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嘭”的一声,一只拳头从空中飞来,击在少年园丁古铜色的鼻梁上,立刻将他掀翻在地。秦子墨以战神般傲慢的姿态,叉腰站在他们中间。刚才他一定是站在大橡树的背面,所以他们两人都没看见他。此刻他脊梁挺直,拳头依然紧紧攥着,双眼聚集盛大的怒火。
少年园丁惊惶地站起来拔腿就跑,只留子熙站在原地和战神对峙。他比她高出一头还多,需仰视才见。平时对子墨她以躲为主,此时不知哪来的勇气,直视他,带几分视死如归的无畏。
他盛大的怒火在她的对视下暗下去,再暗下去,最终归于冷漠。他勾一勾嘴角说:“看不出来,小小年纪就学会勾引男人了。”他冷笑,双手使劲拍掉泥巴,“还是家里的园丁。有其母必有其女。不对,你倒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在后来的日子里子熙常常后悔,当初怎么没跳上去扇他一巴掌。凭什么?他秦子墨不知和多少女人行过禽兽之举,她不过对异性好奇了一下。凭什么她就该被他羞辱被他轻贱?
后来白晓琪精辟地分析,只准周官放火,不准百姓点灯,乃是天蝎男的通病,盖因他们缺乏安全感。
可惜子熙当时没有白晓琪那样的星象学家在侧,不能从精神上战胜子墨,她只知道她被他羞辱,被他轻贱。她转身离开,越走越疾,白裙子在夕阳底下舞动,眼前雾气蒸腾,很不争气的眼泪,和蒲公英的翅膀一样,在风中飞扬。
记得子墨刚到的那天下午,天气放晴,她跑到大橡树底下,抓了一把蒲公英许愿,“希望子墨哥哥能喜欢妈妈,还有我。”吹一口气,蒲公英飘散在风里。多么不切实际的想法。
被他羞辱,被他轻贱,一直是他和她历史的主旋律。
后来她顶着桃子眼吃晚饭,妈妈问:“怎么了?哭过了?”
她不敢讲实话,只好说:“在花园里被玫瑰花刺到了。”
“这么娇气。”母亲冷冷地责备。
对面的子墨低头切盘子里的烟薰三文鱼,眼睫毛也没抬一下。还是父亲轻轻拍母亲的手:“女儿可不是就要娇养?子熙,吃完了饭别忘了上点药。”
她听话地点头,但最终拒绝上药,肉刺留在指尖,钻心地痛。父亲和子墨去了东海岸,参观麻省和纽约的几所学校,一周之后回来,她的手指还在发炎。她把手藏在背后,用左手吃饭。
直到父亲和子墨回国的前夜,又是一场瓢泼大雨。说来奇怪,温哥华夏天甚少下雨,偏偏子墨在雨里来,又在雨里去。
晚饭后她照例打算低调地躲进房间,不料有人在过道里拎住她的后领。子墨几乎是老鹰捉小鸡般拎她进了他的房间,把她按坐在他的床上。
他不知从哪里找的医药箱,扯出长长的纱布,往她的手指头上绕。
“你的书我没找到。”他闷声说:“我今晚去亚马逊上再给你订一本。”
“不用了,”她说,“那本书太难,我不想看了。”
“子熙……”他抬眼,他眼里的迟疑她看不太懂。“哼。”他半晌才冷哼,眯起眼睛似笑非笑:“手指头受伤,多惹人怜爱。你的花样还挺多,长大了还不知会变成什么妖怪。”
她没太听懂。现在连他拐弯抹角嘲讽她的话也愈发高深了。
不管什么意思,反正是嘲讽。她回到自己的房间,把所有的纱布统统扯下来,扔进了垃圾桶。
刺还留在肉里,手指头裹成肉粽子又有什么用?治标不治本。
子墨走了,而她青春期对异性最初的萌动,拜他所赐,就这样成了手指尖上的一根肉刺。她任由那根肉刺在皮肤里溃烂,以便记住他给她的屈辱,这样才可以全心全意地厌恶他。正如纳博科夫所言,我们仅仅用伤口说话,伤口自有它创造的能力。
后来子墨给她寄了一整套亦舒,整整齐齐地叠了一小箱子。她摸不清子墨寄那些书的用意。最上面的那本是《喜宝》,记得里面最有名的那句话是“最希望要的是爱,很多很多的爱,如果没有爱,钱也是好的。”那句话怎么看都象是对她们母女的嘲讽,让人联想到子墨高抬起下巴对她的睥睨。
他看她们母女的眼神向来如此,好象看到阿玛尼白衬衫下摆上的一块酱油渍子。
那些亦舒她还是一本不落全部看完了。幸好有了那些书,才令她的中文突飞猛进,使得她回国之后不至于象进入盲人的国度。
她原以为这一辈子会在加拿大与母亲相依渡过,不曾想风云突变,家里起了变故,她大学毕业那年,才随着子墨回了国。
初夏时光
颂阳在周五的下午等到子熙的电话。她问:“你生日什么时候?”
