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南海警觉道:“你们吵架啦?”
臧飞龙往屋里走,“有什么消息?”
“住幽州那家伙,早几年就患了肺病死了。”陈南海先开了门窗透气,才坐下来,道:“他临死前怕家人被连累,留了封遗书,上面什么都写了。”
他将信从怀里摸出来,扔到桌上,“他也是活该,拿了大笔钱后花天酒地,染了一身病。家里原本有三个儿子,他死了之后争家产,小儿子被弄死了,二儿子瞎了,大儿子疯了。现在一家已经破败了。”
臧飞龙冷哼一声,“人在做,天在看。”
陈南海看他,“你那边呢?”
“那三个老头倒是活得好好的,不过很低调,也不张扬。”他揉了揉眉心,伸手拆开信来看,里头把昊天给的银两数额写得清清楚楚,当年那些事,也俱是写了明白。
“严齐呢?”臧飞龙想起幽州还有父亲曾经的老将在。
“严大人……”陈南海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怎么说才好。
臧飞龙皱眉,“过世了?”
“这倒没有。”陈南海有些尴尬地摇了摇扇面,“我找到他了,可他……不主张你报仇。”
臧飞龙一愣,严齐是臧家军曾经的三大铁罗之一,另外两个早已过世,如今就剩他是最了解曾经臧家军,和自己父亲的人,他以为严齐是一定会帮自己的。
“严大人说,这事不是表面看来那么简单。他老了,虽然也想为将军雪耻,但他已有心无力了。朝廷早已换人,如今的李省,李穆是贵妃太后一派,昊天,三司是皇上一派,臧家的分量早就消亡了。”
陈南海有些尴尬道:“他还让我劝你,别老记着这事了,风水轮流转。”
臧飞龙漠然地看着桌角,好半响没说话,陈南海有些担心,“飞龙?”
“我做错了?”臧飞龙苦笑,“难道我真的不能为臧家雪耻?世间的大义,公平,道理,究竟何在?”
陈南海淡淡叹了口气,“以我个人的想法来说,我不觉得你做错了。换做是我,我也会为家人讨个公道,没做过的事,绝对不能承认,臧家世代为国,无论如何不该是个叛军的名声。”
臧飞龙埋下头,狠狠用手指扒拉了一把头发。
陈南海看他脸上满是疲惫,忍不住道:“林冬呢?他怎么去丘北山院子了?你和他怎么了?”
他不相信那个小家伙会丢下这样的臧飞龙不管。
臧飞龙闷了半天,才沙哑道:“我和他结束了。”
“结束了?什么意思?”陈南海莫名其妙。
“他骗了我。”臧飞龙道:“他早就知道真正的幕后人是谁,可他什么也没说,还想私自解决掉这件事。他想暗杀昊天,让我永远不知道真相。”
陈南海皱眉,“真相是什么?”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吧。”
陈南海一愣,瞬时反应过来了,吃惊道:“你是说……皇……”
他压低了声音,“皇上授意?”
“昊天这么说,林冬,也这么说。如今你说严齐不主张报仇,我看……他也早就知道了吧。”
臧飞龙突然不确定道:“会不会,我父亲也早就知道了?”
陈南海被这个答案炸得有点回不过神,想了半天,才道:“不会吧……若是将军早就知道,不可能等死。就算他要死,也不会拉上一家人陪葬啊。”
“可我却被偷换出来了。”臧飞龙抬头,“也许真的是……”
“别这么想!”陈南海赶紧阻止,“我不相信将军是这样的人,他要表忠心,他一个人去表就成,但绝对不会拉上一家子,绝对不会。”
臧飞龙眼睛里一圈红丝,愣愣看了陈南海良久,沙哑道:“谢谢……我都糊涂了……是,我父亲不会这样做的。”
陈南海深吸了口气,站起身,快速地在屋里转了几个圈。
“林冬怎么说?”
臧飞龙有些僵硬,“不要提他。”
“飞龙。”陈南海眯眼,“你不是小孩子了,这事林冬是为你着想。换做我,我也会赞同他。”
臧飞龙不吭声。
陈南海皱眉,“臧飞龙!你想想清楚,这不是你愿意或者不愿意的事,这事关国家,事关朝廷,事关一个朝代更替的历史!你的性格,林冬怎么会不清楚?难道要他眼睁睁看你去犯险?别说你能不能进皇宫,大内侍卫不是那么好对付的!若你报不了仇,这一辈子难不成就活在仇恨里?你让林冬怎么办?他有得选吗?”
臧飞龙揉了把脸,“我不知道,我已经不知道了。”
陈南海又绕了个圈,“我回来的路上,看见朝廷的车队过来了。”
臧飞龙这才抬头,“什么意思?”
