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两个人走进避雨亭,有人小心替他们擦掉鞋上的水渍,这种感觉,越发清晰。避雨亭里本有十几个中年妇人和女孩子,都在轻笑着,闲聊着,到他们走进来时,都很自然起身,或是坐的端正了些。
所有的视线,都隐晦地落在她这里。
而周生辰也没有任何人寒暄,似乎对她们,都不太熟悉的样子。
惟有西北角落,坐在藤木椅上的女人,没有任何变化。
单看仪态、坐姿,时宜约莫就猜出,这个看上去非常端庄的中年女人,是周生辰的母亲。在她猜想的同时,那个女人已经开了口:“这位小姐是?”
“她就是时宜。”周生辰扣住她挽住自己的手,轻轻握住。
众人神情各有惊异,甚至有些,显然没太明白。
时宜听见自己的心,猛烈地撞着胸口,不安,而又忐忑。
周生辰母亲,看了她几秒,微微地,慢慢地笑起来:“时宜小姐,你好。”
“伯母,你好。”她说。
恬淡的声音,轻轻撞入每个人耳朵里。
她让自己笑得尽量谦逊,接受他母亲的审视。
很大的雨声,渲染着此时此刻的气氛。
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他母亲,并非是他所说的“冷淡”那么简单,而是真心不喜欢自己。
接下来的事情,也验证了这个事实。
周生辰母亲只是非常和善地,问她是否吃过午饭,在知道时宜并未吃过后,很自然地柔声说:“时宜小姐,非常抱歉。这几日清明,也是周生家的寒食日,不会有明火烧煮食物,我就不留你吃午饭了,就让我儿子来尽地主之谊,在镇江挑个合适的地方招待你,好不好?”
很婉转的逐客令。
她完全没有选择,只是顺着点点头,说,谢谢伯母。
就看着他的母亲,在旁人搀扶下,从藤椅上站起来,好整以暇地裹好披肩:“抱歉,时宜小姐。”她仍旧含笑,对时宜颔首时宜后,轻轻地拍了拍周生辰的右手臂:“送时宜小姐回去后,来陪妈妈说说话,好久不见,我们母子都生疏了。”
周生辰的声音,没有任何感情:“我今晚,可能不会回来。”
“如果今晚没时间,那就明日上午。”
母子两个视线交错而过,他的母亲离开了避雨亭,留了这一亭子不相干的人,继续神态各异地,打量时宜。周生辰握了握她的手:“我们走。”
纵然是做了准备,却仍旧难堪。
如此精心装扮,忐忑期盼的会面,却草草结束,这是时宜想都未曾想过的。
后来两人又坐车离开那里,从历史感浓厚的老宅,进入现代城市。
两人在二楼包房里吃了午饭,窗外临着湖。
她没吃多少东西,只是喝着热茶,看他在吃。
越是接触的多,越是能看得出,他自幼的家教一定非常
好。甚至是拿竹筷的手势,还有夹菜的习惯,都非常严谨。规矩中有随意,这恐怕就是他的性格使然了。
“我以为,我事先和你说过她的反应,你会做好准备,”周生辰抿了半口茶,不太在意地说,“起码让自己,不会这么难过。”
她尴尬笑笑:“我没想到,你母亲会这么排斥我。”
“在她眼里,我订婚是非常重要的事情,而且早在我十几岁开始,就挑选了一些合适的妻子人选,”他轻轻靠在座椅上,口吻倒是认真的很,“一个人,在十几年前就开始准备礼物,却发现,最后毫无用处,失落总是难免的。”
她恍然,难怪他母亲看自己的眼神,有质疑,也有失落。
不过,十几年就开始挑选妻子,也真是闻所未闻。
“她挑选了一些,然后会给你最后甄选?”
他喝了口茶,有意忽略这个问题。
她低下头,想,为什么他总有让人难以靠近的身世。
可是也只是这样,才算是配得上他。
“还在生气?”他问她。
时宜抿嘴,想笑,却没笑起来,只得玩笑着说:“没有,只是好奇,你们家里人,会让你怎么去挑自己的妻子。”
“很好奇?”
“一点点,”她有意刁难,“如果你肯给我讲讲,我说不定听得有趣,就不生气了。”
他似乎在思考:“如果你能开心起来,可以考虑,让你看看。”
他很快就侧过头,唤进来在门口守候的中年司机,说了句话。
司机忍不住微笑,莫名看了眼时宜。
未几,司机再次折返,带来了一本极厚重的夹册,竟是临时回去取来的。时宜翻开来看,竟然是非常详尽的人物介绍。或许,准备这本书的人不喜欢高清照片的感觉,与文字相配的,都是各种手工画像。
“真有人肯把女儿这么印在这里,让你看?”她如此翻着都会别扭,真是不敢想象,周生辰拿着这些,旁边还会有人追问他对谁会有好感。
“都是周生家的世交。”他回答。
她喔了声,再不好意思翻下去:“你真像是过去的王侯将相,娶妻规矩这么复杂。”
遴选世家女儿,匹配生辰八字,非常正统的方式。
可如果出现在二十一世纪,会不会太玄妙了?
