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我又看到了她,站在路口等红绿灯。
她穿着职业套装,高跟鞋,大大的挎包,还是那么美艳无匹的样子。这么多年过去了,同学聚会的时候,男生们总是感慨,当年的那些花儿,无论曾经开得多么热烈,在岁月荼毒之下,无一例外,慢慢凋零,消散风中。
可是,她仿佛还是没什么变化。
躲在自己坚硬的壳中,竖起重重的刺,伤害自己,也伤害别人。
这世间,每个人终究,还是爱自己更多。
我收回目光。
绿灯亮了。
我从后视镜里遥遥望过去。
她已经过了马路,折了个方向,踏上了跟我完全相反的路途。
我微微一笑,一路向前。
相识错。
相知错。
相遇错。
从头到尾,我们之间。
错,错,错。
第20章 第二十章 醉扶归
爱或不爱,与任何人无关
自行了断
朝颜真的走了。
她没有足够的心理准备面对这混乱的一切,至少在目前。或者说,这混乱的一切就像催化剂,加速了她逃离的决心。
如齐唯杉所愿,半个月之后,她飞去了法国。
一去两年,杳无音讯。
两年后她回国,进了工业园区的一家外资企业。一踏上苏州的土地,几乎是一瞬间,她的眼角就开始湿润。
她应聘到了财务主管的位置。
老巷即将面临拆迁,政府天天派人来动员,朝颜代表夏家先是咬紧了牙关不肯搬,后来一条一条政策出来,先搬的有着这样那样的优惠,再后来,整个巷子搬得就剩她们一家了。
时不时地,五大三粗的彪形大汉在门口晃来晃去。
终于有一天晚上,正吃着饭,朝颜默默低头了老半天,终于开了口:“妈,明天有空去问问舅舅他那边的房子一个月房租多少?”
许闻芹跟夏勇对视了一眼,心里都暗暗松了口气。
这样一来,搬家的事简直箭在弦上,老租房子也不是办法,再加上苏州的房价又在一路高歌猛进,看着父母两鬓斑白苍老不堪的模样,朝颜跟晚晴都不忍,于是买房子的事开始提上全家的议事日程。
半年后,全家人把所有的钱凑到一起,付了二十来万的首付,加上贷款,在园区买了套跃层公寓,许闻芹原本舍不得还想着回迁,后来想之又想,再想到朝颜,还是一咬牙把老房子卖了的折现款拿了部分出来,把新房子好好装修了一番。辛苦了一辈子,总要住得舒心一点。
朝颜也开始跟父母一起,为每月的房贷奔波。
许闻芹老了,远没有从前那么有精神,看上去也没有以前那么精明了,虽然牢记着不要跟女儿提起以前的伤心事,但偶尔也会向女儿零零碎碎讲一些琐事。
她是越来越絮絮叨叨了。
“你那个姓黄的老同学跟那个大高个儿结婚了,连儿子都生了,我那天路上看到了,大眼睛乌溜溜地直转,可爱着呢!”
