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芙挑挑眉:“欧州应该有很多帅哥,可以让你这个腐女大饱眼福。”
莫莫一点不脸红:“我还想去荷兰看看同性恋婚礼。”
“你还是老样子!”
“该说说你了,怎么显得有些心事。”
“知我者,莫莫也。”艾芙向后坐直,舒展了一下手臂,“心情是有点不爽。”
“你别挤兑我,林查听到岂不是要嫉妒死我了。为什么不爽?”
“你说,要是一个人觉得自己做的东西,是在浪费时间,”艾芙慢慢说,“该怎么办呢?”
莫莫停下手中的勺子,有些关切:“实验不顺利?总是有这种情况的——”
“不是,不是。只是在重复劳动中,慢慢迷失自己了。想不起来究竟为什么要上那个项目,究竟除了发一篇3分的小文章,还能有什么用?”
“你这可就想错了,3分的小文章能让你硕士毕业,能给你以后的发展做铺垫,能给你的实验室带来进一步的经费支持。”
“可是,除了这些呢。我觉得,我越来越看不见做的现在所谓的科学,目的和意义在哪里。科学怎么这么功利了呢?”
“艾艾,你这是怎么了?以前你很清楚你的所有选择,一步一个脚印,怎么现在糊涂了呢?有句话叫该糊涂时则糊涂,就是叫你不要在这种事情上太较真。老板们被上头压着,当然要找能出文章、能快出文章的方向。坚持几年,出去就好。”
“出国么?”艾芙顿了一下,轻声问。
“嗯,人总要抱有希望啊。”莫莫点头,“以前你不是经常这样鼓励我么。哦对了,我想起来你是不喜欢出国的。”
“不是喜欢不喜欢。”艾芙摇摇头,“我们走近科学,却发现科学已经被拉下了圣坛,有些难以接受。”
莫莫摆摆手,说:“都是那帮美国佬,把科研工业化了,NIH每年投资,培养出了一大批远远供大于求的博士。那儿出路去?博后!万年博后!”
“还是你看得清楚,医生辛苦,但回报和地位都不错。”
“我们一家都从医,但是爸妈都不愿意我在国内做医生。像我这性格,在国内做几年,肯定废掉了。”
“不要说得这么黑暗吧——科学届目前倒也还好。”
“好不到哪里去,虽然确实好点。”
艾芙想了一想,勾起一丝冷笑:“确实,对想成为科学家的人的要求,那是以科研是神圣的理念来要求的。这些人走近圣坛,却只看到已然走下来的科学。”
“这个形容很恰当。艾艾,我知道,你是心里不平衡了。”
“最起码,付出该有回报。你也知道,那些拖家带口的生物博士,活得有多辛苦。”
莫莫笑笑:“博士满街走,博后不如狗。莫非你想激流勇退?”
艾芙回给她一个无奈的笑:“说说罢了。”说着想起了些什么,笑得明亮了些,又道:“跟你一说,好像吐了口怨气,好多了。你记得Tracy吗?”
莫莫收起笑容,有些严肃地点点头。
艾芙对她的反应有些诧异:“怎么?”
“你还不知道?”莫莫说,“她和Max又闹矛盾了,这次八成要分。”
“什么?怎么会?”
“你想想,一个女人那么强,还那么忙,是个男人都会受不了。”
“可是——Max也是投行的啊。”
“Max他就是一传统男人,无法理解吧。”莫莫有些遗憾地说,“可惜了Tracy一片痴心。”
艾芙黯然:“莫非女博士都该去死么?怎么这样?”
“Tracy也是博士?”
“是啊,理论物理。”
“靠,真强。”莫莫露出爆粗口的本性,“投行果然变态,尽招些聪明得没边的人。”
“Max怎么能这样?”
“人家的选择而已,他想找个安分在家的,而不要这种精神伴侣,我们管得着麽?”
之后的谈话便也泛泛,无非女孩子家的逛街、减肥、美容、购物、吃饭经,杂乱无章却也津津有味。只是这个下午,已经带给艾芙足够的震撼,让她心里多了些许不是滋味。
二.橙色(2)
[博士满街走,博后不如狗。]
工作日繁忙却还充实。艾芙记得有人说话,看得远一点是好事,看得太远太清楚可就不一定了。若是她只去看手头实验的走向,而不去关心真正的意义,那会好过很多。
艾芙所在的实验室,属于少见的男女比例符合一般规律的实验室。这年头,国内生物实验室越发阴盛阳衰。据说是因为男孩子需要养家糊口。
她的几个师姐一毕业,女生便只剩了两个。师兄们大多脾气很好,一起讨论问题也经常能发表犀利有价值的看法。在师兄们眼里,艾芙是个受过良好实验室训练、认真负责、有思想的女孩子,但即使是直接带教她的师兄,怕是也搞不清楚这位后辈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讨论问题时,艾芙有时会说:“我觉得这样可能不错,你们看?”
