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人看到平日冷傲的霞飞玫瑰在撒娇,都对沈青明又羡又妒。只有沈青明知道,这姐姐自不单纯是个风尘女子,当年在学校里打遍群雄无敌手,几拳打得自己近乎吐血。
沈青明知道再惹这朵暴力玫瑰自己绝没有好果子吃,忍下疼痛,低头抽烟。
谁知杜兰兮典型的得理不饶人:“你说你现在还真是没出息,抽个烟就跟做贼似的。你就那么怕吴老头?”
沈青明苦笑:“你要是让他训上整整三个小时就知道了。那个肺活量,每次教训完我,耳朵里都得嗡嗡响上一天。再说老人家发了最后通牒,再逮到我抽烟就算伤了母亲的面子也要把我赶出戏班。”
“所以从到我这儿就烟不离手?你现在啊,怕吴老板就跟怕你爹似的。”
“我爹还真没有这么管过我。他也是为我好,唱戏嗓子太重要。”
“该,谁让当时你非得进戏班。”
“因为有趣。”
“我就知道。”
忽然杜兰兮凑近沈青明耳边:“沈湛要来上海的事你们那边有人知道么”
沈青明亦与她咬耳朵:“暂时没有,不过他们似乎很关注。”
“上面说可以透露给他们一点儿。毕竟现在国共合作,我们也需要试试他们的态度。”
“那沈湛会不会有危险?”
“这是上面的决定,就应该做好了周全的布置。”
“好,”沈青明将杜兰兮推开,“离我远点儿,你的崇拜者快要忍不住冲过来了。”
杜兰兮得意地眯着眼瞥向周围:“刚才那小帅哥也在往这边看呢。啧啧,长得还真是好看,眼神也好有气势,真不愧是我相中的……就是表情有点儿凶。”
“估计是你花痴的太明显了。”
沈青明说完这句话就见杜兰兮眼神转厉,忙道:“小兰,没别的事了吧?好不容易今天晚上没演出,我要回去睡了,明天还要早起。”
“不成,”杜兰兮扯住他胳膊:“哪有才来就要走的道理?今天晚上我们我手痒,陪我去赌场试试手气?”
“算了,我明天还得早起。”
“真不识趣。多少人求我陪着出去玩都求不到呢。”
“陛下圣眷太隆,臣承受不起。”
“爱妃既然体弱便该好好休息,不必过于自责,朕等下次再翻你的牌子就是了。”
“那臣先告退。”
“爱妃慢走。”
沈青明和杜兰兮调侃着准备离开时,习惯性扫了全场一眼。
那个男人竟还在望向这边,小杜的审美其实还是可以的,长得确实不错,下巴带着些外国男人的方正,是那种很正派、很容易引起人好感的长相。只是待到沈青明微微错开眼,角落里的另一双更为阴戮的眼神吸引了他的全部注意。
“他不是常去百乐门的吗?怎么会到这里来?”杜兰兮的声音急急在耳边响起,显是也是已瞧见了他。那人见状,远远地冲沈青明举了举杯子,身后立着的几个喽啰像是已得了吩咐,见二人各自招呼过了,便向这边来请人。
“到哪儿都被他的手掌心包着,他还真以为你是……他把你当什么人了!”
“无妨,这种场合,谅他也不敢闹出太大动静,”沈青明理了理帽子,示意杜兰兮先走,“看见也就罢了,没必要现在就把你牵连进来,找地方先躲躲,我自己应付得来。”
☆、绮色焉猜
杜兰兮仍旧有些不放心。那人和沈青明的关系杜兰兮是心知肚明的,而廖仲恺的手段她心里更是清楚不过,76号里出来的人,又有几个是稍微正常的?