他不明就里地答:“七月十八号。”
她似乎很雀跃:“这么巧?好啊,那周六请你吃饭。”
他好奇了一夜为什么,第二天见到面才明白。她带他到“银沙”海鲜自助,餐厅店庆,生辰十八日者半价,只此一天。
门口排着长龙,大概全城十八日出生的都来了。他们站在队末,子熙踮起脚尖往前张望,他窘迫:“这么多人,要不换个地方?”
银沙全国连锁,楼下自助,楼上单间,平时环境幽雅,走高端路线的,难得店庆才会人多。本来也没什么不好,只是不巧,银沙是华悦餐饮名下产业,老爸是老板,大哥是总掌柜,这家是旗舰店,齐颂平常常出没的地方,多走两步只怕就会被认出来。
子熙好脾气地笑:“说到请你吃最贵的啊。我同事说,什么银沙,看看价格,叫杀人才对。这么难得,你七月十八号,我五月十八号,今天六月十八号,只此一天,猿粪啊猿粪。”
他被逗笑。
初夏的流风隐隐,她站在夕阳斜长的影子下,笑得自在惬意,叫人怎么忍心扫她的兴。
可是不巧,还是被认出来了。餐厅经理从门口经过,只朝门外张望了一眼,已经诚惶诚恐地要走过来寒暄,他只好直接迎上去,先他一步说:“刘经理,我和朋友来吃自助。”
刘经理欢快地走过来,本来还奇怪怎么门口惊现齐公子在排队,二楼用餐不用排队的,没想到真的是来吃自助。他身后的女孩子更奇怪,拿出证件和两张餐券,礼貌地点头:“麻烦您,我们都是十八号。”
刘经理低头看,两张店庆促销的餐券,疑惑地抬头,齐公子来自家餐厅吃饭,还要打折?
决不是会错意,齐颂阳配合地递过身份证,猛向他使眼色。
刘经理不禁多留意了一眼他身边的那个女孩子。证件上写萧子熙,夹脚拖鞋卷了边的牛仔裤,随随便便,素净的瓜子脸,白皮肤,目如点漆的第二眼美女。
本来一次只能用一张促销餐券的,他当然假装没这回事,把餐券交给收银台,亲自带两人去最好的位子,只是身后的对话委实叫他脸黑。
“这里的经理你也认识?齐颂阳,你挺神奇。”
“小刘是……以前的病人。”
“又是病人?这么年轻?我还以为心脏病不是小孩就是老人。”
“这个……即使是年轻人,如果有抽烟,肥胖,高胆固醇等危险因素,也容易导致血管硬化狭窄。”
“哎呀,海鲜吃多了会胆固醇高吧?”
“是啊,更严重的是体内会聚集太多重金属,引起很多不良后果。”
“不良后果?有没有那么可怕?比如?”