老板常常会绕个圈子,还是把思路归到大方向上。
张师兄偶尔会支持一下,却还是会在小组讨论时说:“这样这样做吧,我们有数据,发篇不下于这篇文章的文章应该不难。”他指的“这篇文章”通常是35分。
每当这时,艾芙会清冷笑笑,有时会说:“我就是眼高手低,太没有经验,还是老板和师兄的方向准确稳妥。”
师兄们会觉得她很谦虚。她确实谦虚,因为她说的是实话。她这么大年龄的人,太多人会眼高手低,报纸上不是也常说大学生高不成低不就麽?可是谁也不能否认,年轻的心里面总是有团火在燃烧。若是有个有经验、敢想敢做、能承受失败代价的人引导,会很不一样。
所以说,有些决定,是会影响一生的。
张师兄已快毕业,发了篇5分的文章,应该可以不用延期;罗师兄博士一年级,想法思路都很活泛,也敢于去跟老师争取,居然破例让他上了一个新项目;韩师兄已经有家室,却还像个大孩子,但做事心细如发,被称为实验室的“保姆”,别人漏下没收起来的、做实验之后的杂乱残局,他都会帮忙理,甚至大家做实验时临时缺枪头,都会找他要——因为知道他是最勤快准备材料的。
和睦的实验室氛围很重要,因为你至少要在里面混个三五年,若是延期了时间就更长。艾芙初进这个实验室,就很用功,会帮忙插枪头,帮忙翻资料,对自己做的东西很上心、常请教,还会奉承,甚至给老板送送礼这种事她也做过。
她从来都很倔强,宁愿去熟悉认识潜规则,也不愿被打败。生存或死,她打小耳濡目染,深知无畏的对抗是愚蠢的。莫莫说:“你这性格真是能屈能伸,我看除非你自己放弃,否则很难让别人认清你。”
几个师兄对艾芙都不错。
人们常说,成长中的人需要榜样,需要目标。
无奈,那几个师兄的生活,却吸引不了她,无法成为她的目标。
很多人可能看过这段话:“鉴于近年来研究生本科生扩招所引起的就业压力,教育部将在现有的基础上再增加两个学位,博士毕业后可以继续进修,四年后将授予“壮士”学位,继续学习四年后如果答辩通过可以获得“烈士”学位。如还不能满足广大学子的需求,教育部将在新增的“壮士”和“烈士”的基础上再增加圣斗士学位。”
圣斗士学位!多么惨烈。
三位师兄都过了二十五岁,其中韩师兄是工作后考回来的,已经三十。他们每月的收入,是补贴800元;在这个城市,也就刚够吃饭加水电。若是有文章,才能有奖学金。没有文章、在很穷的实验室攻读学位的人们,境况甚至还不如。已近而立之年的人,还好意思再向父母开口要钱吗?或许有人说,十年寒窗苦读,一朝金榜题名也足矣。那烦请再仔细阅读上一段话,若是博士行情好,还会有这种说辞麽?
艾芙在心里祝福三位师兄都能学成后有好归宿。但什么样的归宿是好的呢?王师姐曾满脸艳羡地说:“二楼的A师兄,毕业后去美国做博后了,年薪三万美刀!”
原来这样,就是令人羡慕的好归宿了啊。
国内的博后好歹还有各种福利,美国的博后们,只有最优秀的20%有可能拿到教职,之后再继续辛勤地申请经费、做研究,不知多少年才能从助理教授做到教授。同龄人们事业有成之时,许多博后才刚刚得到人生的第一份正式职位。更有许多拿不到教职的人,被冠以“万年博后”之称,承担着无比重的工作压力,却拿着菲薄的薪资——三万美金,在美国的生活水平,对一个个三十多有才勤奋的人来说,实在是太低。
博士满街走,博后不如狗。说的就是这种情况。
接触得越多,越是想叹息。
曾看到悲愤的外国青年,举着牌子在街角,上书“postdoc needs a job”,管他是不是行为艺术,只是让人心酸——这种情况,已经成为全球性问题了么?
艾芙愿意相信,为了科学为了真理,可以付出可以牺牲。她天真地去寻找,却越找越沉默。
牛顿波尔等科学前辈的贵族科学时期早已过去,剩下被崇高理念激励着的孩子们,那么努力。
艾芙看着又一年高考分数与志愿总结,报考生物科学的踌躇满志的孩子们,平均分数依然那么高。
一次饭局,觥筹交错间,张师兄酒过三巡,开始吐露真言:“我们一届进来读生物,成绩不要太好啊!一个个都很聪明。谁知道当时看不起的人,一个个都混得比我们好!不甘心啊!”
物欲横流,究竟怎样才算无欲无求。难道在繁重实验中消磨青春、在经费压力下违背自我、在别人成功时与世无争才算吗?
艾芙当时违心地笑笑,举杯:“能闯得过去的才能脱胎换骨啊!张师兄,别看那些人得意,等过几年你出国做出点成就来,那才叫成功!”
一桌人欢笑,面具下有几个人真心相信呢?
