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吵死了!”我爸突然大声说。
我爸自从被告知我们要在江辰的帮助下转院,就一直闹脾气,后来我妈一走开,他把我臭骂了一顿,内容不外乎两个字——骨气!他认为当年江辰妈这么对我之后,我就该离得他远远的,最好见面时吐他一脸口水以示不屑,居然还接受他的恩惠!
三年前,我从X大的艺术设计系毕业,江辰医学系本硕连读得读七年,但由于表现好,第四年就已经开始在X大附属医院各大科室实习。
那时江辰对我可真好,一看我拿到了毕业证就说要娶我,当然主要也是因为我在他忙得水深火热之际老是凭空臆造了一堆所谓社会精英分子去吓唬他,比如说,每天帮我开门的主管(原型是我们公司的保安,我老忘了带大门出入卡);老给我送花的经理(原型是楼下卖花的,晚上我加班加得晚,回家老遇到他在丢卖不出的残花,再我的强烈暗示之下,他就把花送我了);请我看电影的客户(原型的确是客户,我也的确看了电影,只是看完要给他们写宣传文案)……艺术创作需要原型。
江辰一听我如此受欢迎就急了,他说他大学送了四年的早餐不能白送,还是结婚吧。
我恬不知耻地答应了。我的心思很简单,X大医学系全国排名第一,江辰年年拿一等奖学金,丫就是一毫无悬念的潜力股,我得尽快将他拿下,待他成了绩优股之时,我就是共患难的糟糠之妻,敢让我下堂我就敢分他一半财产……
当然,其实最简单的心思是我很爱他,我怕他被人抢走了。有次我去他实习的医院找他,一个小时内看到三个病患给他留了名片,其中一个还是男的。这个社会太可怕,而江辰的魅力又似乎男女通杀。
只是那时的我被电视剧和小说荼毒得差不多了,以为我的爱情所向披靡,而江辰他妈让我知道,我的爱情一经胡搅,随便转移。
江辰他妈在某个风和日丽的中午,拜访了我妈,我妈作为一名职业家庭主妇,在我家的地位堪比武则天,但我第一次,见到我那彪悍的妈妈如此手足无措,如此不自觉地低声下气。平心而论,江辰他妈并无什么过分的言论,也没掏出一张支票说你离开我儿子,要多少钱你说。她很淡然地和我妈商量着结婚的一些习俗,只是态度中流露出的屈尊降贵让我妈战战兢兢,我在一旁看着我妈搓着手说我们都配合都配合,心里跟泡了老陈醋似的酸软。
江辰他妈又单独找我聊了一会儿,给了我几页纸说你好好看看,同意的话就签个名。是一份婚前协议书,大概内容是什么我与江辰结婚不是为了他家的钱,离婚的话也不能分财产之类的。
我当时就纳闷了,他爸也就一小镇的镇长,是能有多少钱啊?至于跟演电视剧似的吗?只是后来我才明白,官不在高,会贪则灵。
我已经忘了我当时想了什么,有可能是爱情和自尊之类伟大的东西,后来实在拿不定主意,就去问了我爸,我只能说,这是历史性的错误。
江辰他爸是我爸的非直属领导,我爸觉得平日里被这些领导欺压得够窝囊了,领导家属竟欺压他的家属,这是极其无法忍受的事情,于是他说你敢签我就跟你断绝父女关系。
于是我又做了另一件蠢事,我把协议书拿给了江辰,让他还给他妈,江辰勃然大怒,回家跟他妈吵了一顿,他妈后来给我打了电话,大意是,你敢和江辰结婚,我就敢死在你们婚礼上。当时我社会经历尚浅,立马被她唬住,完全没想到有别的解决方法,比如说不举办婚礼,让她找不到地儿死……
结婚的事就这样不了了之,后来也不知怎地,大概开始工作起来忙,我忙着被经理骂,江辰忙着上课和实习。而且大概是心里有了芥蒂,我不停地找江辰麻烦,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无理取闹,用试探他的容忍度来试探我们的爱情。
当我说,江辰我们分手吧。
他沉默了很久后说,你不要后悔,然后砰一声甩门离去。
我以为要相爱的两个人分手,至少要有一件轰轰烈烈的大事,比如说第三者;比如说突然发现我是他爸的私生女;比如说他或者我得了绝症……但其实不用。不安、忙碌、疲乏,就够了。
我们就这么分了,挺奇妙的,原本说好一生一世的两个人,瞬间就毫不相干,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怀疑是不是谁将我们按了快转,害我漏掉了一些非分手不可的情节。
我和江辰的分手,我爸是最乐的,他大概觉得这是他与领导阶级对峙的一次完胜。但后阶段我一直找不到男朋友这事使他觉得胜利的果实有时也是苦涩的。