“你说晚晴现在也比从前正经多了,哪天能给我带个媳妇回来才好。”
甚至有一天,她告诉朝颜:“我看到你以前那个老板了,跟一个很漂亮的女孩子走在一起,真是蛮登对的。”
……
但是,她死都不敢催朝颜。
二十六岁的朝颜,表面上看上去还是和当年一样气质温婉寡言少语,没人知道她心底的千疮百孔。岁月格外优待她,再加上又有点海外留学背景,勉强也算得上是才貌双全,于是单位里不时有人给朝颜做媒,公司高管、小开、富二代,真不知道现在黄金单身汉怎么这么多。朝颜一概婉拒:“我结了婚的。”众人皆不相信:“结婚?怎么从来没见过你老公?”朝颜垂眼:“去世了。”
于是,再没有人嚷嚷着要给朝颜介绍对象,偶尔一两个,也是离异丧偶。毕竟,她是二婚的女人,身价自然要直接下跌。
这就是现实。
这世间好心人实在太多,再加上身处中国社会,关系实在太错综复杂,朝颜实在拗不过,有时候也去应付相亲。
这晚相的是一位S大的中年教授,姓朱,妻子也是车祸去世。介绍人功成身退,两人对坐在茶吧。朱教授也不过三十七八岁年纪,看上去倒是温文尔雅,一谈开来,朝颜不由得一愣,居然是商学院的。她仔细端详了一阵,不禁脱口而出:“你好像给我们上过课!”朱清扬微笑:“你要是不说,我还琢磨着要不要先提呢!”他对眼前这个女孩子的印象颇深。认真,谦谨,清秀,而且,“你常常跟我们学院03届的两大名人坐在一块儿,沈湘燕一个,还有一个那就是,”他眼前突然一亮,爽朗地笑,“说曹操,曹操到!”穿着西装,态度潇洒自如的齐唯杉含笑走了过来:“朱教授好。”朱教授偶尔客串华梁公司的企业文化顾问,两人也算相熟。
齐唯杉转过头来,看到朱教授对面的那个人,脸上的笑容一点一点隐去:“好久不见,”他客气地伸手,“夏小姐。”
片刻之后。
朱清扬送朝颜回去,在停车的那一霎那,他向她微笑:“夏小姐,很高兴能认识你。”朝颜回神,也笑笑:“我也是。”朱清扬眼神一闪,挑了挑眉,有点俏皮地:“那么,也就是说我们以后还有机会再见面咯?”
朝颜面带抱歉地看着他,几乎是立刻,朱清扬安抚地朝她举举手:“我只是在开玩笑。”他向车窗外看了看,幽幽叹了一口气,“有时候我会想,如果我妻子还在,我能抽空开车出来陪她吃吃饭聊聊天逛逛街,她那么容易满足的人,不知道会有多开心!很多事当时不知道珍惜,现在想起来后悔也来不及。”他意味深长地,“放在现在,我大概不会犯同样的错误。”
朝颜垂眸,很长时间以后,她解开安全带:“很晚了,我该回去了。”
她已经走了几步远,就听到后面不紧不慢的声音:“没关系夏小姐,我有时间等你考虑,无论结果怎样,请记得给我一个回覆。”
车子渐渐远去了。朝颜继续向前走去。
静寂。
呼吸。
她回头。
没有人。
她嘴角弯起淡淡的自嘲。
夏朝颜,你以为会是谁?
两年啊,就算从第一朵开到每天最后一朵的牵牛花,都盛开、衰败、周而复始了不知道多少次了吧?
从头至尾,眼角根本也不多扫你一下的陌生人而已。
她印象中的齐唯杉,曾经那么骄傲肆意的一个人。
她还记得他那个愤恨的表情,凌乱的头发,冰冷的话语,宛如昨日发生的事。
只是现在呢?
她唇角微微一弯,清晰回忆起齐唯杉刚才看到她时淡淡的惊讶,疏离,敷衍的问候,还有眼神的一触即逝。
夏小姐?她唇角卷起淡淡的笑。恰到好处的彬彬有礼,恰到好处的礼节寒暄。
在法国两年,回想当初,她偶尔会有深重的负疚感,当她一味沉浸在哀伤里的时候,他站在一旁看着她,何尝不是一种淡淡的折磨?
