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柳送我到学校之后,就匆匆忙忙走了。说实话我也没心思再去上课——自从我们从仓库回来、一家团聚那一天起,我就感到周围的世界有点不太对劲。我想找尽可能多的人聊聊,想知道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现在卢道石不在,我第一个想到的人是我大儿子。我就去了图书馆。
结果在楼道里,向来彬彬有礼得仿佛外交官的老大,居然揪着老二的领口把他压在栏杆上!我听到他低沉到冷酷的声音:“你走得太远了。赶紧把那些没用的念头抛掉,你就是你,不要迷失自己。否则,到时候我也救不了你。”
但是我家老二却嗤笑了一声,指着自己的脑袋:“这里装的,全是关于那个人的记忆,每一天每一刻每一秒我都在想他,我想的都快要爆炸了……我复制品,但我跟他有同样的感情和回忆,为什么我不可以?!”
“因为你只是看到,听到,知道;你并没有体会,感悟,经历过。”
“你……”
我看他们吵着吵着居然要动手,赶紧装作路过:“两兄弟不要打架,一家人,一家人……”
老二猛地推开老大,难以置信地望着我,然后恼怒地走了,气得耳朵都红了。老大叹了口气,瞟了我一眼,“找我有事么?”
“有。我跟你说……”
这个时候老大手机响了。他接起来一听,皱起了眉头,然后抬起手一看表,跟我道歉:“对不起有急事,先走了,回见。”
说完也快步走下了楼梯。
我有一种晚景凄惨,做老板的儿子们都不孝顺的错觉。
我很愁苦接下去该去找谁。我思来想去,硬着头皮去找皮章。他是离我最近的涉事人员。
皮章在楼梯口抽烟,看到我,叫了我一声“小样,干嘛去”,特别亲热地上来掐了一下我的脖子。
诶我说,这个场景怎么有点眼熟?
这是……昨天?
我拽住皮章的手把他拽回来:“老大,你、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皮章啊了一声,“你昨晚上撸傻了吧。我不是一直在这儿么。”
我感觉他可能失忆了:“那、那老楚,你也不记得了?”
皮章吹了个眼圈,眯起眼睛,不很友善地望着我:“你提楚珉干嘛?兔崽子,就没正眼看过我,成天就晓得读书。”
我一愣,等一等,皮章说得这个楚珉,难道是真正的老楚?
等等,真正的老楚两年前就消失了!
我靠!我拽起皮章的领子,“现在几几年?”
皮章也被吓着了:“干什么你干什么你?”
我再三问他,他才不耐烦说:“12年。怎么了?”
我擦勒!
为什么现在会是12年?!为什么我会回到两年前?!两年前,两年前一切都还正常……难道老柳又重新规制时间了?
我去老柳刷盘子的店里,找不到老柳。我去警察局里,找不到任兴。我能想到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是靳穆,我打他电话是空号,跑到艺术学院里,查无此人!
为什么会这样?!
柳无空一定瞒了我什么事,从我们一家人团聚之后他就把时间拨回到两年前,可是他这么做的理由呢?以及他为什么不告诉我?我迫不及待地想要见他,回家的时候急匆匆去接小于,可是没有接到——小于不在学校。学校的老师因此又把我当成人贩子,连警告我的话都一模一样。
我脑海中突然晴天一个霹雳啊!联想到我早上出门连续两天撞到的老大爷,连续两天撞破两只狗在□□,连续两天皮章掐着我脖子说:小样,干嘛去……
我他妈可能压根不是回到了过去。
我他妈完全是被囚禁在两年前一切还未开始的某一天里,无限循环啊艸!
而且能够告诉我真相的人全都消失了,靳穆,卢道石,任兴……
甚至于皮章,是不是柳无空根本没有复活他,他只是一个不停循环播放的片段……
那么,真实的世界在哪里?
我又在哪里???
我虚脱地回到家,没有人在,关着灯。
我等到很晚,也没有人回来。
我很害怕,靠着鞋柜哭了起来,哭着哭着就睡着了。做了个梦,梦里梦到老柳把我叫醒,跟我说,“小朋友,回床上睡觉吧,要感冒的。”
我高兴地扑过去抓住他,他却不见了。
莫名想起李斯身为相国却要被弄死的时候,对他儿子说,想念从前贫穷的时候,和他一起牵着狗去打猎的日子。
我觉得我就是这样。我其实也不是很想我大柳哥多牛逼,他够到珠穆朗玛峰又如何?我只是特别特别想他温温笑着叫我,小朋友,这样叫一辈子。
一辈子就够了。
他随手能给我惊天地泣鬼神的幸福。那么如果我们之间有什么坎坷,也必将惊天地,泣鬼神。
我哭醒了,上卫生间洗脸。
我那时候难过得都顾不得其他,所以推门而入的时候看到镜子里的人,也不像昨天那么害怕。我只是愣了一下,然后发觉他看着我,眼神特别特别地安静,也没有什么恶意。
我有点崩溃了,“你到底是谁?”
