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女转头,满眼含泪,惴惴不安的问道:“公孙,这是真的吗,那我们该怎么办啊。”
公孙雪赤着小脚走下塌来,背手在后冷静道:“我毕竟是公孙,且静观其变。”
公孙呵,连公之子也不能保命,公孙又能价值几金。
公孙雪自嘲的笑了笑。
奇异的是,那张有着婴儿肥的小脸做出这般动作,这般表情时,颇具威严,细看之下便能发现,他那一双眼,没有五岁稚童的清澈,而是深邃,像寒潭像冰渊。
静女登时不敢再与公孙雪对视,慌忙垂下头,拱手肃立。
府门大开,黑骑卫已带着公子重先行一步,前殿里,狐偃并赵衰二人对着家宰郑重躬身作揖,道:“请无论如何保住公孙。”
家宰郑重还礼,“我也把主上交给诸位了,请无论如何要辅佐主上,待主上不离不弃。”
“我等甘愿为主上舍生就死。”狐偃赵衰二人言辞壮烈。
三人再度相互郑重一施礼,随后狐偃二人奔向府外,望着那二人消失在视线里,站在走廊上的家宰缓缓的挺直了背脊,高昂起了头颅,他周身谦卑的气质倏然一变,双眼湛湛散出傲慢的光,背手在后,仰望天际,可真像一个在家里高高在上的男主人,嚣张不可侵犯。
就在此时,吕姣出现了,呼呼的喘着粗气,眼睛直勾勾的看向殿内,对站在殿门口的家宰视而不见,如旋风一贯刮进去,将这殿堂的每个角落都掀起一股狂风骤雨,她所过之处,椅倒案斜,铜盘里的时令鲜果滚落一地,薄脆的酒瓮等物哗啦啦破碎如溅落的雨滴。
然而人去楼空,此时的殿堂唯余那些令人心慌狂躁的碎裂声。
没有,什么都没有。
吕姣双目空洞的站在殿堂中央,轰隆倒地,仰天便是尖啸一声恸哭。
伤绝,哀艳。
家宰面上浮现浓烈的笑,转身走了进去,看着哭的绝望的吕姣,看着她泪痕满面,单膝往她身前一跪,明知故问道:“夫人在找什么?在哭什么?”
那般的笑挂在他的脸上,可恶之极。
哭声戛然而止,吕姣蓦然冷睨家宰,面上虽依旧泪痕斑驳,可那双眼睛里已然布满警惕。
天空已然塌陷,伤心无济于事,她从尘埃里挣扎爬起来,剥下自己安乐娇弱的鲜衣,穿戴起铠甲铁刺,终于直面血粼粼的现实,骑着马的王子已死,城堡已崩塌,她不是就此过上幸福生活的灰姑娘,她是那个为了活着,为了自己想要的一切,爬上刀山火海的孤女。
“他去哪了?”吕姣站起身,擦去眼泪,同样的明知故问。
“谁?”家宰目中无人的走到公子重常坐的位置坐定,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举起袖一饮而尽。
“公、子、重。”吕姣一字一顿。
家宰哈哈一声大笑,又给自己斟满一爵酒,拿在手里晃了晃,眯眼打量着吕姣,“哦,你要找主上啊,主上走了。”
“你什么意思?”吕姣走近几步,在他跟前半步远处停下。
家宰站了起来,身躯前倾靠近吕姣的脸,落井下石道:“就是抛弃了你的意思。”
“不是问你这个,是问你是什么意思。”吕姣步步紧逼。
“我啊,我能有什么意思呢,我只是遵命行事罢了。主上是做大事的人,怎能儿女情长,要知道,现在可是攸关生死了。不过,主上到底舍不得你,这不,让我留下保全你们母子。”家宰伸向吕姣的脸,要摸,吕姣登时喝骂:“你敢动我试试!”