所以我猜我爸对江辰的感觉是复杂的,一方面他希望有人接手我这个滞销品,一方面他又觉得宁愿让我滞销也不愿卖给江辰,他的内心大概跟中学政治课本里大萧条时期将牛奶倒入河里而不分给穷人的资本家一样煎熬。
我没有告诉我爸,其实人家压根也没想跟你买。
第三章
我爸第二天一早就动了手术,江辰推荐的是位女医生,姓苏,长得具有知性美,搁江辰身边一站,整一个郎才女貌。
我妈开始很不相信苏医生,她觉得美女一般都没用,为了她这个执念,我曾经很长一段时间以为我在我妈心中是个美女。
苏医生指出,她曾经徒手把一个流氓揍到肩关节脱位,又徒手把肩关节给他接了回去。我们纷纷表示十分信任她的医术。
江辰陪着我们在手术室门口,我妈紧紧地拽住我的手,我安抚地拍着她手背。
坐了十来分钟,我妈开始忘记了不安,她先是眼睛骨碌碌地在我和江辰间打转,后慈祥一笑:“你看,当时你和小希处对象时我们没来得及坐下叙叙,反而是现在……”她顿一顿,长叹:“造化弄人呀。”
我基本上处于僵硬并且想挖洞钻的状态。
江辰笑一笑,说:“当时不懂事,不知道珍惜小希。”
我忍不住偷瞄一眼江辰,好美丽的客套话。
我妈呵呵一笑:“哪里,是我们家小希福薄。”
时间在他们的虚与委蛇中过得飞快,大概也因为并不是什么复杂的手术,或者是因为苏医生医术了得,总之手术室的灯暗了,苏医生带着口罩出来。
我妈一下子又抓住我的手臂,指甲掐得我很想问候我外婆。
苏医生慢悠悠地掀下口罩,露出弯弯的嘴角,“手术成功。”
我妈松开我的手,扑了上去,一副想和她拥吻的样子。幸好她只是拉住了苏医生的手,不停地拍着:“太感谢你了,太感谢你了。”
我沉醉在这妙手有情天里十分感动,一旁的江辰用手肘轻撞了我一下,小声说:“你再不拉开你妈,苏医生的手就废了。”
我一看,果然苏医生手背红了一大片,我妈最近每晚跟着湖南台里的老中医学拍痧,颇有成就,有天做饭拍蒜头时找不到刀,于是徒手将蒜头拍碎在砧板上。
我忙过去拉开我妈,“妈,你快去看看爸吧。”
我妈挣开我的手,呵斥了我一句:“你爸麻醉还没退呢,有什么好看的,我得好好感谢一下苏医生。”
苏医生倒退了两步,连连摆手:“阿姨,您别客气,这我应该做的,我待会还有手术呢,我先走了。”
啧,好一个落荒而逃的白衣人。
我妈很失落地转向江辰:“江辰啊,这次多亏了你……”
江辰两手往身后背,俯在我耳边小声地说:“救我。”
我忍不住缩了一缩肩膀,压下澎湃到想咬舌自尽的念头,推着我妈说:“你快去看一下爸啦,江辰他待会有门诊。”
恰好护士推着我爸的病床出来了,我妈就跟了上去。
就剩下我和江辰了,我吞吞口水,抬头笑着对他说:“这次谢谢你了。”
他点头:“没什么,我先走了。”
我脱口而出:“啊?”
他笑一笑,“我有门诊。”
目送着江辰走远,我揉一揉耳朵,傻笑。
那时大一,江辰考上X大医学院,而我以艺术考生的身份勉强也考上了X大艺术学院。江辰他们学院迎新会,我以他多年单恋未遂者的身份死皮赖脸求着他带我去了,主要是我听说迎新会上吃多少东西都是师兄师姐买单,我对这个做法很满意。后来我当了师兄师姐,一有迎新会都肚子疼不能去参加。
那天人挺多的,在学校北门的小餐馆包了八张桌子。我和江辰去到的时候已经没有多少位子,我和他就被分在两个桌子,我遥遥望着他,觉得真好,吃太多也没人会管我了。
酒足饭饱之后,师兄师姐们领着师弟师妹们到操场玩游戏,有一个不知从哪个鸟地方流行到全国的游戏,叫真心话大冒险。
那酒瓶子转啊转啊就转到了一个小姑娘面前,鉴于她前面选择了大冒险的同学必须拉着路人说你看,这是我的肝左叶,这是胆囊,这是肺右叶,这是肾,这里有一条直的叫输尿管……于是小姑娘选择了真心话。
一个大灰狼似的师兄循循善诱道:师妹,你有男朋友么?或者有喜欢的人么?是谁?
我心想这问题也太温馨感人了,好歹问个你内裤什么颜色之类的啊。然后那姑娘红着脸点头,眼睛若有似无地瞟向江辰时,我忽然就觉得这问题也太犀利了吧……
大家开始起哄让江辰表态。一直站在我身后的江辰忽然俯身在我耳边说:救我。
我一时有点发懵,觉得他那两个字的气流挠得我脖子痒痒的,挠一挠脖子后急中生智地说:“我……我……肚子疼……”
江辰在我身后长叹了一口气,扶着我的肩膀说:“大家不好意思,我女朋友肚子疼,我送她去校医院。”
我被江辰拖着走了几步,才回过神来刚才他说的是女朋友,我就抖啊抖地问他:“我那个……那个……刚刚好像……听到你说女朋友了……”
我似乎看到他的脸诡异地红了一红,然后理直气壮道:“对,怎样?”