尤其,他不是别人,他是齐唯杉。
天之骄子,无限快意的齐唯杉。
现在看来……
她自嘲,别自作多情了夏朝颜,他是多么潇洒享乐的人,所有曾经发生过的一切,只不过是贵胄公子一时的小小迷乱而已。
而且,原来终究,他还是没有能够跟沈湘燕走到一起。
今晚他身边那个千娇百媚的女伴,不仅个子高挑,而且举手投足之间无比优雅,俩人从她面前走过去,俨然一对璧人。她在法国的时候,宋泠泠有次偶然MSN聊天的时候提起来:“表姨挺满意。”
看起来,还是跟当初一样,只要他愿意,身边永远不会缺乏良人相伴。
事业有成,美眷如花,他的生活,向来顺遂,予取予求,令人艳羡。
她微笑了一下,继续向前走去。
就在她转弯的那一瞬间,黑暗中有簇小亮点微微一闪。
夏朝颜,你终于舍得回来了。
夏朝颜的生活在家和公司之间不紧不慢地慢慢游走。她仿佛是爱上了逛街,漫无目的地一家店一家店逛过去,在周末的时候,她跟宋泠泠或是黄蓉蓉,可以消磨一整天的时间在各色各样的大小店铺中。
宋泠泠某天倒在朝颜的床上,悲叹:“你说我们好歹也是上得厅堂入得厨房的白骨精啊,怎么就自生自灭没人垂怜呢?”
朝颜瞅着她笑:“你放心,总有一天会有个齐天大圣驾着七彩祥云来将你打回原形。”宋泠泠这两年成熟世故太多,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朝颜实在无从评价。一年半前,她在巴黎街头偶遇程海鸣,匆匆相叙,各奔东西,她并没有忽略彼时的他身边已有一个谈婚论嫁的法国女友。
该对宋泠泠说吗?朝颜想了很长时间,还是决定埋在心底。
她不知道时光是不是可以掩藏一切秘密,但是,她只想宋泠泠幸福。
哪怕是平凡至极的。
某一天,黄蓉蓉拎着一大袋水饺来朝颜家,递给许闻芹:“阿姨,麻烦帮忙煮一下。”许闻芹挺喜欢她的,干练爽快,朝颜不在家的两年中,她时常来看夏家看望他们夫妻俩。于是立刻去厨房,边走边朝屋内叫了一声:“朝颜,出来,你朋友来了!”
很快的,吃完饺子,许闻芹立刻就把朝颜跟黄蓉蓉撵到楼上:“去去去,这儿没你们的事,你们姐妹难得见面,好好聊聊!”
朝颜微笑。
她这个妈妈,争强好胜一辈子,好打扮,没文化,对老公颐指气使,对儿女呼来喝去,对外人锱铢必较。
但是,她绝对是世界上最好的妈妈。
黄蓉蓉仔细看着她:“朝颜,看起来你最近过得不错。”面色红润,也不似刚从法国回来时的一脸瘦削。朝颜摸摸自己的脸,笑道:“是吗?我总是不习惯西餐,回来的时候足足瘦了有十斤,大概我妈听我诉苦听得受不了了,最近一直给我大鱼大肉地补来着。”黄蓉蓉低了低头,朝颜立刻噤声。她知道黄蓉蓉的妈妈积劳成疾,在黄蓉蓉打算把她接过来的前一个月死于脑溢血。朝颜有点歉意:“对不起。”黄蓉蓉摇摇头,有点惨然地:“跟你有什么关系?她一辈子命苦,没福。”
朝颜默然。这世上,谁又能比活得快意?
黄蓉蓉看着她,半晌之后,嘴唇轻轻一动:“其实朝颜,是我应该跟你说一声对不起。”如果不是她当初的那番话,朝颜不会在那么短的时间内悄然离去。纵使飞蛾扑火,短暂燃烧,也会比这样死水微澜地过上一生,多出很多值得怀念的回忆吧?
她的一生,从一开始就结束了。但是……
年少轻狂的时候,她曾有过隐约的,不为人知的卑微梦想。
那个梦,什么时候怦然破碎的呢?