“不知道是来剿匪……还是什么。也许是昊天通知的?”陈南海脚步一停,“让我见见昊天。”
昊天和一众黑衣护卫被关在柴房里,一连好些天,吃食虽有,但都只是稀饭馒头。
丘北山等人本想杀了他了事,但林冬却阻止了,说他兴许还有用。
丘北山目前就听林冬的话,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了,所以昊天暂时还保着一条小命。
臧飞龙和陈南海进了柴房,昊天正窝在稻草堆上打盹,听见人声,睁开眼看过来。
他俊朗的脸上多了好些胡渣子,显出一些狼狈来。头发和衣服上沾了草梗,削弱了那份富贵气。
陈南海打量他,“朝廷的车马来了,你猜他们来做什么?”
昊天笑了笑,“没收到我的文书,必然是剿匪来了。”
“可我没看到带头的将领。”
昊天一愣,不回答,却是转移话题道:“这位公子,看起来有些面善。”
陈南海微微一笑,“长安陈家。”
昊天起先有些茫然,但随即猛地睁大眼,“陈家粮仓?长安城最大的米户?”
陈南海点头,“没错。”
“陈家的少爷怎的在这里?”他又看臧飞龙,“你手下的人倒都是人才,这点和你父亲真像。”
臧飞龙冷道:“别从你的狗嘴里提起我父亲。”
昊天却不以为意,“你有帅才之能,若能为我大唐所用,真是大好。可惜……你父亲也是,谁都愿意和他当好兄弟,都愿意跟着他,也因为这个,才会逆了龙鳞。”
臧飞龙蓦然起了杀意,被陈南海挡住了,就听昊天续道:“你可知历来皇帝最讨厌什么?结党营私啊。”
臧飞龙怒道:“你他妈放屁!我父亲从来没做过这等事!”
“是,你父亲都是君子之交,生死之交。可在皇上看来却不是这么回事。”昊天又躺会稻草上,望着头顶房梁,喃喃,“这天下一切都是他的,他想怎么做,就能怎么做。”
陈南海觉出一点不对劲来,“我说,你不想出去吗?”
昊天并不答话,只道:“朝廷的车队还有多久到?”
“就这几天吧。”陈南海心头不解,嘴巴上却道:“如果他们真来剿匪,我就拿你做人质。”
昊天一笑,仿佛无所谓,随即闭上眼,不再说话了。
二人出了柴房,将门锁上。
臧飞龙脸色难看,道:“他们真来剿匪,我就带着弟兄们跟他们拼了。”
陈南海却在想别的,顿了顿,道:“我去找林冬。”
臧飞龙看了他一眼,“你去吧,我回屋去。”
“继续喝酒?”
臧飞龙不答,转身走了。
陈南海叹气,转身朝丘北山的院子走。刚到院前,就听里面有说话声。
“施大人在这里干什么?”陈南海见他和林冬聊得正欢,略微不悦道。
施成杰回头,还是那张没什么喜怒哀乐的脸,淡漠道:“只是讲讲路上见闻。”
陈南海坐过去,“说了朝廷车队的事吗?”
“说了。”
陈南海看林冬,又将刚才昊天的话说了一遍。
“依先生看,到底怎么回事?”
林冬也皱眉,手指捏着袖子想了会儿,“看样子倒不像剿匪来的。”
陈南海点头,“我也这么想。”
他说着,又观察林冬,见小孩原本圆乎乎的脸颊似乎消瘦了好多下去,下颚都尖了起来。
没了那股金花鼠一样的可爱感,到多了一层君子如玉的温润感。
他有些心疼,见小孩眉间愁绪一直不散,忍不住伸手捏了捏他腮帮子。
“飞龙就是钻了牛角尖,你别理他。”
林冬一愣,随即酸楚笑笑,“是我有错在先,明知他是这幅性子,却还我行我素。”
“他这幅性子就该改。”陈南海摇头,“等他失去了,就知道什么才重要了。你别理他,我给你收拾点吃的穿的,你出门玩他一年半载,十年八年的,你看他还气得起来。”
林冬忍不住笑,“估计就该忘记我长什么样了。”
“那有啥,你这么好的孩子,配了他我还觉得可惜。干脆找个更懂你的……”
话没说完,施成杰突然在旁边咳嗽了一声。
陈南海紧急闭嘴,慢慢回头,就见背后正走来一人,真是说曹操曹操到。
“我来……叫你们吃饭。”臧飞龙迅速扫了一眼林冬,随即又漠然将目光移开。
林冬心里一抽一抽地疼,见陈南海和施成杰站起来,犹豫了一下,道:“我不去前头吃了,麻烦……麻烦北山哥把我的那份端过来吧。”
陈南海见不得这气氛,转头瞪臧飞龙,男人却是抿唇,板着脸往回走,“随便你。”
施成杰转头看林冬,小孩眼眶猛地一红,又忍住了,站起身干巴巴地笑笑,“我先回屋了,你们刚回来,好好吃。”
“诶……”陈南海想叫住他,却被施成杰抬手挡住。
“你干嘛?”