“比如……不孕不育,性功能减退……”
“唉,和医生在一起吃饭太可怕。以后不能让老虎吃那么多秋刀鱼了,会娶不到媳妇儿。”
两人在靠窗的位子坐定,刘经理在子熙无限同情的目光中退下,窗外是浩浩江水,隐约可见蜿蜒的江滨大道和后面的繁华都市。
他们的身后是一面几乎及顶的巨大玻璃水墙,五色斑斓的热带鱼在翠绿的水草间穿梭。子熙由衷地赞叹:“这么多鱼,简直是老虎的梦中乐园。如果能住这里,估计让他变成耗子他也愿意。”
看她神往的样子,仿佛自己要化身老虎,颂阳不禁莞尔。他讲起在英国留学时的趣事。那时候他住的公寓楼上是位极爱猫的老太太,丈夫因为不堪冷落和她离婚,家里的猫从两只发展到二十几只,直到房东忍无可忍,她只好搬到更偏远的郊外去。
他说:“那时候她的猫和热带风暴一样,取名都是按字母顺序来,从Adam到Zack,还有一只叫Qi,因为Q打头的名字太少,Quincy和Queen都用过了,所以她干脆盗用我的名字。后来那只小猫出门不小心被车撞死了,她很悲痛,把他的名字纹在胸口上。她的前夫回来,看到我的名字纹在她胸上,还曾经找上门来要和我打架。”
她笑得前仰后合,他问:“为什么你们对猫都比对人好?”
她想了想,才说:“因为人总有亲戚朋友,而老虎,他只有我。”
天色暗得很快,他们坐的这个角落很僻静,只有几盏橘黄色的顶灯,光线幽暗柔和,照在人脸上有几分郁郁。
她想起什么,说:“告诉你个秘密,我也有纹身,在左脚踝上面。”
她挽起裤脚让他看,是一个印第安女人的头像,棕色的皮肤,头上顶着一条蓝幽幽的蛇。她说:“这是玛雅人的月亮女神,也叫彩虹女神。”
他问:“为什么你把她纹在左脚上?”
她淡淡地笑:“因为我的左脚命运多舛,小时候骨折过,后来又受伤,我觉得它需要神的庇佑。”
她给他讲印第安人的笑话。
“从前有个好奇的印第安少年,向酋长发问:‘为什么我的大哥叫猎豹?’
酋长说:‘因为你妈妈生产时看到一只豹子。’
少年又问:‘那为什么我姐姐叫彩虹?’
酋长说:‘因为你妈妈生她时看到瀑布上的彩虹。’
少年若有所思。酋长问:‘那么告诉我,两只狗,你为什么要问这些问题呢?’”
这下轮到他笑得前仰后合。
这时候天终于全黑,江滨大道上的路灯骤然亮起,华灯初上,点燃她背后城市的天空。
她指着身后的路灯:“我在江滨大道上看见过彩虹,那时候刚好走到从南面数第183个路灯下。多不容易,这个城市污染得叫人喘不过气,竟然还有彩虹。”
她托着腮帮子回忆。今天她的头发没有挽起,披散在肩上,衬得皮肤几乎透明,看不出化妆的痕迹,整张脸都素净,没有一点瑕疵,仿佛清晨被雨水洗过的空气,深吸一口能闻到青草的味道,只有眼睛特别黑,深不见底,在灯光下一闪,他的心不自觉地一沉,象失重的感觉,又象忽然被人抛进棉花堆里。
她说:“那时候我迷上摄影,只要周末下雨,一定拖着三角架在那个路灯下等。”
他打起精神问:“拍到了吗?”
她叹气:“没有。照相机和三角架都是我哥的,后来我从家里搬出来,就没机会了。”
还是第一次听到她提她哥哥。他饶有兴味地问:“你有哥哥啊?他什么样?”
