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份与年前的十二月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的忙。林查来学校看过她好几次,每次都带来许多冬天里最缺少的温暖。艾芙压力大时,对巧克力有种不正常的依赖,林查看着她日益消瘦的面庞,破天荒地没有指责她。
只是林查自己这段时间也很忙,总是加班,不能经常去看她。
但在这么忙累的日子里,有个人在旁边支持你,就该知足。
之间Max来找过她一次。那是正月十六的下午,前一天忙到夜里一点的艾芙摇摇晃晃从实验楼里出来,只想扑回寝室补个觉。没想到在楼下定睛一看,眼前停着辆虎虎生风的黑车,牌子正是保时捷。
Max欠扁的笑容出现在车窗:“小艾。”
“师兄——”艾芙在心中哀鸣,这下又休息不了了!
“干吗一脸沮丧?”Max朝后面扬扬下巴,“我是来实践诺言的。”
“什么诺言?”
“带你去中环兜风。”
“这个,不用了啊——”
“我在这里等了你一个多小时了,给点面子吧。”
艾芙微愣:“你怎么知道我在实验室?”
“你MSN和BBS都挂着。”
“那个,两三天没下线了,我根本没顾上——”
“什么?”Max拉长了脸,“这么说,我差点在这里扑个空?”
艾芙被他的表情逗笑了:“你今天怎么会有空?”
Max笑笑说:“最近不忙。”
几分钟后,艾芙坐在车后座上,一只手肘支在车窗下沿,寒冷的风灌进车内,吹得她的头发猛烈飞舞。高架路边上矮了几分的楼宇和断断续续的隔音板快速掠过,像是在快进的电影镜头。
“关窗吧,别感冒了。”Max从镜子里观察着她。
“哦,”正在发愣的艾芙回过神来,按下按钮关上窗玻璃,说,“我现在清醒了。”
“今天不大开心?”
“嗯,还好,太累了。”
“听说你论文被退回来了?”
“是呀,师兄,”艾芙突然有些委屈,“我明明——很努力。”
“这个很正常,我当年被退了两次呢。”
“真的?不会吧?”
“不是说你努力,就一定会拿到想要的结果,”Max平静地说,“仔细想想,你有没有什么地方觉得有疑惑?”
艾芙想了想,慢慢地回答:“其实——你这么说,对的,我当时刚处理完数据就觉得有漏洞,后来补实验时其实也没完全满意。”
“对呀,你自己都不满意,怎么能让别人满意呢?审稿人都是经验丰富的,自然逃不过他们的法眼。”
“我当时,觉得一个3分的小文章没什么——”
“小艾,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想想以前的你是怎么说怎么做的,难道一篇3分的小文章就能让我们不服输的小艾满意到不认真吗?3分的小文章就该随便吗?”
艾芙顿时脸微微发热:“我错了,师兄,我知道我为什么错了。”
“好啦好啦,”Max轻笑,“我又不是找你出来训话的。你想去哪?”
“随便啦。”
“我带你去吃好吃的。”
“不要,每次都你请,我不好意思了。这次我请,啊对了,我想到一个地方!”
“什么?”
“师兄,我请你去吃上海最好吃的手抓饼!”
车子下了高架,开到长长的肇家浜路上,在从南向徐家汇行驶的方向上,右手边有一个非常普通的手抓饼店面,门口一个顾客也没有。
Max停下车,有些疑惑:“这家最好吃?没什么人嘛。”
“别人不懂欣赏。这家最好吃的是它的——保密,你吃了就知道了。”艾芙笑着从车里一跃而出,率先走到店门前。
“老板,我要两份手抓饼,原味的。”
“小艾,我想吃肉。”
“师兄,吃肉不健康。这家最好吃的是原味的。”艾芙一本正经地看着Max垮下的脸,忍不住好笑。
手抓饼老板是个六十开外的老爷爷,瘦而有精神,做起手抓饼来手法娴熟,全程都很干净讲究的样子。
金灿灿油乎乎的饼装到纸袋里,很有些烫手。艾芙在街边,很满足地咬了一大口:“好吃!”
Max将信将疑,咬了一小口。
“嗯,”他的眉毛飞扬,“确实不错耶。好像跟其他店有什么不同的地方。”
“吃出来了?就是他用的番茄酱不一样。别人用的是超市里买的,像是‘味好美’之类的,这个老板说他是自己做的!”
Max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嘴里塞满饼。
回到车上,Max回头对艾芙一笑:“谢谢你。”
“有什么好谢,我欠你这么多顿了。”
沉默了半晌,艾芙突然又说:“我以前听过一个说法,说是如果有一天你为了一碗3块钱的小馄饨可以不再在乎20块的打车费,那你就是富人了。”
“是吗?”