他要有如何的家庭,才能让这些千金小姐甘愿奉上画像。虽然时宜听说过,现在有很多家族企业,都有着自己的庞大家庭,而总有女孩子会被养在深闺里,专为门当户对的婚配而生
。她虽是道听途说,却也明白,这样门当户对的婚配,需要的,是绝对的资产引力。
她想的越多,就越想去看他。
周生辰倒是把视线移到她的手上:“这两枚戒指,尺寸适合你吗?”
时宜用手指轻轻,转了转戒指,做实回答:“稍微松了一些,不过,不会掉下来。”
他点点头。
“怎么了?”
“大概知道你的尺寸了,挑订婚戒指的时候,就不会出大错。”
、11
她心里静悄悄的,听见自己的心,在缓慢跳动着。
周生辰笑一笑。
她忽然听见房门外,有鞋踩在木质地板上的声响。这一层雅间的数量不多,所以招待的人也有限,整顿饭下来,听到如此往来的脚步声,仅有两三次。
而这最后一次,堪堪就停在了门外。
有一只手推门而入,探出个小小的脸,是个男孩子:“大哥哥。”周生辰有些意外的神情,门被推开,不止是一个男孩子,还有两个穿着旗袍,披着披肩的女孩子。走进来时,时宜看到有个女孩子已经小腹微隆起来,显然是有孕在身的模样。
她惊讶于这个女孩子的年纪,看她尚未褪去的少女婴儿肥,应该未到二十岁。
意外来客,让安静的雅间热闹起来。
“你们怎么也出来了?”他问他们。
几个人对视,小男孩子抢先解释:“我们被寒食节弄的没有食欲,不是冷盘就是冷盘,所以约出来打打牙祭。”
他们都很礼貌,除了见面招呼,没有把视线过多放到她身上。只是在看到她胸口的金锁时,都有些讶然,却很快地掩饰了情绪。
时宜坐到周生辰手边,将自己宽敞的位子让给了那个孕妇。
在简短的介绍中,努力记住他们的名字,一个是他的堂妹周文芳,有孕在身的,是他的堂兄嫂唐晓福,而最先进门的男孩子叫周生仁。
没想到,竟还有个男孩子姓周生。如果按照周生辰的说法,他是长房长孙,那么这一辈不会再有另外的人,和他同姓。
那这个男孩子,为什么会姓周生?
她脑子里蹦出“儿子”这个词,很快扫了眼他们两个。看上去应该差了十三四岁周生辰像是看出她的想法,有些好笑地说:“他是我弟弟。”
他说的时候,小男孩子没异样。
但另外两个女人,明显静了静,很快就聊起了别的话。
那个唐晓福,听起来,是头次到镇江来。
非常不习惯那个老宅子,难免抱怨,夜晚睡觉时总怕有妖魔鬼怪出现。周文芳不以为然:“如果我是你,就仗着怀宝宝,逃开那个鬼地方。”
“我已经仗着怀宝宝,没有祭祖,再不住过去,怕会有长辈教训了。”
周文芳轻轻吐出口气:“好在四年一次,否则常住在那个地方,真会发疯。”
周生辰听了会儿,视线就移到窗外的湖面,像是看雨,又像是出神。
时宜看他一眼,猜测他会想什么。
忽然,他回过头来,看她。
太直接的对视,她躲都来不及,眨眨眼睛,不好意思地笑了:“你在想什么?”
“早晨他们发来的试验报告,并不理想,”他轻描淡写地回答,“我想,他们的实验方法应该出错了。”她噢了声,又问了不懂的话题。
时宜啊,活该你冷场。
他温和地笑了笑,继续说:“所以我想,尽快结束这里的事情,回西安,否则我怕前期的所有工作,都会前功尽弃。”
她点点头,想起他穿实验室白大褂的样子。
非常干净和严谨。
在返家途中,她问起那个小男孩是否是他弟弟?
周生辰摇头:“严格来说,小仁是我的堂弟,是我叔父的儿子。”
“那他,怎么也姓周生?”
“五岁时我父亲过世,周生只剩我一个人,”他说,“为周生家业,我叔父就继承了周生这个姓,所以,他的儿子小仁和我一样姓周生,但必须过继给我母亲。”
她点点头。好复杂的关系。
“我订婚后,算是顺利成年。叔父和小仁都会改姓。”
好复杂的关系。
时宜顺着他的话,构架出如此家庭。
“你母亲,只有你一个儿子?”
“还有弟弟和妹妹,是一对龙凤胎,”他的眼神忽然就温柔下来,“可惜都是性情乖僻,从不回家祭祖。以后有机会,你会看到他们。”
周生辰把她送回家,两个人在门口告别时,她欲言又止,想要问他接下来需要做什么。她不知道,在他母亲明显反对后,事情会发展到什么地步。
灯光橙黄,没有温度,却让人感觉暖意融融。
她舍不得回去,他也没有立刻离开。
两个人,此时此刻的样子,倒真像是约会整日,依依不舍告别的男女恋人。
他问她:“你父母的计划,是什么时候离开镇江?”
