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屈鹤确实是块切菜的材料,能够把萝卜丝切得比头发丝还细,一把杀猪刀让后院里的猪狗牛羊闻风丧胆,可是会杀猪不代表就能做菜,看屈鹤那个斯文样,个头虽高,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小白脸,能进饕餮楼,那也是少东家色心一动的馊主意。
再说了,抡大刀和颠大勺是完全不着边际的两码事,他屈鹤屠猪鬻酒之流,怎么能够把大勺颠得顺溜,这就好比叫一个撑了一辈子船,手上老茧子结了好几层的老船夫憋屈地去学小姑娘穿针引线绣鸳鸯,难为人,也难为那根针。
屈鹤拎着杀猪刀就进来了。
后面跟着一脸悠哉的越茗。
“李大年,今个我就把相公交给你了,你调·教着,别太狠。”
屈鹤觉得越茗像是青楼楚馆里面新收了女孩儿交人调·教的老鸨,语气很像,神态也很像。
李大年端着一碗茶,身后一株颤巍巍结着小花蕾的碧兰花,烟杆别在腰间,喝一口茶,说一句话。
“我李大年二十岁出师,做了十六年的面,是要围着锅碗瓢盆过一辈子的人,没读过什么书,有什么我就说什么——我没收过徒弟,按我说做菜这门道,要自己悟,脑袋瓜子不好使的,就算天天耳提面命也没用。你说是不,少东家?”
越茗微笑点头,屈鹤面瘫无表情。
“杀猪和做菜是两码事,杀猪讲的是力道,做菜讲的是火候。火候和力道说起来也有一点共同之处,那都是必须要恰到好处。
屈相公,我李大年自是佩服你杀猪切菜的本事,利害!我学一辈子也学不会。可做菜呢,谁知道你是不是和我一样?我们少东家心里的意思你也应该清楚,他也就是让你试试,好意难拂,就为了他多发给我的那二十两银子我也要好好教你。不过在教之前,我有一个条件。”李大年伸出一根胡萝卜似的粗爪。
“说。”屈鹤冷着脸说。
“七天之内,你要学会做奥灶面,味道和我做出来的分毫不差,否则我不会再教。”
皇帝不急太监急。
越茗不乐意了,掐着细嗓喊:“李大年,你这也太难为人了,你的奥灶面之所以卖的这么贵,那是因为别人知道你做了十几年的面,味道火候什么的已经老成精了,可是相公他是半路出家,刚刚从屠夫转行到厨师,你给他这么一个难题,你是不是想退休想疯了?!”
屈鹤嫌越茗吵,手里的杀猪刀在他的面前一扬,让越茗闭了嘴。
“好!”他说,声音挺大。
学不会就算了,大不了回家继续跟着他老子杀猪。
“你们……”越茗指着李大年和屈鹤,气不打一处来,“我知道,这饕餮楼,主顾是一把手,我老子是二把手,还有你们,个顶个都出息,骑在我脖子上得瑟,整个饕餮楼属我说话分量轻,没人听。
李大年,你这是说话算话,可我那多发的二十两银子是打了水漂了。
七天,七天,也就能够酿出一碗米糟酒来,我相公脑子不好使,能分得清什么叫白汤什么叫红汤也就算了不起了,要学会细面条,烧浇头,这不是赶鸭子上架——欺负人嘛?!”
屈鹤听到“脑子不好使”五字,顿时来气。
越茗无意之间,激将了。
“行了!”他怒。
本来像个猴一样蹦跶的越茗这回不说话了,那如蹦豆子一样的声音也戛然而止。
“相公……”越茗的声音才冒了个小尖尖,又缩回去了。
屈鹤说:“李师傅。”李大年斜睨起眼睛,本意是要装酷,结果一个没留神,烟枪里的烟灰掉了出来,拨在手上,一双肥猪手燎出一溜的泡。
“嗷……”一嗓子刚嗷出来,又被李大年使劲憋了回去,他要脸要皮不要舒服,憋得满脸酱紫,“干嘛?”
“石榴在你后面。”屈鹤说。
李大年扭头一看,看见石榴一身红炮仗,冷着脸杵在那里,阴沉沉的说了一句:“饿了。”
她肯定十分饿,因为她的脸都饿黑了,让人禁不住打个寒战。
这个女人,好像只有六种生活状态:飘过来,飘过去,饿着,饱着,想打架,在打架。
李大年的屁股上像是被人用针使劲扎了一下,一下子跳起来,摸着后脑勺讪笑,笑得比春花还灿烂。
“你……你来了。”
石榴,“饿了。”
两只手在围裙上抹了两下,李大年直奔厨房,临走时还很小媳妇儿地飘来一句:“我这就给你做饭去。”
越茗拉开嘴皮笑:“石榴,李大年对你挺好的。”
石榴点头。
“那你对他呢?”
石榴茫然。
“他做的奥灶面好吃吗?”
