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明向天翻个白眼,语重心长:“晓桐,你演戏演得疯魔了。”
程晓桐也不恼:“不过,我相上人家,人家没相上我。那小子看你的眼神……啧啧。”
这时过场响起,沈青明也顾不上深究,推开他上场。
聂远征下课后被颇勤奋的学生缠着问了几个问题,匆匆赶来时已错过了开场时分。剧场里可算是座无虚席,多亏阿福眼神灵活,瞧见了聂远征来了,便赶快领到一处预先留出的座位安置下。聂远征道过了谢,这才仔细往台上看去。吕布的扮相十分俊朗;两条长长的雉尾毛翎整齐,高高撇到空中,粉色蟒装映得那张脸实在是俊俏的可以,夸张的粉白肤色;再加上那眼眉口鼻被浓重的彩墨勾勒出越发完美的英挺线条;秾丽凝然的光华居然活生生的把个美女貂蝉给比下去了。
待那人张口一唱,更是引起一阵阵不间断的叫好。那声音圆润厚实,英雄之气尽显其中,倒叫聂远征一阵迷惘,分不清眼前这人还是不是那个总是带着一脸和气,温声谈笑的沈青明。初会貂蝉,那人眼光流离中带着几分痴迷,嗓音低沉下来,显得温柔俊雅,一世英豪也有动情之处,却并不会失却男儿气概。脑后的那一双长翎随着凝神含情的目,由低而高徐徐抽动,凤凰展翅一般。一会儿又把双翎低垂俯身圆场,形肖燕子点水,彩蝶蹁跹。
这么一手极生动的巧妙功夫,饶是聂远征这个门外汉也不由抚掌而叹。及至台上貂蝉被义父召去,那吕布苦盼美人不来,继而又朝两侧滞步细观,随之一根翎不动,另一根翎冉冉挑起,左右交替,恰似那彩红映霞,尽显少年英雄一汪春心灼灼荡漾。直至终等美人再次出现;少年一扫年盛气傲的姿态,却是情意绵绵倚身而上,脑袋一晃,一根七尺长的翎倏地从貂蝉面颊轻拂而过。惊叹之余,涉艳闻香,勾起聂远征心里一阵难挠之痒,眼瞧着台上光华照人的一对璧人互诉衷肠,彼情我爱,他的拳头紧握又伸展,恨不能……恨不能……
聂远征想到此节,心里却是一空。
☆、脉延灰伏
此时戏台上貂蝉义父王允却突然返回,两位丽人惊散,只见那少年一时尴尬忏悔,窘的佯装酒醉。 直待王允按计而行,愿将小女许之,少年俊郎方才凝眸扬眉,醉意顿消,心花努放。刹那间将翎子又翩翩抖动翻飞起来,眉宇间洋溢的喜悦神情。只道是寄心声于眸子,溢情绪于雉翎。到后面跪地启示更是一番情深意长,语出志诚。
一曲完毕,台下掌声雷动,叫好声不绝于耳。聂远征却是心里茫茫然直如坠五里长雾,再也寻不出来时旧途,猛一回过神来,却不想正对上那人向自己瞅来的一双水亮亮眼眸。聂远征顿时一呆;一直到那人下了台才复又缓回神。
沈青明心里存着程晓桐的话,在台上从头至尾不由得就多注意了聂远征那边。名角的眼神都是有讲究的,一眼过去,全场都以为在看他。沈青明多看谁两眼,台下并没有谁知晓。
果然就见聂远征的眼睛满场子地随着自己转,没有多少是看貂蝉,更不要说其他角色了。那眼神纯粹,炽热。抖一抖脑后的雉羽,那人的眼波便也跟着颤上一颤。
沈青明的心里有片刻的欢腾,跟着就是难以抑制的一沉。
沈青明心中所掠起的种种波澜并无丝毫形于颜色,所以聂远征无从知晓,依旧夜夜去容华听戏,逢上周末清闲,更是恨不能时刻消磨在沈青明左右。
沈青明心中矛盾,却理不出个头绪,又狠不下那一分心肠,索性不再多想。
至于复国社那里,因为聂远征的缘故,沈青明和安易文也又见了几次。沈青明无意中说起自己认识的日本政要不多,安易文一时沉吟了下,却道:“这方面我倒可以帮一点儿忙。”
原来安易文从事出版业多年,也算业界龙头。日本人为控制思想必然重视新闻出版,所以安认识的日本要员倒当真不在少数。沈青明一笑,自是乐得答应的。
这天暮色才染,一辆黑色轿车。无声滑到百乐门门口。纤瘦的脚踝,银色的高跟鞋。然后是骨肉均匀的小腿。沈青明和杜兰兮相偕出现时,几乎全场惊艳。
自一二八以后,百乐门基本上已成日本人的天下。聂远征听闻有任务,本是死缠也要跟来的,喋喋不休地念叨那个女人有没有问题,怎么不带他去之类的话。