二.橙色(3)
[人生若只如初见。]
中国人在饭桌上谈生意的喜好,已经扬名海外。艾芙总不很喜欢这样的筵席,很累,她还很嫩,做不到在大快朵颐的同时谈笑拿捏得体,因此常常要牺牲了口腹之乐。这还在其次,最讨厌的莫过于要拼酒了。席间总有那么些人,从不在乎你以后会不会得脂肪肝、肝硬化,于公于私都要灌你,能灌倒别人而自己巍然屹立,也是本事。其实从他们的角度也能理解,除了那些真正贪酒和心里变态的人,有几个不是被逼无奈呢?
但总没有人能站出来扭转这种局面,能自保已经不错了。
艾芙不是革命家,酒量也不好,她的托词便是——“不好意思啊,我酒精过敏,真的真的,来,我以水代酒,先敬一杯赔罪啦!”
当初生物化学课上,老师板着脸讲出“脂肪肝——肝硬化——肝癌”三步曲的时候,虽然说这不是必然的,却也深深震撼了艾芙,让她更坚定能不喝就不喝的信念。那位老师更加严肃地加了句:“之后?之后是死亡。”
但没有最无耻,只有更无耻。有时候真地遇到想扁不能扁的人的时候,艾芙觉得自己微笑下面牙都快咬碎了。文盲不可恶,自以为是而无耻的文盲才可恶。
两年前某次小范围版聚,一个同学的朋友、某在社会上混得风声水起的哥们某杨执意要与艾芙这个组织者拼酒。一桌除了他都是学生,弱势群体在这种时候常常无法反抗而亦步亦趋。艾芙摆出那套过敏托词后,某杨一挑眉。
“过敏?过敏不要紧!我们开心才重要,大家说是不是?”
桌上学生物的都诧异地看着他,艾芙有些不爽,还是说:“不好意思,我是真的很过敏的那种。”
“没事没事,我知道,”某杨眼神开始在菜单酒那一页留连,“过了那个什么――什么节点的不就好了么。”
桌上另一个学生物的女孩子忍不住说:“过敏体质,喝得越多越严重。”
某杨抬头看看,微愣一下,紧接着又笑开了:“我就说,你们合起来糊弄我不是?我不是第一天喝酒了,见得多了!过敏那最多就是喝多了起点斑,中国人,我喝到现在听说,中国人是没有严重酒精过敏的!”
艾芙不可置信地盯着他,或许是她表情太明显了,这位仁兄又加了句:“我们老祖宗就开始酿酒了,优良传统啊!”
艾芙已经懒得和他争,摆摆手,喝就喝点算了。
脑残年年有,脑残成这样的却也不多了。
某杨笑逐颜开,招呼服务员小姐说:“给我来一斤汾酒,45度的——”
“等一下,”坐在艾芙斜对面一个长相干净清爽的男生突然说,“要不干红吧?白酒还是伤身。”
“不要不要,”那哥们一口拒绝,“干红不好喝。”
“那半斤好了,我们其他人不会喝白酒的,艾芙也不能多喝。”那男生双肩放松,双肘摆放得落落大方。
艾芙有些感激,冲他笑笑。男生也回以一笑,推推眼镜,又把十指扣在身前,颇有些气宇轩昂的味道。
某杨犹豫了一下,对服务员说:“有半斤装的吗?”
服务员笑容可掬:“好像没有。”
男生扬声:“你帮忙看看去,有的话我们就要。”
服务员出去几秒钟,回来时手里捧着个瓶子,说:“不好意思先生,现在只有一斤的了。要开吗?”
“开!”那哥们立刻起身帮忙,忙不迭的样子让一桌人皱眉。
男生松开手指,向后靠去,想了一想拎着包站起身:“我去洗个手。”
艾芙认命地看着那好酒的杨姓哥们在她的凸肚酒杯中倒满清彻的酒。杨某倒满不算,还溢出来些,说:“为了我们一桌人的友谊,来,一定要满上!”
艾芙觉得自己的笑容扭曲了。
那男生刚好回来,放下包坐好,又对艾芙笑笑。
服务员分虾时走到男生面前,他突然说:“慢。”
服务员愣了下,说:“先生你不要?”
“不是。”男生冷冷一笑,从包里取出一个瓶子,“你不是刚才说没有半斤的了吗?”
“啊,先生,”服务员脸皮薄,有些挂不住,却还试图解释,“可能我刚才没看到——”
“那么长一排你看不到,为什么我一问他们就拿出来了?”男生好整以暇,“你们还想不想做生意?我告诉你,我们桌有个酒精过敏的,喝多了你们负责不?”
“对不起,先生——”
“以前我们常常来吃饭的,没想到你们连老顾客都宰。”
“我真不知道还有,”服务员倒也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很快调整了状态,“要不我帮您换?”
艾芙这时也转过弯来,用手指轻敲桌子:“我们开都开了,怎么换?”
“那——”
“你说说看,该怎么办吧。”
“不好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