那种窒息的熟悉感,让我疼得说不出话来。
他站在那里不说话。
我走过去,一只手放在镜面上:“是你么?”
他伸出一根手指,隔着镜子抚摸我手心的纹路。
然后他毅然决然地转身走了。
镜子那一面,我的影子,转身离开了。
我突然记起来,我是柳无空的影子。
我颤抖着,端起了牙膏杯。
我不是个左撇子。
但此刻,我拿牙膏的手,赫然是左手……
不是我周围的世界出了问题。
而是柳无空,乘着搬家的功夫,把我关在了,镜子的后面!
这整个就是不真实的!
我都要疯了!我找到一切能砸的东西砸在那面玻璃上,玻璃碎了,但是一切都没有改变。我坐在满地玻璃碎片中问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他都没有来回头看我一眼。
那么多那么多的碎片,没有一枚,能够看到他。
“你在干什么?”有人踩着满地玻璃屑过来,停在我身边。他把我搀起来,扶到卧室坐下,想给我贴创口贴。
我跟他说,“你把屋子里的镜子都藏起来。”
老二答非所问:“我要走了。”
我觉得很虚脱,“走吧,走吧,一个个都走吧。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就好。”
他陪我坐了一会儿,自言自语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走么?我被他放逐了。我永远不能回到这个家庭中来。他看起来很温柔,其实很严厉,是不是?”
他凑过来,想亲我的鬓角。我对于早上的对话一直有些隐约的猜疑,此时不动声色地躲开了。
老二在我耳边继续自言自语:“都是因为这个……我又有什么办法呢。谁叫我继承了记忆。”
我突然脑海里闪过一丝光:“那你知道他为什么要把我锁在镜子里面?!”
他看着我的眼神有一些悲悯,“你会习惯的。过去的长久的岁月里,你大部分时候都呆在镜面世界中。他就是这么对你的。粗暴的控制,可怕的独占,过度的保护,谁知道呢?甚至于他沉睡的时候,都将你锁在他的床头。你厌恶他……”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有种隐约的狰狞。
我不愿意听,截断了他的话:“怎么才能出去?”
他摇摇头,“我办不到。”
我:“谁能办到?”
他想了想,拿走我的手机,拨了一个电话。
电话接通,对面的人“喂”了一声。
是靳穆。
作者有话要说:老柳是个好人
☆、第63章
第二天;我和靳穆约在我们学校的一个咖啡馆里。那个咖啡馆从前我都不敢进;因为太穷,但是现在反正大家都不是真的;我就破罐子破摔;进去占了角落里的沙发,凝视着对面的玻璃窗。窗外人来人往;大家笑着,走着,不知道自己并非真实。黄昏将近;深金色的光线厚重而惨淡。
过了十分钟左右,窗子里有一个虚淡的影子缓缓走来;他走得极为缓慢,因为他的肩上;赫然一条长麻绳,背后拖着一整座……大理石雕像!
我勒个去!
靳穆难道把他的知心爱人也拉来,和我进行这么严肃的对话么!我该怎么直视这对夫妻?!
他的知心爱人现在是1:1的等身雕像了。除了在□围了块布,全身都光溜溜的,可以看出他似乎是个……男性。流畅光滑的肌肉覆盖在匀称的骨架上,塑造出一种形体的美感。而微微蹙起的长眉以及那种典雅安静的气质,让他显得格外具有古典美。
靳穆喘着粗气把他的雕像放在一边,然后抹了把汗,在玻璃镜里面坐下。他的透明度大概是70%,坐在黯淡的沙发倒影里,透过他,我能看到渐渐亮起的路灯和渐渐黯淡成剪影的行人。他见我盯着他的雕塑,不自在地整了整领口,“主要是我太太他不能坐下,否则你应该再备一把沙发——我们现在基本上形影不离。”
我只能说一句:“显而易见——我找你来是希望你能打破这个镜面结界。我被关在后面了。”
靳穆回了我一句显而易见:“我没办法做到。你知道我才刚成为……那种东西,我专业技术超级不熟练的。我才学到怎样不费吹灰之力打扫房间,你就让我打破主神设下的结界,这太难了叶宵,我玩不来。”
我扶额:“那……那我想问你,你在吞噬章立天的神格之后,还能看到过去发生过的场景么?你有继承他的记忆么?!”