家宰顿了顿,从善如流的收回了手,但那一双眼里迸出的不怀好意与阴鸷也令吕娇心生惧意,但她没有后退反而前进一步,与家宰对峙道:“真没看出来啊,你竟是这副嘴脸。是不是以为公子重走了,我就拿你没办法?但你别忘了,在这府里,我的影响力绝不亚于你。家宰,我奉劝你一句,老老实实做你的管家,别妄想你不该得到的任何东西。”
家宰看着吕姣笑了,手指着吕姣的鼻子道:“夫人啊,你可真是,要我说你什么好呢,你现在竟然跟我说你的影响力?武士们尊你,那是因为主上还在,而今主上不在了,留下来的武士们可不会听任你的调遣,而他们,呵呵,听我的。还有,属于主上的财产,你没有任何支配的权利,夫人啊,现在你还要跟我谈你的影响力吗?你的所有影响力都来自于你的夫主,现在主上走了,整个蒲城都将由我说了算!”
吕姣顿觉头晕目眩,身子摇摇欲坠,乌和静女连忙扶住,关切道:“夫人您要保重身子。”
吕姣深吸一口气,稳住心神,望着家宰道:“是啊,依照宗族规定,女妇不但不能有私产,更不能支配夫家的财产,但我有儿子,即便他现在还小。”
家宰啧啧几声,“是啊,公孙还小呢,我可要好好为公孙守好家财才好,免得被年轻的娘侵占了去给野男人。”
吕姣被他堵的吐血,可心里却知道他说的没错,这也是为什么当公子重一走,那些还留在府上的武士们不听她调遣的根本缘故,时下民风开放,当一个女人没了夫主,她就有了很多选择,管不住自己的女人甚至可以淫|乱,而为了防止这些年轻寡妇为了野男人白白侵占去了夫家的财产,当一家之主死去或者失踪时,在小主子没长成之前,整个家族是由家宰把持的,也正因为这样,在这个瞬息万变的时代,很多失去父母庇护的小贵族都是由忠心的家臣抚育长大的。
而她女主人的权利,只能等到儿子长大之后掌管了家族,权利从儿子那里分享过来。
也就是说,现在她没有能力和家宰抗衡了。
“我们走。”
“喏。”乌领命,回身怒瞪了家宰一眼。但她不过一个内管事,吕姣尚且拿家宰无可奈何,遑论她呢。
家宰阴阳怪气道:“夫人,您这就走了?”
“姐姐,你哭了。”妧站在殿门口,脸上忽然一笑,望着吕姣漫步走来。
吕姣心神俱碎,方才强撑着与家宰周旋已花费了她全部的力气,此番再遇妧,虽内心里恨她之极,却无力再回击,只用一双黑洞洞的眼睛盯了妧一眼,便由乌搀扶着往外走。
妧却伸臂一挡,笑盈盈叫道:“姐姐,我的好姐姐,你模样这般憔悴是为了哪般?”
“妧夫人,请您让开。”乌咬牙切齿道。此时吕姣已把全身的重量都放在了她的身上,这说明了什么已不言而喻。
“我若是不让呢?”妧冷下脸来,扬手就给了乌一巴掌。
然而,她最想扇的人是吕姣,只是吕姣余威犹存,她还不敢乱来。
家宰一声轻笑,对妧招手道:“来日方长,妧啊,你何必在此时脏了自己的手,等我打发了来捉拿公子重的人,你再好好‘孝敬’咱们的主母不迟。”
妧收回手臂,昂首挺胸走过去,娇嗲嗲的往家宰身上一靠,得意道:“你说的是,来日方长。”
“夫人咱们走。”乌忙道。
“嗯。”额前的碎发遮去了吕姣苍白如雪的脸,只强自嗯了一声。
待一回到主殿,吕姣再也支撑不住,身子一软就往下倒,此时公孙雪等人早已站在殿门前等待,一瞧见吕姣就纷纷跑下石阶来迎,众人一起将吕姣抬入寝殿,安放在软榻上放置好,静女拿来一张薄褥为吕姣盖上,诸人脸上皆面带忧色的看着吕姣。
腹中微疼已被吕姣忽略,她躺在榻上歇了歇,强行睁开眼便道:“戈。”
“奴在。”众人忙让开来,让戈上前。
“你去城门口盯着,若大军压至,你便来报。”
“喏。”戈一拱手快速退去。
“乌妈妈,雪的行囊具已收拾好了,请你答应我,一定要保护好他。”
“娘。”公孙雪爬上塌,小小的一双手牢牢握住吕姣的手,“雪和您共进退。”
“好孩子。”吕姣摸摸公孙雪的头,眼角滚落清泪,“你这臭小子,为何总这般懂事,有一个无忧无虑的童年不好吗?”