沈青明其时双眼盯着晚上可能出现人物的资料,闻言只是尝了口聂远征刚刚泡好的酽茶,淡淡道:“如果你能穿着高跟鞋站上四五个小时依旧昂首挺胸前突后翘,我就带你去。”
“……”
聂远征留在家里老老实实地批改作业时,暗暗发誓一定要报回这一句之仇。
这边杜沈两人成为焦点后依旧泰然自若,紧随其后携着女伴的安易文将沈青明介绍给舞厅内不相熟的军官,多是些日本人。
新认识的人对沈青明这个沪上名伶都很有兴趣,沈青明曾在日本周游两年,日语说得流畅,所以也都算相谈甚欢。
安易文介绍完了两方,却被人流排挤在了一边,好容易逮到一个他身边人较少的空档,安易文凑过去笑言道:“沈先生果真魅力无边。”
沈青明便只是笑。安易文于是又提醒道:“现在场子里还没什么大角色,重头戏还在后面。”
沈青明点了点头,感激地一笑。安易文便伙同着几个业界好友去找本地商贾闲谈,沈青明和杜兰兮却是邀舞不断。几支曲子下来,沈青明颇认识了几个各国美女,一通闲谈下来,也知道了不少零零碎碎的小东西。
到九点多时,沈青明邀杜兰兮一起跳华尔兹。两个人都身形纤长举止优雅,惹得人不时瞟两眼。
“沈老板今天桃花很旺。”
“没办法,却是我一直滥桃花。倒是你,怎么总跟长得不错的跳,那边的日本军官看你半天了。”
“他比我矮了快两头,我怕跳舞时把他拎了起来。”
“兰兮,不是我说,这可是你的工作,就好像如果你是个杀猪的,就不能期待猪都是一样肥。”
“如果你让我把他们都一刀宰了,那我就什么也不挑了。”忽明忽暗的灯光下,沈青明莫明觉得眼前美女扯出的微笑极其渗人。
沈青明和杜兰兮斗嘴不停,却仍是始终关注着周围动静。不多时感到门口一阵骚动,沈青明一个带着杜兰兮轻轻转了半圈,变为自己正对门口。
果然进来行头齐全的几个人。
沈青明制住也想看看来人模样的杜兰兮,根据来之前看的照片回忆道:“日本领事馆参赞福田。领事馆领事岩井,恩,他的女伴是个大美女啊,可惜不认识。几个日本兵甲乙丙。喔,还有你的老相好,章蘅藻先生……哎哟,兰兮,我错了还不成,你怎么能拿鞋跟来踩我,舞还没跳完呢……”
虽然脚被踩得生疼,一曲终了,沈青明还是不得不极其绅士地执着罪魁祸首的玉手走到安易文那儿。果然,没多久章蘅藻就引着那几个领事馆的人过来了。
相互间引见一番,章蘅藻便拉着杜兰兮去跳舞,留下其余人寒暄。
岩井透过金丝边眼镜打量了一番沈青明道:“沈先生是上海文化界的名人,我竟然到今天才认识,真是可惜。”
沈青明一笑,虚应了两句谦词。岩井也是一派和气地接道:“沈老板如此人物,我这里有件事简直是非沈老板不可了。”
语罢把身边的女子拉了过来:“这是雅音小姐,她的义父就是鼎鼎大名的土肥原大将。雅音从小就内向,他义父托我照顾,但是毕竟我是上一辈的人,实在有点儿力不从心。沈老板认识的年轻人多,还希望多多照顾。”
沈青明趁机打量那个微低头的年轻女子。典型的日本女人,皮肤白得死气沉沉,五官细巧温顺,有一种儿童和布偶结合起来的美。
沈青明去邀她跳了一曲,试图挑起话题,但是那女子只是喏喏。沈青明暗暗感慨自己是不是老了。
回家路上对杜兰兮聊起雅音来,沈青明不由得感慨道:“世上竟当真有如此的人,长得虽然漂亮,但是就像不是活的一般。也不知与这样的女子相处或是同个言辞有趣的无盐,到底哪个更值得些。”
杜兰兮沉思着摇头:“总觉得她未必简单。”
“有何凭据?”
“女人对女人的直觉。”
沈青明向天翻白眼,不知怎地脱口而出:“说白了怕该是女人对女人的妒忌吧……”
又被踩,这回肯定青了…
☆、往事难追
76号进入多事之秋,得力人手寥寥。在廖仲恺的主持下,一月末,沈青明被秘密授衔军统少将,在由廖语冰领导的特别行动小组里担任二号头目,专司负责暗杀日本军政要员和收集情报,惩处汉奸。
沈青明平日里虽不言语,其实也颇识得军统里的几个能人,有他在临醴任培训班讲师时的学生,也有父亲的嫡系。军衔的授予等于承认了沈青明成为军统上海办事处的领导者之一,这给他的活动自然提供了更大的便利。
冬天还没过去。沈青明默默盯着盖有中华民国印章的委任状被火焰一点点吞噬殆尽,只剩黑色灰烬,转过头对立在一旁的人道:“老头子私下有没有什么话?”