“要不,干脆我跟他解释清楚得了,这一片儿难道还有谁不知道我的,需要这么藏着掖着?他若当真什么都不知道,也压根儿不会是这么一副捉尖的架势。”杜兰兮看沈青明不像是有一点在意的样子,实在有些着急了。
“哪里就到那个地步了。”沈青明仍旧不以为意,朝着杜兰兮点了点头,径自去了。
聂远征看着那人唇边带笑地走过自己桌前,向着角落处的一桌走去,不由得好奇地回望了一眼。
是他。
聂远征记得曾是看过这人照片的,若是没记错的话,他应该就是大名鼎鼎的76号里握有不少实权的二号人物,叫廖仲恺的那位了。聂远征不禁有些生疑,科班唱戏出身的沈青明,和他又能有些什么关系呢?难不成……
聂远征暗暗捏紧了拳头。沈青明清朗的声音隔过一室嘈杂远远地传了过来,聂远征竖着耳朵听了,倒也并不如他原本所想象的那般暧、昧。
“廖先生今天怎么有时间来这儿……这么大的阵仗,难道是看上了哪位姑娘不成……嘶……”
“哪里,我有什么缘故要躲着廖先生?我就算当真是那会打洞的耗子,也难抵得住您这天上飞的鹰啊……”
“不不,不敢当,那边确实难缺了人手,况且这几天事务正急,等料理清爽了,我亲自去廖先生那儿赔不是。”
“自然是一言为定……沈某自知份量几何,先生可放心,沈某决计不会让廖先生久等的……”
聂远征琢磨一圈,有些惘然,拿过杯子喝茶,余光瞥见他们一行人已然起身准备离开。沈青明把手背在身后偷偷地在手腕上揉,姓廖的戴起帽子,似乎发现了他的小动作,扭过他的手腕来看了两眼。
“可长记性了?”聂远征这才实实在在地听见那人的声音,低沉到几乎稍不留神就会被掩盖,成为满是风、尘味道的乐曲声的背景。
沈青明却是陪着笑脸,“还要多谢廖先生手下留情。”
聂远征听了这句,心里头却毫无缘故地突突跳了起来,声若擂鼓一般,弄得他越发地找不着要领。若是沈青明是得罪了廖仲恺而受到了什么惩处,联系76号里种种惨绝人寰的先例,这确实清淡地不值得一提,可这场景……
同为男人,聂远征咽了咽唾沫,觉得自己该是毫不费力便能从那些隐晦的话语里悟明白些什么的,可思来想去,总难甘心。
几天后,聂远征早晨翻《申报》时,无意间看见这样一条寻人启示:
沈湛吾弟:
一别经年,甚为想念。兄来沪日久,方听闻弟消息,感慨之余殷切盼望与弟面叙别情。望弟于本月十日至四川路新亚饭店,兄有要事相商。
落款是田青。
聂远征只是匆匆瞥了一眼,便继续往下浏览,住在容华戏院提供给戏班的院落里的沈青明却是将这条不长的消息反复念了几遍,然后笑出声来:
“称兄道弟就称兄道弟,还非得占着便宜当哥哥。”
他哪怕说得再响,不知此时混迹在哪里的杜兰兮自然也是听不到的,不过是沈青明这几日无人来扰,心情好极而已。
住在隔壁的小花脸孙尚兴听见人声,推门进来催道:“沈师兄你还不快去?院子里那几个小的都等你都等急了。自己躲屋里笑什么呢?”
“想起一出戏。”
“什么?”
“歃血为盟神灵鉴;义字当先对地天。 不求同生求同死;祸福共当肝胆悬……”沈青明眼里含笑,边唱边向平日练功的前院走去。孙尚兴跟在后面,被唱得莫名其妙。
前跨院和以往的每个早晨一样热闹。这方扯着长音:“我心中似刀绞肝肠痛断,叹我儿铜铡下死得可怜!怪包拯全不念叔侄情面,去找那负义人报仇伸冤。”,那方伴着胡琴:“我好比笼中鸟有翅难展,我好比虎离山受了孤单。我好比南来雁失群飞散,我好比浅水龙久困沙滩。”
生旦净末丑,唱念坐打翻,不仅是未出师的师弟,连上台几十年的名角都一丝不苟。
院子正中几个正蹲马步练拳扫腿的小男孩儿见沈青明到了,都呼啦啦围了过来。
“沈师兄早!”
“师兄我的飞腿会反着踢了!”
“那算什么?我会乌龙绞柱!”
“师兄我会……”
“我会……”
七嘴八舌,小少年变声前带点儿尖利的嗓子合在一起,很有些吵人。沈青明却没有丝毫不耐烦,笑着听各个孩子说完,又看了几个的成果展示。
孙尚兴看着沈青明和那帮小子即刻又打成一片,不禁摇头感慨这人确实魅力无限。两年前沈青明突然加入如意班,大家是很排斥了一阵子的。只有孙尚兴自己和唱旦角的程晓桐和他还熟落些。后来沈青明甫一上台便惊艳四座,迅速成名;且在之后一贯的温文谦和,加上手头大方,戏班子里的人不知道吃了沈青明多少的零食宵夜,所以现在上上下下对沈青明是心悦诚服,小一辈的更是整天沈师兄长沈师兄短。
沈青明哄完一帮小的,又和院子里的师兄弟打了招呼,正想开始晨练,就见戏班里的一个小师弟匆匆忙忙跑过来,附在沈青明耳边轻声说了两句。沈青明皱了皱眉,收了势,抬腿往门口走。
☆、密会谋章
孙尚兴一向乖觉,见他走了,忙跟上道:“姓杨的又来找程师兄了?”