“好,等度过这次危机,就都听您的,您让儿子做什么儿子就做什么。”
“让你在我怀里撒娇也可吗?”吕姣哭着一笑,冰天雪地一般的内心终现一缕阳光。
“可。但凭您吩咐。”公孙雪漆黑的瞳眸一热,强自忍去泪意。多久了呢,多久没尝过泪水的滋味,他以为自己是一个天生无情人。
静女抬袖饮泣,呜咽出声,乌也终是落下泪来,道:“娇娇。”
吕姣把偎在她身边的人都看了一遍,最后停在兰草身上,见她哭的悲痛便歉意道:“还说要给你准备一场盛大的婚礼,看样子是不能了,兰草你可别怪我啊。”
兰草连忙摇头,哽咽道:“不怪,不怪。夫人您快别说话了,您知道不知道您的脸有多白,好吓人。”
吕姣下意识的摸向自己的脸,满目空茫,喃喃道:“我以为亲眼看见自己的丈夫与别的女人苟合已是对我来说最大的残忍,可现在我知道不是,对我来说,再一次被抛弃才是最惨的,心很疼,像有人在里面又插了一把刀子。但是没关系,我能忍。”
第一次被抛弃时,年纪还小,不知人间疾苦,只是知道从此后再也没有妈妈。
那也没什么,不过是独自尝遍人情冷暖世态炎凉罢了,来自于世间的任何刁难都能忍下,然后奋力的爬起来。
而现在,又一次被抛弃,心疼,但也可以忍,因为她还有儿子,这个身体里流着她的血的生命,她仅剩下的亲人。
想罢她将公孙雪搂在怀里,缓缓抱紧。
为了保全他,她可以下地狱!
“今夜,就是今夜。雪,你看着,我要你睁大眼看着。”
“好,儿子看着,睁大眼好好看着。”公孙雪孺慕的回抱吕姣。
第57章 沉香珠(四)
夜幕四合;月明星稀,前殿灯火通明,院子里跪了一地的仆胥女隶,每一个人脸上都挂着恐慌和忧虑;家宰背手在后,踱步从殿内走出来,明黄灯火照着他的脸,黢黑焦黄。
他清了清嗓子;开口就道:“你们慌什么?主上走了还有我;只要我在一日,就绝对不容许军|队恣意的践踏我们蒲城,你们把心放到肚子里,我向你们保证;绝对不会有事的。主上临走时已向我交待过了,君上要抓的人只是他,只要他一走,那些人绝对不会为难你们。”
有信服吕姣的一个女隶出声道:“我们要见夫人,我们要听夫人说话。”
家宰顿了顿,克制着自己的脾气摆出一副笑脸来,道:“这便是夫人让我告诉你们的,你们想啊,若不是夫人开口,我也不会擅做主张,你们说是不是?我一向待夫人亲厚,你们难道还不相信我吗?此时天色已晚,夫人累了一日,已入睡了,难道你们要吵醒她吗?”
