,看到了她不带一丝表情的脸。
虽然被人俯视的感觉不太好,我还是对她笑了笑:“早上好啊,德妃姐姐。”
“闭嘴!”幸懿雍一向素淡的容颜蓦然变得狰狞,她抬脚准确地踢在我的小腹上,“你这个贱人!”
她一定常用这招来虐待她宫里的小丫头,这一脚过来,疼得我“嘶嘶”地倒吸冷气。
“早告诉你不要做这种不必要的事,你们这些女人总是这么无聊。”不出所料,那个穿葛布鞋的就是荧,她弯下腰来看我,“我们又见面了,皇后。”
荧没有换上厚衣服,仍然穿着那件单薄的白衣,她眯上明亮的眼睛,笑了笑:“其实我想,你要不是皇后就好了。”
“这么说即便不是我,今天做皇后的那个女人也要倒霉了?”我抓住她话里透出的由头,咽了口咸腥的唾沫,笑着说。
我的皇后 第一部分 第5章
章节字数:8855 更新时间:070829 14:01
“这样说也不错,找哥哥喜欢的女人太麻烦了,所以我们干脆就找他的妻子算了,反正他的妻子被绑走的话,结果也是一样的。”荧毫无心机,顺着话头说下去,她对萧焕的称呼居然是哥哥。
“不要对她说这么多废话。”幸懿雍低声呵斥,指挥把我按在地上的那个黑衣人,“她腰上藏有兵刃,先解下来。”
连我腰里藏着剑都知道?
那人顺手把杨柳风从我的腰带里抽出来丢在一边。
我笑了笑,对荧说:“要找你哥哥喜欢的女人是难,但是要找他不喜欢的女人就简单了,跟你合伙的这个,我敢说一定是他不喜欢的。”
“贱人!”幸懿雍再次照准我的小腹一脚踢来,她次次准头不失,我想如果我现在已经怀上了萧焕的孩子,肯定会被她踢流产的。
“你以为我稀罕让那个男人喜欢?”这脚过后,幸懿雍也如我所愿地发火了,“他是谁?他只不过是个连权柄都握不住的无能男人。他们萧氏的天下又如何?早晚要变成人家铁蹄下的屠戮场。还有你,你以为你是谁?整天在我面前摆皇后架子,我去你的先帝遗诏,去你的内阁首辅,我看明天大武的天下易名换姓了,那个男人化成飞灰了,你还做不做得了你的皇后!”
“这么说……你父亲幸羽早就投敌叛变,做了女真人的内应?”终于听到我想要的东西,我吸了口气说。这个女人没练过武出脚就这么狠,看来这种平日里满口诗书礼仪的人狠毒起来最可怕。
“给你知道了又如何?”说得兴起,幸懿雍蹲下来拉住我的发髻,让我直视她的眼睛,“皇后娘娘,你不是很聪明很有心计吗?你从我嘴里套出的话,赶快去告诉那个男人啊。我还能明明白白地告诉你,我们现在就要去杀了那个男人,你去向他通风报信啊!”
“杀萧焕?”我看了看荧。
荧笑着点头:“是啊,我的袍子昨天晚上已经织好了,呆会儿换上后就可以去杀他了。我最喜欢穿宽袖子的白衣服,其实如果把冰蚕衣织成窄袖子的话,早就织好了,可我不乐意。”
“不行,你们杀不了他的。”虽然不想给她们泼冷水,但我还是叹了口气说。
“别嘴硬了。”因为离得太近,幸懿雍的脸在我眼中已经彻底扭曲了,“你以为只用说说,那个男人就不会死了吗?”
我别开脸,想避开她喷出的唾沫星子:“不是嘴硬,只是知道凭你们绝对杀不了他而已。对了,教你们个办法,和他交手看势头不对的话,不要硬拼,赶快逃命,他一般不会赶尽杀绝,会留一条生路给你们的。”
“哈,”幸懿雍揪着我的头发晃着我的头,“皇后娘娘,你与其这么关心我们,还不如好好思量一下自己的下场。”
“不外乎被你们杀了和被人救走两种。”我笑着,“还有别的吗?”
“你真单纯啊,皇后娘娘,”幸懿雍这会儿笑得特别张狂,“你难道没有想过,如果我们把你送到库莫尔的大军里做军妓的话会怎么样?你不觉得如此一来,大武萧氏的颜面真正要扫地了么?大武的皇后竟然成了军妓,太宗皇帝在太庙里也要羞死了吧?”
“那也要你们有本事先把我运出紫禁城,这门外就有随行营的人马,你觉得你们做得到?”我冷笑了一声。
“我们商量好了,能做到啊!”荧在一边笑着说,然后看了看按着我的黑衣人说,“只要有小常在,带你逃出紫禁城很容易的。”
“嗯,可以吧。”我身后的那个人答应道。他的声音很低沉,听得出年纪已经不小,却奇异地有种天生的清雅,每一句话里都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其实我刚想到,如果用你的傀儡香控制这个女人,让她去杀你哥哥,是不是更好些?”
“真的?”荧听了后思考着,“的确更省力,胜算似乎也更大些。”
“不行的,萧焕知道我随身带剑,他一直防着我,不可能成功的。”我又冷笑了一声。
“噢?我好像听说过,萧氏朱雀支传人的佩剑叫王风,是把天下无敌的帝王之剑,而能够杀王风主人的就只有薄情之剑杨柳风,你的剑不就是杨柳风吗?”那个人悠然说着。
“那也要看这剑是拿在谁手上。”我冷冷地说。
“好,咱们就这么干。”那个人并不听我说话,笑着说,“小荧,开始对她施香吧。”
荧似乎很听那个人的话,点头“哦”了一声,就去掏衣袋。
“等等。我们不是说好了要把这个女人送去女真人那里做军妓?”幸懿雍放开我站起来和荧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