她顿时皱眉,停了一停,垂下眼黯然说:“我哥啊,挑剔,有洁癖,忽冷忽热,睚眦必报,占有欲强,美其名曰神秘疏离,说白了就是性格阴暗。”
他没想到是这样一个评价,忍不住笑出声来,这时候她又说:“但是……”
他静等她的下文,不想她略一迟疑,抬眼笑说:“你到底是心理科还是心外科?怎么被你一问,特别有倾诉的欲望?”
他说:“不好吗?听你说话挺有意思。”
她说:“也没有不好,只是明天想起来也许觉得尴尬,那样的话就只好老死不相往来。”
他不想和她老死不相往来,只好改换话题:“那个彩虹女神又有什么故事?”
她果然如释重负,说起玛雅人的古老传说。
彩虹是美丽的女神,整个神界都为她倾倒,掌管晨星的神爱上她,下届的老鹰也对她很仰慕。无奈她爱上骄傲的太阳神,最不待见她的那个。她用热烈的眼神追随他,最终引起他的注意,他们相爱了。可是太阳神的祖父听说了,十分震怒,使出法术把彩虹打入人间,令她昏睡,永远不得醒来。
正当颂阳以为是个悲剧,她低垂着眼浅浅笑着说:“幸好,下届的众生为彩虹祈福,蜻蜓在她的床前飞舞了183天,她终于醒过来,赶回太阳宫去和爱人团聚。”
他说:“神话总是以欢乐收场。”她笑一笑,望向窗外不置可否。
从银沙出来,颂阳送子熙回家。其实不过九点来钟,不过她说有张画只画了一半,今天要赶完。送至楼下,实在没有再逗留的借口,他说:“明天要下雨,注意冷暖。”
她笑着答应“嗯”。
他又说:“老虎也要吃得健康,要补充维生素。”
她还是笑着说“嗯”。
他想问什么时候能再见面,一时想不好怎么开口,只一迟疑,天上飘起了小雨点。她急急忙忙挥手说再见啊,只一转眼,已经跑到楼前,消失在夜幕里。
天上盖了乌云,月亮星星全不见了,楼前路灯坏了,黑漆漆的一片。他抬眼望去,她房间的灯亮起来,窗前映出她纤细的剪影,若有若无。
雨已经淅淅沥沥开始下,雨点凉凉地落在脸上。他深吸一口气,被雨洗过的空气一洗浊气,忽然有青草的味道,凉爽新鲜,叫人心旷神怡。
安全的距离
关于彩虹女神的故事,子熙并没讲完。
当年她在温哥华的一家纹身店里一眼相中这个图案,只是纹身的过程比她想象的更痛苦和漫长。纹身师傅给她讲这个很长的神话故事,为了分散她的注意力。
后来彩虹女神回到太阳宫,情人团聚,不过没多久太阳的祖父开始挑拨离间,使太阳以为彩虹和晨星有暧昧。彩虹一气之下跑下界,在老鹰的帮助下住在人间。太阳听说又痛心疾首,诚恳地去和彩虹道歉。彩虹回到太阳宫,太阳又开始吃醋,如此往复,最后彩虹忍无可忍,毅然离开,发誓不再与太阳相见,从此只在黑夜出现,成了月亮女神。
白天隔着黑夜,相爱的人却永不相见,明明是个悲剧。还说神话多喜剧,白蛇被镇在雷锋塔下,牛郎和织女隔着银河,昙花一现,只为韦陀,因爱上爱不得的人,各种痛不欲生。
她命运多舛的左脚,十八岁那年再一次受创,也拜秦子墨所赐。
子墨的大学最终选在加州,离温哥华说近不近,说远不远。父亲不在的时候他自然不会出现,只有逢年过节父亲在的时候会叫他来团聚。印象中他不怎么坐飞机,每每开着保时捷载着美女声势浩大地呼啸而来。
她对保时捷载的美女没有太多的印象,反正每次都不一样,只有保时捷出发的时候才出现,如同他车里的一件摆设。
只有一个女孩子子熙记得,因为那个女孩子很年轻,也住温哥华。
那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