那人微微弯了弯腰。“沈老将军说他知道七少的脾气,山芋再烫手都不会扔出去。他只说不论成败,美国的房子始终在那里。”
沈青明沉思着点了点头。
送走了那人,沈青明带着一路心事往容华走去时,忽然一声“青明”响遏行云,生生将沈青明的思绪从筋斗云上拉了下来。
回过头就见聂远征呼哧呼哧跑到身边,沈青明看得好笑,只听他道:“青明,想什么呢这么入神?连叫了你好几声。”
沈青明摇了摇头,只说是没听见。聂远征便将手里捧的一包物事塞到沈青明怀里:“本来是买给你到剧院吃的,没想到这会儿就碰上了……”
他有些不好意思。沈青明低下头拆开那纸包,就闻到从其间散发出的糖炒栗子的香味。热度腾腾地透过纸包传到握着的两手间,沈青明毫不嫌弃地把那栗子干脆捧进怀里,只觉得全身都暖了起来。
他其实是个很爱吃零食的,但是总觉得这个爱好有损于自己的男子汉气概,所以从不承认。周围的人偶尔会拿这一点打趣,但是碰到有好吃的还是给他留下。聂远征跟他相熟之后,自然摸清了沈青明的癖好,时不时的没少给沈青明那儿进贡吃的。
沈青明仅是将栗子捧在手里,心情就顺畅许多。两人边走边聊。沈青明随口找话问道:“上次那个日本军官叫李敏成的,是你学生对吧?现在怎样?”
“还是时来时不来。有时天天上课都能看到,有时坐位一空就是好几个星期。他似乎和学校打过招呼,长时间旷课,也没见有什么处分。”
沈青明点了点头。那天之后他也查过李敏成的底细,当年朝鲜太子被送到日本做人质时确实有一位名叫李弦的皇子陪同。日本人想要一位有本国血统的朝鲜君王,以便更好地控制朝鲜,然而当年嫁给太子的日本公主却迟迟不见怀孕。于是,就把脑筋动到同为朝鲜皇室的李弦身上。
李敏成就是李弦和一名日本贵族女子所生的。
可是,就在李敏成出生前一个月,太子的日籍夫人也传出怀孕的消息,于是李敏成这边便自然而然地成了一步废棋。
他甫一降生,就被正统的日本人抱养。虽然知道自己的朝鲜血统,但受到的都是大东亚共荣圈的教育。后来,更是义无反顾地放弃学业,主动进入军部。
“认真说起来,他其实也是个可怜人……”
“青明,你刚才说什么?我没听清。”
沈青明瞧着他笑了笑,轻轻摇了摇头:“没什么,到了。”
晚上容华上的是《风筝误》,并没有沈青明的戏份。沈青明和聂远征坐在包间里,喝着龙井看台上一对小儿女因误会分分合合,继而冰释前嫌,浓情蜜意。
沈青明一边看着聂远征剥栗子,一边低声附在他耳边解释剧情。聂远征只觉得温温软软的热气拂得耳朵痒痒的,就见几个人走了过来。
他虽不认识,沈青明却是一一识得的。岩井,雅音,章蘅藻,谭崇晔。不论是该来的不该来的,这么一遭竟是都来齐了。
岩井看他二人面上截然不同的两番形状,首先笑道:“今天正好有时间在一起聚聚,本来是想一睹沈老板台上的风采的,谁承想竟没有沈老板的戏份,真是可惜。”
沈青明便自然起身,一派和气地应和道:“先生过奖了,哪天我演全场的时候,一定给您送票过去,到时候还请岩井先生赏脸啊。”。
这里说着话,沈青明习惯性地注意着其他人的反应。就见那名叫雅音的女子平素古井般深黑的眼睛见到聂远征后有一时晶亮闪过,随后又多瞅了他几眼。
章蘅藻在一旁站着,待岩井自谦了一番之后,抓住空隙开口道:“沈老板不介绍一下这位英俊的先生么?”
沈青明淡然一笑:“这是我的一位朋友,聂远征,偶尔过来玩的。”
以聂远征来容华的频率,实在称不上偶尔。聂远征虽然见沈青明一副跟自己不熟的样子心里有些别扭,但明白沈青明一向做事有道理,便只是冲周遭几人点了点头,站在一旁保持沉默。
谁知雅音这时开了口,竟是想与聂远征攀谈:“聂先生对中国戏曲感兴趣么?”
“我非土生土长国人,这方面倒是当真不大懂得。”
“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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