靳穆尖叫一声“No”,“我费劲心思想要隔绝我们俩,我怎么可能去碰他的精神本体!不过说实话,我确实能够看到一些模糊怪异的场景,不知道他在我体内影响我,还是因为我原本就具有的预言能力。”
“那你有没有看见过,从前的我如何打破这些镜面结界的?”
靳穆遗憾地摇摇头。“叶宵,我只看见过镜面崩裂,你由此来到现实之中。不知道是谁做的,也不知道是怎么办到的……我甚至不知道那是历史还是未来。”
我又扶额。靳穆能透过结界跟我对话已经很不容易了,单纯要求他帮我出去,的确是我异想天开。就算他下定决心帮我,我也不忍心看到他被变成石油。最好他提供策略,我单干。但是现在连这一点,他都没法帮我,只会坐在对面和他的雕塑卿卿我我。
我无比想念卢道石。
就在我喝完咖啡,打算道别的时候,靳穆突然跟我讲,“叶宵!你能帮我,让我的太太拥有灵魂么?”
我遗憾地告诉他,我当神也没多久,专业技术超级不熟练的,而且我这个神貌似跟凡人没什么区别,除了长草,尚未开发出其他技能,恐怕帮不了他。
靳穆却扑过来,一双眼亮晶晶地盯着我:“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我从前看到过你们造人,真的!有一个巨丑无比的神,取用了一段你的DNA制造了人类,赋予了人生命。而你用你的心血,赋予第一个人灵魂。”
说完,他丧心病狂地拍雕塑的屁股,传来邦邦的声音!明亮的眼睛炯炯有神地盯着我瞧,满怀希望。
我又一次扶额,艺术家果然是我无法理解的生物。神也是。
艺术家成神我就完全无法理解了。
话虽如此,我却还是忍不住咧了下嘴。说实话我心理压力特别大,在这个不断重复昨天的虚假世界上,感觉其他人都是行尸走肉。虽然靳穆什么忙都帮不上,还反过来磨着我给他夫人开光,让他们从此幸福地在一起,但我却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而且我还很感动。
人跟石头,尚且如此,我家柳无空他到底是中了什么邪非得把我关起来?!
“给我一滴心血吧。”靳穆催我,小眼神特别真诚。“这样,即使你出不来,也有两个朋友会来看你了。”
我一边让他把后面那句话省掉,一边四处望望,不知道有什么办法可以不疼地取出心尖血。看来看去西餐厅只有刀叉,吓得不行,最后去隔壁小西天买了一根针筒。我鼓足勇气把针管□□了心脏部位,感觉完全不疼之后,才小心翼翼抽了一点点血,大概有个3ml。抽完之后却不知道怎么给他。
靳穆却很高兴,他对我说,“别动。”
然后慢慢抬手,捻住了玻璃窗里针筒的虚影。虚影被他拿走,我手上的针筒就在空气中消失了。
我灵光一现:“既然如此,能不能用这种办法把我也弄出去?”
“不行。你一走主神就会发现的。”靳穆眯着眼睛看着针筒中的血,一副人生已经圆满了的模样。
我忍不住咳嗽两声,“那倒奇怪,我的心血都跑出去了他怎么反倒发现不了了?”
回过神来的靳穆神色有点慌张:“很难说。他也许已经发现了,但是我决计不会退缩的,他把我变成石油我也要问你求这一滴心血的。我太太太需要灵魂了——哦我不是说他没有灵魂,他在我心里才不是一块冷冰冰的石头呢!他细腻,哀愁,敏感,却又坚强到能够承受石头躯体带来的沉闷与孤独……对,我太太就是内心深处如此丰富的人,他只是没法表达,他和我们冷冰冰的主神一点儿也不一样。有了你的心血他就可以变得和常人无异!……”
我截断了他的话:“等等,你赞你太太为什么要黑我老公?”
靳穆憋红了脸:“我哪里有黑他。”
我也气红了脸:“你干嘛说我老公冷冰冰。”
“他、他确实冷冰冰啊……”靳穆抱着针筒往后挪挪屁股,“难道你不知道你和他是一体两面的么?你是劣等神格,接近于普遍人性,而他是各种高大上。”
“我知道啊,可是他一点也不冷冰冰。他对我可好了!”我说完之后,泄气地加上一句,“从前。”
现在不知道上哪儿浪去了。
“不不不不不不不是这样。”靳穆的神色严肃了下来,“叶宵,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你会是种种恶德。”
我思考了两秒钟:“因为我老公想成为主神,把所有恶德给了我。”
“他给你的不是所有的恶德,叶宵。”靳穆悲悯地看着我,“所有恶德的背后都只有一样东西,那就是人的感情。人因为’想要得到’的*而变得好战、嫉妒;人因为’恐惧’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