“别人的事,别插手。”
陈南海哼了一声,“臧飞龙那个笨蛋
☆、第八十二章 从来不欠你
林冬端着碗去了柴房;他也没进屋里去,就抱着碗站在被铁栏杆挡住的小窗户前往里看。
昊天也正在吃饭,依然是稀饭馒头,配了一小碟腌黄瓜。
察觉到窗口有人;他端着碗抬头,只是几天不见,男人仿佛一下消瘦了很多下去,眉宇间满是愁绪。
当然林冬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这二人见面丝毫没有敌对气场,因为他们谁都不是赢家,更没什么理由戏谑对方。
林冬夹起一块排骨放进嘴里;昊天苦笑:“小先生是来馋我的?”
“没有。”林冬老实道:“我只是来看看你。”
昊天坐在稻草梗上慢条斯理地喝了口稀饭,“我有什么好看的?”
“听说你知道朝廷的车队来了;却不高兴。”
“……”昊天放下碗,拿起馒头慢慢掰开,又拿筷子夹了几片腌黄瓜塞进去,合上后放到嘴边咬了一口。
仿佛那不是馒头和黄瓜,而是什么世上少有的美味佳肴。
他闭着眼,腮帮子缓慢地鼓动,看得林冬都有些想和他交换了。
男人喉咙一动,将嘴里的东西咽下去,这才开口,“知道这天底下,什么东西最好吗?”
林冬眨巴眨巴眼,“你手里的馒头?”
昊天一下笑了,点头,“孺子可教。不错,这天底下最好的东西,就是别人手里的东西。”
林冬刨了口饭,咂巴咂巴嘴,“那你觉得这东西好吗?”
“……拿到手里的,都不如别人的好。”昊天自嘲地笑了笑,“就算如今我位极人臣,也依然不满意,不满足。因为上头还有比我好的。”
“比如三司?”
“三司乃皇帝亲信,乃国家支柱,乃皇帝左膀右臂。”昊天喝了口稀饭,“自然是最好的。”
“你没想过当大将军?”林冬问:“山高皇帝远,管不着不是更好?”
“臧将军是个什么下场,你也看到了。”昊天几口吃完饭,从袖口里摸出上好的丝绸软巾,抹了抹嘴。
“那你呢?”林冬直直看着昊天,仿佛已经猜到了对方心中最深处的想法,不紧不慢道:“你的下场是什么?”
昊天的手一顿,随后若无其事的将软巾折好,放回了袖中。
“人嘛,最终的结局都只有一个。”
“不过有的人提前了。”林冬又刨了口饭,嘴角上沾了饭粒,粉色的小舌头往外一勾,带了回去。
昊天闭着眼,身子轻轻前后晃动,像个已经上了年纪的老头,“你既然知道了,何必还问?”
“我想知道你打算怎么做。”林冬道:“等死?”
“不然呢?”昊天自嘲,“我知道也许会有这么一天,当我踏上这条路,我就知道。可我也抱了侥幸心理,如果我能讨好皇上,我能表示衷心,也许我就能逃过一劫。”
“做官的,难免伴君伴虎,这条路前面左右都是悬崖,每一步都可能是万丈深渊。你能看到的,只有你脚下这一方土地,和你已经走过的土地,这么多年,每天我做的所有决定,都是靠猜。”昊天顿了顿,睁开眼,加重了一点语气,“猜!你懂吗?”
说完,他又仿佛累了,语调放软道:“既然选择了,我就只有接受。”
林冬问:“当年你若不做,自然会有其他人来做。你想没想过,你选择另一条路,会怎么样呢?”
昊天笑笑:“做人,永远不要给自己提假设。这世上没有如果,那些所谓的如果,也都不成立。我的选择是为了我自己,为了我的家族,荣华富贵,至高权力,事实是我也的确得到过了。如今就算皇上要弃了我,我也只能认了,而我的家人……他们今后也许过不了如今这般的生活,但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林冬刨完碗底的饭,筷子一敲碗,“别说得那么伟大,你就是为了你自己而已。”
昊天一耸肩,不置可否。
林冬转身离开,一边拿袖子随意的擦了擦嘴。
刚拐过柴房门口,却看见一个高大的黑影杵在那儿。
男人手里端着一碗汤,看样子是找过来的。
林冬脚步一下顿住了,站在原地,有些不知道该怎么说话。
“……”臧飞龙沉默了一会儿后,慢慢走了过来,将手里的汤碗递了过去。
林冬抬手要接,发现自己手里还拿着筷子和空碗。
臧飞龙用另一只手把他的空碗和筷子拿过去了,又将汤碗塞进他手里。
汤暖呼呼的,捧在手心里很舒服。
“跟他有什么好说的?”臧飞龙淡淡道:“又在私底下商量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