“恩。”
“要说这也不能全怪杨峥。程师兄也是……”沈青明闻言,歪头看了他一眼,孙尚兴一警,忙不再多说。
程晓桐和孙尚兴都是从小和吴老板学戏的,后来又跟着从北平到了上海。但是两个人之间却都没有各自与沈青明走得亲近。孙尚兴性子爽直,一开始就看着沈青明顺眼,后来待沈青明成角后对他有过多方照顾,他便也视沈青明如真正的兄弟。程晓桐心机就深些,平时眼高于顶的人,见到沈青明后算盘一拨,从一开始就对他极好的。
话说回来,权势之人往往有色心于戏子,乾旦尤甚。孙尚兴一向都看不上程晓桐对那些挑逗的人态度暧昧,远不如沈青明向来的当断即断,既干净又显得利落,如今这个杨峥缠上甩不掉了,他心里其实还是有点儿幸灾乐祸。不过沈青明对戏班里的人从来都很是维护,这个杨峥家里开着商行,吴老板怕得罪人不敢露面,都是沈青明将他推拒出去。
“晓桐,我们去光明照相馆照戏装照吧?你的扮相绝对比诚德班的好看。我看你的身上的这身衣服颜色也不是很新了,我认识衡山路上的一个裁缝……”那人说着,手就往身上摸去。
“就不麻烦杨先生了,”沈青明咳嗽一声,伸手将杨峥的手挡开,“我们准备准备,今晚还要上台呢。欢迎杨先生到时再来。”
他一开口,杨峥青白的一张脸上便显出讪讪的表情,和孙尚兴寒暄了几句,却仍旧不死心地绕着程晓桐转。程晓桐也和他虚应着,两个人不尴不尬,没完没了。
孙尚兴实在看不过眼,道:“师傅刚叫你呢,程师兄你还不过去。”
程晓桐听了,却笑看了沈青明一眼:“没我的事了?我要进去了。”说完拍拍杨峥的脸颊,转身袅袅的走了。杨峥似乎受宠若惊,连脖子都红了,也顾不上与孙沈俩人多客气,晕晕陶陶地离开了戏班。
孙尚兴不由忿忿:“程师兄越来越不像样了,讲话也云里雾里的。”
沈青明听罢笑笑,拍拍他的肩,也不答言。
练功出了一身的汗,沈青明把自己泡在屋中的浴桶里,方才展开一直握在手里的纸条:“沈湛回应,到时小心应对。”
下午的时候和几个师兄弟去容华准备晚上的演出,到门口时沈青明道:“你们先进去,我去买包烟。”
有师兄笑言:“小沈你还敢再抽,小心师傅扒了你的皮。”
沈青明眨了眨眼,食指放在唇边作了个噤声的动作。
烟摊就在戏院不远处,这里人来人往,本就十分热闹,倒也难招嫌疑。沈青明递钱道:“老样子。”
卖烟的男孩递烟的时候凑近,唇几乎不动:“沈先生今晚会在演出后等你。从侧门坐徐先生的汽车。”
沈青明接过烟,倒也不急着走,低头慢条斯理地拆包装。
“他……还好吧?”
男孩怎会不知他指的是谁,抿了抿嘴唇,余光扫了四下一圈,轻轻点了点头。
沈青明轻声道了句谢,点起烟大步向戏院走去。
晚上的一出《群英会?借东风》,沈青明扮赵云,白夫子盔,白硬靠,厚底靴子,打扮地整整齐齐。他戏分虽然不多,扮相实在英俊,一上台便得了满堂彩,台下有老戏骨摇头晃脑念叨赵云再生怕也不过如是。
下了台,沈青明拍了下刚才扮蒋干的孙尚兴的肩膀,道:“你先回去吧,今天不用等我了。”
戏班子的规矩虽多,对他们这帮已经出师成名的师兄弟们还是不会太严的。毕竟上海滩花花世界光怪陆离,诱、惑着实太多。所以偶尔跳个舞赌个钱夜不归宿,老板也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更不要说沈青明只偶尔和大家一起聚聚,大多数时候都是独自一人来往,难得见着影子,也不知成日里在忙些什么。孙尚兴知道他和杜兰兮相熟,便调侃道:“佳人有约?”
沈青明又是只笑不答。
汽车果然如所说的一般在后门口等着。沈青明上了车,左不过坐了一个小时的车程,汽车便停在近郊的一处民宅旁边。沈青明下车进门,一个高大瘦削的中年人迎了上来,紧紧拥住了他。
“小沈长高了!”
“大哥好久不见!”
沈湛是沈青明在法国时的学长,也是当时中国进步留学生的领导者,德才均冠绝一时,是当时很多人崇拜的航标式人物。偏巧两人又同姓,因而关系向来颇为亲厚,直如亲兄弟一般。
这宅子是八办的一处秘密办事处,登记在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