那女隶便沉默下来,看样子似乎是相信了家宰的话,毕竟家宰往常是一个很好的人。
“家宰,人带到了。”此时几个武士押着三个人走了过来。
众仆一看,正是白乙、朔甲、戈三个人,都是夫人的直系,众仆顿时哗然,纷纷质问家宰。
家宰张开双手示意众仆稍安勿躁,转脸就对着地上三个被堵住了嘴的人喝道:“你们怎对得起夫人对你们的信赖,正值多事之秋,我们该团聚在一起共抗敌人才是,你们却胆小懦弱趁夜出逃,背叛主上与夫人,实在该死,拿剑来。”
一个与家宰同流合污的武士当下便将自己的佩剑递了上去,家宰接过,手起剑落,猛的一下子就捅入了白乙的心口,那鲜红的血沿着剑身流了出来,滴滴答答,众仆惊骇,颤巍巍抱作一团,少年戈蓦地瞪直了眼,眼眶中涌出眼泪,“啊啊”狂叫。
“噗”的一下子,长剑拔|出又捅入,朔甲一个头拱地便闭了气,唯余一个少年,双目滚落大颗大颗的泪滴,悲痛欲绝。
第一个那是他的亲爹,第二个那是他的岳丈。
他却不知自己的死期也降临了,当他抬头怒视家宰时,那柄沾了亲人之血的剑没入了他的身体里。
这个活了十五年的男孩死了,死时大睁着眼,还有两滴眼泪没有来得及落。
正捧着陶瓮要为吕姣倒水的兰草只觉手腕一抖,“咣当”,水溅瓮碎,莫名其妙一阵心痛,泪落无声。
乌冷静的弯□将碎片收拾了干净,静女捧着心口,痛哭失声,高坐在榻上的吕姣看着她们道:“是我对不起你们。”
“能为娇娇而死,是我们的荣幸。”乌抱着悲伤的兰草重又坐到吕姣身边,目光壮烈。
吕姣闭上了眼,眼泪流干了,窝屈在了心里,默默的道上一句:对不起。
原来,真的有人能像家宰那样可恶,也真的有人会为了忠诚而死。
前殿,妧命女仆擦干净了走廊上的血迹,施施然往家宰怀里一偎,点着他的下巴道:“你刚才可真威风。”
管家握着妧的小手把玩,笑的好不自满,转瞬却阴着脸道:“你看见了吧,府里还是有很多人都信服吕姣的,在这府邸我还能控制住她,在工坊,我却拿她没有任何办法,这便是我将她囚禁在主殿的缘故。”
妧小心谨慎惯了的,既已与吕姣撕破脸,她便不给吕姣任何翻身的机会,便进言道:“做什么还留着她,反正主上不在,你偷偷弄死了她,亲自教养公孙不是更好?哪怕日后主上真的能平安活着回来,只要无人知道吕姣的死因,主上不但不会怪罪于你,还会嘉奖你这个一心守护小主子的忠臣。”
“你这小娘,可真合我心意。”家宰面目一拧,恨道:“当初她既设计弄死师氏便该想到今日!”
妧当即假装吃醋道:“你已有了我,怎么还想着她,我不依。”
家宰却一把将妧掼到地上,冷声骂道:“贱人,你怎可与师氏相提并论。”
妧愣在当场,“你……”
“我什么我,我不许你说师氏的坏话!师氏是我的妻子,是我的妻子!”家宰挣命一般的大喊大叫,对倒在地上的妧一阵拳打脚踢,妧抱着头哀哀啼哭求饶。
半响家宰又将妧抱在怀里,手掌一下一下摸着她的后背,直摸的妧浑身发抖,便听他突然哭道:“可她死了,死了,我再也不能拥她入睡,都是吕姣那个贱人的错,都是她的错,若没有她,师氏根本不会死,是她害死了我的妻子,是她!”
妧被吓的不敢出声,只瑟瑟缩在家宰怀里颤抖,她做梦也没有想到家宰是这样的,这和她认识的家宰一点也不一样,太吓人了。
发泄了一通之后,家宰看了一眼外面的夜色,阴测测笑道:“还不是时候,现在还不是时候,我再等等,再等等,我已等了那么久,不差这一时半会儿的。”
低头一看妧被打的凄惨模样,家宰当即心疼的要命,伏低做小陪尽小心的要妧原谅他,妧哪敢在此时使小性子,慌忙使劲点头。
“还有那个妍,她以前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