我瞬间心跳加速,几近呕吐,结结巴巴地说:“不……不怎样,那个……欢迎你。”
每当我回忆往事的时候,能够不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不因碌碌无为而羞耻,却为在关键时刻讲了一句类似女性特殊服务行业的欢迎词而很想去死。
晚上我留在医院里照顾我爸,让我妈回我那儿歇着了,老太太刚开始不同意,后来我跟她讲了几个医院的鬼故事,她说她忽然觉得身心俱疲,还是回去歇着,明天才有充足的精神照顾我爸。
今晚苏医生值班,她巡了两次房之后就赖在我爸的病房,硬要拉着我聊天。
碍于她恩人的身份,我只好强撑着眼皮陪她聊天。
她问:“你跟江医生怎么认识的啊?”
我答:“同学。”
她喃喃自语:“我还以为是男女朋友呢,不过看他今晚没留下来陪你也猜到了。”
她自语完又问:“什么同学?”
我答:“幼儿园,小学,初中,高中,大学。”
她认为很值得惊讶,并且指出这是种难得的缘分,她说:“唷唷唷,青梅竹马,从小看着对方生殖器长大的,真有缘分。”
我打着哈欠的嘴吓到半天才合起来,揩一揩打哈欠挤出来的泪,正想说什么,苏医生又发问了:“他有没有女朋友啊?”
我老实回答:“不知道。”
她神神秘秘地凑到我耳边:“我跟你说你可别告诉江医生。”
我点头。
她笑得三八兮兮,“我们都怀疑江医生是同性恋。”
我惊讶地望着她,她又解释道:“他从来不带女人出现,而且跟女医生女护士女病人都保持距离。不过干我们这行的有这样的毛病也不出奇,对女性的身体太了解了就没神秘感了。”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好像你们这一行的对男性的身体也很了解吧?”
她怔怔地想了一会儿,拍一拍脑袋恍然大悟说:“也对哦。”
于是我们分别沉思了几分钟,在这几分钟里,我一直在沉思,到底怎么才能打发她走,我好困。可惜苏医生又问了:“你认识他这么久,看过他交女朋友么?”
我瞌睡虫一下子跑了,干笑了两声:“看过的。”
“呀,真可惜。”她失望地叹息。
我小心翼翼地刺探:“可惜什么?你喜欢他呀?”
她笑得娇羞:“没啦,我有对象了。我对象在X大念博士,他修心理学的,毕业论文选题方向是同性恋心理分析,主要想研究社会精英分子的同性恋心理。他正烦着找不到研究对象呢……”
我想了想后建议道:“不然你上网找些小说给他看吧,现在不是流行什么耽美小说么,里面那些男主角总裁医生律师军人,什么精英行业都有,艺术来源于生活,让你男朋友看看能不能找到有用的。”
她摆摆手道:“我早就想到了,也研究过了,觉得不靠谱,那些小说几乎都是女人写的,在女人心目中男人就是下半身思考的动物,两个下半身思考的动物凑在一起,除了使用下半身就是频繁过度地使用下半身,对学术研究没什么帮助。”
我想了想,觉得挺有道理的,就哦了一声表示我同意。
她又说:“你看江医生他有没有同性恋的倾向啊?我看那些小说都说可以把不是gay的男人变gay,学名叫什么来着?哦,叫掰弯,不然我把他掰弯了如何?”
我嘴巴张张合合,结结巴巴地说:“这样……不好吧……”
她拍一拍我的肩膀:“别紧张,我跟你开玩笑的,你不懂我的幽默。”
……
“对了,你猜猜我为什么选择学医?而且选择骨科?”她突然很兴奋地要求道。
我还没从她上个幽默中缓过来,有气无力道:“你一家都是医生?”
她摇头。
我又猜:“你小时候见到了谁因为骨头有病而很痛苦?”
她还是摇头。
我认真了起来:“你立志悬壶济世?你跟男友约好了考医科?你高考的时候不小心填错志愿?”
“都不是。”她得意洋洋道,“我家里卖猪肉的,我每次看到我爸砍猪骨就觉得很兴奋。”
……
我嘴角抽了一抽,“呵呵,耳濡目染。”
她又用力一拍我肩膀:“你又相信了,你真是不懂我的幽默,我们一家除了我弟都是医生。”
……
第四章
昨晚苏医生跟我促膝长谈到凌晨五点,然后神采奕奕地拍拍屁股说,我可以准备交班了,我今天休假。
我过了睡觉的时间点就再也不知道自己睡着还是没睡着,迷迷糊糊中面前好像站了一个人,我还问了他是人是鬼,似乎还跟他解释了一下冤有头债有主的因果关系。
这种恍惚的睡眠最可怕,我大脑急速地运转着,前尘往事巨细靡遗。我分不清是在做梦还是在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