“大概是后天。”
他略微沉吟:“我把订婚仪式,安排在一个月后的上海,会不会让他们不舒服?”
“上海?”她脱口道,“不是镇江?”
说完,就后悔的不行。
好像真是急不可待。
他笑了声:“时间上来不及,而且,你下午也听到我堂妹和兄嫂说了,四年一次祭祖才会来,所以没必要在这里。”
她嗯了声。
不太安心,犹豫问他:“你妈妈的意见,真的不重要吗?”
“在这件事情上,只有一个女人的意见,值得采纳,”他难得开玩笑,“就是你自己。”
很舒服的解答方式,语气也很笃定。
“我把这个送给你,就代表了我的立场,其它人都不会有权力干涉,”他伸出手,用手指碰了碰她胸前的纯金项圈,顺着细长的圆弧,捏住那个金锁:“每个姓周生的人,生下来都会打造这个东西,里边会有玉,刻的是我的生辰。”
他的手,就在胸前。
时宜的两只手在身后,自己握住自己,甚至紧张的有些用力。抬头想说话,却暮然撞入了那双漆黑的眼眸中,虽映着灯光,却仍是深不可测。
她看着他。
他也直视她。
然后,听到他说:“在订婚前,这个东西会送给未婚妻。而你收下了,就已经定了名份。”
她的两只手在身后,已经搅的发疼。
“我需要每天都戴吗……”
“不用,”他不禁一笑:“收好它就可以了。”
他说完,松开那个金锁。
她松口气。
他其实早已看出她的紧张,好笑着说:“晚安。”
“晚安。”
她转身,打开门。
回头看了看,他已经走进了电梯间。身影颀长。
在叮地轻响里,他看了这里一眼,轻颔首后,走进了电梯。
后来母亲追问她,那天和周生辰父母见面的情景,时宜都一语带过,倒是记得他说的话,认真征询父母意见,是否介意一个月后在上海订婚。
这是个非常仓促的决定,但幸好,他给父母的印象很好。
不傲不浮,有礼有节。
从这些来看,就赢了长辈的高分。
他们离开镇江的清晨,周生辰特意来送,和时宜约定在上海试礼服的时间,并亲手递给他父母,订婚地点的详尽介绍,另有四个备选。
时宜坐进车里,他还特意弯腰,低头和车内的她道别。
“上了高速,要系安全带。”他说。
她忙拉过安全带,老老实实扣好。
回程路上,母亲坐在她身边翻着那本小册子,竟发现是人工手绘,文字也是中规中矩的小楷抄写,不免和父亲感慨:“这孩子,真是用心了。”
“何止用心,”父亲笑,“这孩子啊,真是规矩做的足,没有丝毫的浮躁傲气,像是搞科研的人。”
母亲嘴角待笑,看时宜:“平时你们一起,会不会觉得无聊?”
时宜想了想:“不会。”
“不会吗?”母亲觉得有趣,“每天准时三个电话。早晨七点,中午十一点,晚上十点半,每次电话都不会超过三
分钟,会不会太死板了?”
“不会啊。”
这样多好,每次快要到固定时间,她就会避开所有事,等他的电话。
谈话的内容也很简单。
她从没想过,可以这样有规律地和他联系。
没有任何的不适,甚至会很享受。
周生辰真的如他自己所说,把两个人的相处,当作了一个研究方向,非常耐心地执行每个必须的步骤。无论多忙,也要每天三通电话联系。每天早晨,一定会让人送来不同种类的鲜花。
他人在镇江,却就像是在上海。
因为清楚她特殊的工作时间,每当她在录音棚做到深夜,都会准时在十一点有宵夜送过来。而且总很细心地,为工作间每个人都备了一份。
到最后,连和时宜合作五六年的录音师都开始好奇,边吃着热腾腾的宵夜点心,边问时宜是不是有男朋友了?还是追求者。
时宜说是男朋友后,就不再多做解释。
有晚,经纪人美霖来视察工作,也碰上了爱心牌宵夜,颇为诧异地看时宜眼睛里幸福的笑,都觉得自己和这小姑娘恍如隔世了。短短十几天没见,怎么她就有了个从不露面的二十四孝男友了?
美霖是急脾气,百般威逼利诱下,时宜终于说,是个化学教授。
“科学家?”美霖很是被颠覆了价值观,“你会喜欢整天在实验室的科学家?”
她笑,把港式红茶握在手里:“智商高啊,我喜欢高智商的人。”
美霖摇头,不太相信地笑著。
她轻声说:“而且,我们马上订婚了。”
美霖足足怔了五六秒,拍了拍她的手腕,长长地,呼出口气:“幸好是订婚,否则,我真是要被吓死了。订婚这种事,都是富家公子常玩的伎俩,你可切忌,不要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