“嗯,今天我们为了3块钱的手抓饼,开了半个上海的车。呵呵,师兄你是富人了。”
Max顿了顿,说:“我其实很穷的。”
“哪有?太谦虚了。”
之后一路上,Max便以沉默为主,艾芙心里有些诧异。
只是他送她回到学校后,仍像以往那样玩世不恭地笑着道别,于是她也没怎么太在意。
而且她也已经太累,回到寝室甚至没刷牙,就扑倒了。
直到两周后,艾芙才明白为什么Max在那个时候去找她,以及为什么他的表现有点反常。
四.绿色(6)
[那是属于你的虹彩吗?]
三月上旬,艾芙的补实验再次完成,文章这次由老板提议,投了个4。0分的杂志。
这初看很令人惊讶,怎么3分都不中现在反而要投4分呢?其实不然,每个杂志审核的都有所不同(也有运气的成分,艾芙的第一投本来比较有把握,但是运气不怎么好),再加上经过对编辑评语的仔细分析和详细地补充实验数据,这次的选择并不偏高。
紧接着的便是3月10日的新托福(iBT)考试。艾芙从考场出来时,太阳已经西斜,这两个月左右的拼博突然到达告一段落的时刻,她的心情仍停留在以往。
直到在寝室大梦不醒12小时后,她才慢慢地回味——原来,终于结束了。
终于结束了!
连阳光都灿烂。快到春分,校园里樱花开遍,小道上落满花瓣,红、白、粉红,梦幻得掩去一切过往的凄寒冷冽。好些女孩子在樱树环绕下拍照,快乐得像春天的鸟儿。艾芙突然觉得,许久心情都没有这么晴朗过,一切都可以让她发笑。
有意慢慢走到实验室——难得不用赶着做什么,那就让自己恣意地迟到一回罢。刘师姐迎接她的第一句话便是:“艾芙,昨天考得好吗?”
“还行,”艾芙环视了一下显得空荡荡的实验室,“人呢?大家都哪里去了?”
刘师姐扑哧一笑,面貌如花,说:“师妹啊,你忘了今天是礼拜天了?”
艾芙“砰”地一敲额头:“我都很久没这个概念了!天哪!”
刘师姐继续笑,看她的表情比平时要柔和很多:“最近太累了吧?连大师兄都偷偷说你要再这样,他看着都要崩溃了。”
“哪有那么严重!呵呵,现在终于暂时忙完了,我一定要休息一段时间!”
“老板下周出国,你尽可以偷偷歇一段。”
艾芙立刻上前拉住刘师姐的手臂,神情惊喜得像个小孩子:“真的?真的?太好了!”
刘师姐笑着摇头:“至于嘛?好了好了,我到楼下做实验了,你没啥事随便玩玩,或者干脆回去休息吧!”
艾芙在屋里转了一圈,心情起伏,好不容易坐下来看看窗外,只觉得心里有只鸟儿像要飞出去。
她的眼神略过桌面的一张报纸,随手拿起来翻开,发现是经济版,正想跳过——
一行粗体字标题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节约开支,花旗拟于4月大幅裁员”。
艾芙皱眉,这行字中有个词强烈地刺激着她的神经,却一时想不出为什么。然后,一瞬间,她明白了——花旗的投行部,不正是Max待的地方吗?
她立马抬头看报纸的标签,发现是个影响力颇大的报纸,不禁有些不安。
Max会有事吗?裁员会裁什么样的人?大幅是什么意思?Max在花旗已快两年,而投行的晋升一般是两年一次,不能升职的话很可能要面临艰难的选择。而他似乎说过这一年业绩不是特别好——
上次兜风时Max的表现,依然历历在目。艾芙的心猛地揪了起来。
她迅速掏出手机,拨通了Max的号码。
响了十几声,依然没有人接。艾芙立刻再拨,又响了五六声,Max终于接了。一个完全没睡醒的声音说:“喂?”
“Max,我是艾芙!”
“哦,”声音迟钝了一下,猛然一个拔高,“小艾!”
“是我。”
“你怎么了?”这时他的声音听起来已经完全清醒。
“我没怎么,你——”艾芙咬着舌尖停了停,突然觉得难以开口。
“我什么?”
“我刚才在报纸上看到,花旗4月份要裁员——”
“哦。”Max的语气立刻低沉了下去。
“是真的吗?你——没事吧?”艾芙抓手机的手指捏得更紧了些。
“这个,”Max的回答有点迟疑,“报纸上说的不确切。不是四月份裁员,是四月份开始有一个较长期的幅度比较大的裁员。”
“那——你没事就好了。”
“我,”Max轻嘘口气,“形势不是很妙。”
艾芙又紧张起来:“什么意思?”
Max吹了声口哨,答:“就是这个意思。小艾,你在哪里?”
“你要干吗?”
“告诉我吧,我有很重要的事情。”
“哦——我在学校。”
“我到实验楼下面——这样吧,实验楼草坪的南面,半小时后我到那里找你,行吗?”
“嗯——好。”
没等艾芙再多问一句话,Max飞快地掐断了电话。
她对着由显示“通话结束”的手机屏幕愣了愣,摸不着头脑。
实验室下面的草坪,南边——那里有很大的几颗樱花树。
艾芙在树下徘徊良久。微风吹过,有花瓣落在她肩头发上,她轻轻拍了拍,一抬头——正看到Max向她走来。
“我把车停在前面了,”Max在离她两步远的地方停下,眼神有些奇怪,“小艾,你没等很久吧?”