石榴点头。
“他只有给你做奥灶面才会那么上心。”
石榴茫然。
越茗头痛欲裂。
石榴就是石头里蹦出来的,全然没有七情六欲。李大年养的那盆碧兰花喝了肉汤,也知道适时冒个小花骨朵儿让他乐呵乐呵,可是石榴,完全不懂啊!
就是一条狗,天天这么养着,也能养出良心来了。
女人呵,就算她生的再美,再柔弱,可是要是她有一颗男人的心,还有……男人的力气,那就是没门的后·庭,无缝的蛋!
李大年天天松土施肥,就等着石榴花儿开,可不知道究竟要等到何年何月?
惊悚
还差三天中秋节。
屈鹤拜在李大年的手下已经三天了。
第一天,屈鹤在一旁边切菜边看李大年做面。
第二天,屈鹤在一旁边切菜边看李大年做面。
第三天,屈鹤在一旁边切菜边看李大年做面。
可是他一点都不急。
越茗想,反正那二十两银子是打水漂了,索性也不管了,让小花雕在后院的桂花树下摆了一张摇椅,旁边的小几上放着新出的芙蓉桂花糕,鲜奶豌豆黄。
这两样糕点,听起来挺普通的,可是里面都有大讲究。
普通的桂花糕收集桂花是要在地上铺上一条长席,然后把树上的桂花用竹篙打下来,再拢于一处,捣碎成泥。
越茗这天字第一号吃货,嫌这样有失风味,说什么“挑媳妇自然是处子之身的最好,吃花是一样的道理,那种全开全蕊的,香是香,可是已经过了鼎盛时期了,就像是嫁过人的女孩儿一样,即将零落成泥碾作尘,不如半开半合含羞带怯的花蓓蕾”,因此饕餮楼做桂花糕的原料竟是女孩儿们一朵一朵从树上面摘下来的花蓓蕾,二十几个人一天也就摘得了一斤,做成桂花糕,嘿,薄薄的几片!
鲜奶豌豆黄最贵贵在这“鲜奶”二字,是刚下的初牛乳密封起来在火上烤,浓缩出炼乳,和豌豆黄拌在一起蒸,自然是极为鲜香。鲜奶并不是不可多得,可初牛乳并不多得,母牛产犊后三天内的乳汁才可称之为初牛乳。物以稀为贵,所以初牛乳现在在市面上的价钱也不便宜。
越茗坐在椅子上,摇啊摇,被白花花的日头蒸的昏昏欲睡。
簌簌的桂花掉落在他的身上,把他整个人都熏得像朵大桂花。
“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
“这一霎天留人便,草借花眠……”
越茗低低地哼着,荒腔走板,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
“小花雕,还有几天是陈公子的祭日?”
小花雕走上前,低低地回了一声:“爷,您天天比着三餐问,今天一天都两遍了,晚上再赶上夜宵,您也问一遍。陈公子走了两年了,您也该放下了。”
“蠢材!我问你还有几天是陈公子的祭日,你和我说这些没头没脑的干什么?”越茗两眼一翻,像坨棉花一样瘫在摇椅上,摇椅发出“吱吱呀呀”的呻吟声。
“爷,你别生气,我就是那么一说。还有三天就是陈公子的祭日,他是中秋节那天走的。”
越茗斜着嘴巴笑了一下:“他可好,一个人跑到阎王那里去唱戏了,也不知道现在有没有把九五之尊、冥殿之主吊上手?哎……”
小花雕的脸色很难看,拭了拭眼角。
“爷,你看你,每逢这个时节就说些让人掉泪的话,让小人我都狠狠掉了几场眼泪。”
越茗那桃花眼提拉过来,忽的抬起一脚,踹在小花雕身上:“你这死孩子,哭什么哭?!去!到管账的那里支一吊钱,去买些烧埋的纸钱和冥币,去年你买的那一点点小纸钱,只怕陈公子到现在早就花完了。等没几年我也下去了,他要是和我告状,说是挨了饿受了冻,我做鬼也不放过你。”
小花雕捂着屁股,讪笑:“爷,你别老说丧气话,什么叫‘没几年也下去了’,您是多福多寿之人,一定是长命百岁,寿比南山的。”
越茗瞪着小花雕,嘴角勾上去,像听了一个很好笑的笑话,看了一幅没脱光的春宫。
“呵呵。”他扶额,日头迷得他头有点疼。
屈鹤正在给一只松江芦花鸡放血。
李大年站在案板前,案板前摆着昆山大麻鸭、猪皮、青鱼、毛鱼、螺丝和黄鳝骨,就等屈鹤手里那只鸡。
“今天第三天了,你看出一点门头没有?”