“黄蓉蓉,齐唯杉让我上你这儿来找我们签的那份合同!”大熊的声音,永远是急急慌慌又没什么耐性。黄蓉蓉头疼,她手中正赶着一份材料,半小时之后一定要交上去:“自己上抽屉里去找!”事实证明,黄蓉蓉绝对对得起华梁发给她的高薪,因为只是十秒,大熊便从一份份按日期整齐归类的合同堆里头找出了他要的那份,他高兴地拿起来吹了吹,目光一瞥,便看到抽屉最底端的角落里隐约现出一个小小的书角。
奇怪,怎么有点眼熟?
片刻之后,大熊举起那本笔记本,无限纳闷,因此话不经大脑直接冲口而出:“黄蓉蓉,这是老齐抄给夏朝颜的,怎么会在你这儿?”
快毕业前的那天下午,晚春的天气,下午正是打球的大好时光,但大熊手捧着篮球有点蔫蔫地走在回宿舍的路上,他打电话给齐唯杉了好几次都被回绝了:“我有事。”
会有什么事?
一进宿舍门,大熊楞住了。
两张桌子被拼在了一起,满满摊了三五本笔记本,而从来不记笔记只在考试前委托大熊复印的齐唯杉正端坐在桌前,时而抬起头来对着眼前的笔记本参考着,时而低下头去在一本深褐色封皮的笔记本上慢慢誊写着什么。
他就那样整整誊写了一个星期。不分神,不回避,不解释。
后来,大熊终于忍不住了:“老齐。”
“嗯?”
“她有男朋友的。”
“我知道。”
“老齐!”大熊急了,“你忘了刚进校军训那会儿你跟我说过什么了吗??”
齐唯杉抬起头来,眼神清明:“我没忘。”
“那——”大熊站了起来,手攥得死紧,急得脖子上青筋直爆。齐唯杉朝他微笑,笑容中略带一丝丝安抚:“你放心,我知道,”他慢慢落下最后一笔,慢慢阖上笔记本,继续微笑,“我没忘。”
大熊直眉楞眼地瞪着他。明明每个字他都听得懂,但组合到一起,他还是彻底糊涂。
齐唯杉静静凝视着笔记本一角的写意画上那株小小的牵牛花。
人生如戏。这场独角戏,从头至尾,他唱得耳热,他心中悲凉。
只是,那又如何?
爱或不爱,与任何人无关。
自行了断。
毕业典礼上,帘幕终将徐徐闭合。
何以念双,唯有离别。
夏朝颜,从此以后,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不要重逢。
不须重逢。
不能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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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朝颜大学毕业以来,包括身处异国他乡,总是会碰到一些有心人。宋泠泠戏谑过她:“因为你看上去实在纯良恭俭无公害,要知道,山珍海味固然令人神往,但对男人来说,居家过日子,最适合的,当然还是你这样的清粥小菜。”
她只是笑了笑。
宋泠泠的话固然现实,又何尝不对?
只是,这个世上最了解她的,包容她的,甚至疾言厉色训斥她的那个人,已经永远地离去了。没人知道她温良的背后,混杂了冷静、肆意、悲观,和深入骨髓的伤痛。
这天下了班,她刚出门,朱教授已经在公司门口等着她了。他微笑:“我知道有家西餐馆,厨师做了一手极好的法国菜,怎么样,赏个脸吧?”朝颜只是稍怔,便很痛快地点了点头。
深夜,朱教授将朝颜送回家,礼貌地:“夏朝颜,再见。”他笑了笑,并不生气,也听不出什么失落,“哦我说错了,以后,应该没什么机会再见了吧。”或许,她还是太年轻,仅仅容貌抑或气质,当然无法胜任默默背后予人支持的教授夫人和十岁孩子的母亲这两个不可谓不艰辛的职责。并且,她已经说得那么通透:“朱教授,楼经理可能没告诉您,我曾经结过一次婚,家里境况也不算好,我不想骗您,您值得比我更好的。”楼逄夫妇再三叮嘱她不要提及从前,但今晚的这第三次见面,她实在忍不住了,语气温和然而态度坚决。
因为他不如前几次,只是安于做个谈得来的普通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