“没有,你电话里说有什么重要的事啊?很急?”
“也没有,”Max停下,仰头看了看树梢,手在后面撑着腰,几秒钟后才对着半空轻声说,“小艾,我很喜欢你。”
声音很小,在和煦的风中却很清晰。
艾芙愣住,轻声问:“什么?”
“小艾,”Max双手放在体侧,轻吸一口气,平视她,用一种冷静到平淡的语气说,“我很喜欢你。”
艾芙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抑制住后退的冲动,不成字句地问:“为什——怎——”
Max闭上眼睛,对着空气提高了音量:“我想做你的男朋友,可以吗?”
四.绿色(7)
[男人和女人成不了朋友。]
“我很喜欢你。”
“我想做你的男朋友,可以吗?”
这一刻的Max显得那么陌生。时间颠倒,花落枝折。越是美好的事物,似乎越是短命。
挽留不住的,原来已经成为暧昧了。
艾芙不知说什么好,只好用了最老套的三个字。
“对不起。”
Max一点也不惊讶,只是微微皱了眉,说:“是因为林查?”
“不是,”这一刻听到这个名字,艾芙没由来地烦躁,“为什么要是因为他呢?”
“哦,”Max惨笑,“原来是因为我不够好。”
“不是,你很好,只是——”
Max抱起臂,抬起下巴看天:“小艾,你千万不要告诉我,你一直把我当哥哥。”
他的这个动作眼熟得刺目,一如她自己倔强的样子。
但这曾是Tracy的幸福。这是她未曾有过一丝想念的幸福。
“不是,”艾芙答得斩钉截铁,“我把你当作师兄。”
Max的唇角弯成一个惨烈的弧度,没有回答。
艾芙闭上眼睛,一字一句:“你一直是我的偶像,站在我无法企及的高度,有着我曾以为最难能可贵的友谊。所以——”
师兄,为什么要破坏呢?现在,一切都结束了。
她没有看到此刻,Max瞬间几乎要哭泣的表情。
他轻叹一声,舔了下干枯的嘴唇,微抿起嘴说:“我现在,大概能决定了。”
艾芙抬眼看他。
“我拿到雷曼兄弟的offer了,”Max笑得不很自然,“但是职位在日本。”
“啊,那很好,”艾芙立刻说,“这太好了。恭喜你!”
Max摆摆手:“不用安慰我。”
“师兄,其实你并不很喜欢我。”
“嗯?”Max挑起眉。
“我远远没有Tracy好。就象我以前说的,你只是遇到了一时的困难。但这次你又遇到困难了,不是吗?如果你勇敢一点,那么异地异国都不是问题;如果你再勇敢一点,那么对于你最爱的人,工作忙一点不顾家一点,或是家里人再不赞同一点,又怎么样呢?”
“我跟Tracy,已经结束了。”
“我只是Tracy的影子,以前是她的跟屁虫。然而以后,我总有一天也要飞走,那时候又该怎么办呢?”
这一刻的艾芙,站在一地花瓣中,瘦削却坚定,那么认真地问着他。
Max一时怔忪,他抬起一只手,想去触摸一个易碎的幻像,却又慢慢放下。
“让我抱抱你好吗?”
艾芙一愣,面前人的表情里有抹让人不忍拒绝的伤痛。
她却摇摇头:“不好。”
那丝惨笑又游上Max的唇角,他点点头,说:“我知道了。小艾——我走了。”说着便转身。
“一路顺风,”艾芙望着他的背影,“珍惜——珍惜以前和以后该珍惜的人好吗?”
Max稍一停步,左手挥挥,便又接着向前走。
走啊走,离开了艾芙的视线,就像也离开了她的世界。
远处迟迟没有传来汽车发动的声音,艾芙没有再等待,转身离去。
这时的她不知道,今后她会那么关注财经新闻,那么关注一家叫做雷曼兄弟的排名世界第四的投行,那么为一个于遥远国度拼博的人默默加油;她也不知道,Max终于打算做回那个让人羡慕的师兄和前辈,在之后雷曼因次贷风暴连连裁员的大冲击中,屹立不倒,终于成为资深分析师、高级经理。
这时的她,只是很难过。
再没有宜家一日游、再没有那个味道的手抓饼,在短短几分钟里,她失去了一位热情的朋友、一位值得信赖的前辈、一个原本单纯的仰视。
或许还多了一份不敢去面对的友谊——Tracy,呵。
艾芙突然想起电影《当哈里遇到萨丽》。里面的男主角哈里吊儿郎当地对萨丽说:“男人和女人成不了朋友。”
四.绿色(8)
[当幸福来敲门,但求问心无愧。]
4月的一天。
艾芙在路边揪着一串树叶:“出,不出,出,不出,出,不出——算了,我还是先去宣讲会看看吧。”
林查笑她“穷忙”。有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