屈鹤抬眼,刀下的碗里盛着满满一盘猩红的鸡血,芦花鸡的脑袋蔫耷耷地伏在屈鹤的手上,一身白衣上面没有粘上一点污渍,清爽,干净,不像话。
奥灶面讲究的是先做浇头,母油浸、大曲喷、姜打汁、撒葱花。汆鱼大火爆,表里一致,爆出的鱼才会好看又入味。
汆好的爆鱼用肉汤、鸭汤和提炼好的原汁,加上姜汁、葱段、陈酒、食糖,用旺火烧透,在用文火煮醒,这样的浇头才会妙到极点,入口滑腻酥软,势如九曲回肠,甘怡美绝。
再做面汤。
鸡鸭、毛鱼、黄鳝骨头、汆爆鱼剩下的鱼头、螺丝、肉皮、猪骨、牛骨放在一个大镬里熬煮,得一碗浓郁的汤。
加十三位滋补的中药,能让汤味更加鲜香。
浇头,面汤,还有细面,三者合一,汇上红油,撒上大蒜叶子,一碗热气腾腾的奥灶面就出来了。
看着简单,说起来也就是七八道的工序,可是横看成岭侧成峰,只缘身在此山中。
看是一码事,说是一码事,做是另一码事。
屈鹤把芦花鸡扔在案板上:“我想试试。”
吓!
李大年掏了掏耳屎,怕刚才是自己耳朵堵了。
“你说啥?!”
“我想试试。”屈鹤说,怕李大年没听清,又补了一句,“我想做一碗面。”
呵。李大年心里的小九九开始懂了:这小子太狂了,才三天,而且只是看,从未上手,奥灶面看起来简单,可是内有乾坤,他一个从来没有颠过勺的屠夫就敢上。
看屈鹤自信满满的样子,李大年深觉要是不好好打击他一下,这娃以后估计就要爬到他的脑袋上去了。
“那你就试试。”李大年挪了挪脚,给屈鹤腾了个位置。
屈鹤提着杀猪刀站在案板前,先把大青鱼开膛切片,这是他的老本行,自然水到渠成,自然而然。
接下来的汆鱼、配汤……
把李大年吓到了!
……
啊,人生,有的时候就是这样宛如天雷。
半个时辰后,当屈鹤端着两碗热气腾腾的奥灶面出现在李大年的面前时,李大年发出以上那句感慨。
这两碗面无论是出色的卖相还是浓郁的香气都和李大年做出来的别无二致,盖在上面那半条小青鱼,似乎看上去比李大年的还要更酥软一些。
李大年汗颜,手里的玉烟杆几乎没握住,差点在地上摔的粉碎。
屈鹤一脸淡然,眼中甚至有淡淡的笑意,和他刚刚杀完一头猪的表情是一样的。
“相公。”软绵如三月飞絮的声音飘进来,一起进来的还有花孔雀一样的越茗。
越茗看着桌子上的奥灶面,笑道:“哟,李大年,这个时候你做什么面啊?”
李大年脸涨得通红,敲了敲手里的烟杆。
“咳咳……少东家,这个面不是我做的?”
“李大年,这面不是你做的是谁做的?我们饕餮楼,除了你谁还能把奥灶面上面那层红油烧得像红绸子一样,不是你做的……”越茗顿了顿,看向一旁淡定如常在擦刀的屈鹤,一身寒毛竖起。
“这面是……是相公做的?”
越茗说了一句废话。
捡到了宝啊,真的捡到了宝。
就好像上六必居买酱菜,正赶上人家搞促销,买一盘酱萝卜,送了三罐酱仓瓜,赚大发了。
越茗一把捉过小花雕,激动地说:“快,快去把石榴给我找过来,要是她不肯来你就说有奥灶面吃,外加三个咸鸭蛋,快去!”
小花雕飞也似的去了。
“相公,你真是,你真是……”越茗语无伦次,非拥抱无以表达激动之情,一个飞扑,在屈鹤的怀里小鸟依人。
来饕餮楼也有半个月了,屈鹤对越茗这种表达感情的方式已经习以为常,他只是像拎小鸡一样把八爪鱼似的粘在自己身上的越茗弄下来,顺便拍了拍身上的灰,云淡风轻。
石榴端着红缨枪飘进来,面无表情地坐下来。
“吃面。”
小花雕忙狗腿地把两碗奥灶面推到石榴面前,顺便同情地看了她一眼,要是石榴被屈相公的面给药死了,待会还要他来收拾。
石榴拨开头发,拿起筷子,端起饭碗,正要开吃。
李大年有些怕……
“石榴。”
石榴抬眼,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去,在片刻钟后把碗里的面风卷残云了。
然后又端起另外一碗,也呼噜噜下了肚。
吃完抹了抹嘴,正要走。
越茗问了一句:“石榴,今天的面怎么样?”
石榴顿了半天,飘来一句:“好吃。”
李大年的表情如同被天雷击中。
越茗又问:“比之前的面怎么样?”
石榴,“更好吃。”
李大年的表情如同被天雷击中两次。
“好了,石榴,你走吧。明天晚饭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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