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天任,自信是好,可别过了。要知道,骄兵必败,每次派你出征,我都多少有些担忧……”
……
“天禽啊,你和属下打成一片我不反对,但人情若是牵扯过多,往后统军必是祸害……”
……
“天内,你资质上佳,可惜就是太懒了,我还从未见过你主动请缨的……”
……
“天辅……”天蓬微微张了张口,却没能往下说。
对面的老将,已是老泪纵横。
天辅低头抹了把泪,身后天将组成的军列中隐隐传出抽泣声。
渐渐地,那抽泣声蔓延到了士兵的军阵中。
男儿有泪不轻弹,他们是天庭战将,更是流血不流泪。
所有人都攥紧了拳头,拼了命忍着。
“哭吧,没事。”天蓬淡淡地笑着。
在这一刻,哭泣并不意味着软弱,而是为了更加坚强地恪守自己的职责。
一时间,恸哭之声惊天动地,这支驰骋三界的银甲劲旅在刹那间崩溃。
一生为天庭征战四方,捉妖,到头来没能死在妖怪手里,却要死在天庭吗?
队列中响起了撕心裂肺的哭喊。
“元帅,别去了,我们反了吧!”
“是啊,元帅!我们听你的,我们不认玉帝!”
“我们是天河水军!天蓬元帅的天河水军!”
天蓬的嘴角微微抽动,抿着唇,低下头,又抬起,反复几次,才眨巴着红透了的眼,微微哽咽道:“这话,只此一次,若再让我听见,定斩不饶。”
可还能有下一次吗?
一个个彪型大汉,铮铮铁甲,就这么在他的面前绝望地恸哭。
拍着天辅的肩,天蓬一面帮他整着衣冠铠甲,一面淡淡道:“我会向玉帝举荐你成为新的元帅,但未必会被采纳。如果上面派了新的元帅……也一定要服从新元帅的命令,不可妄为。”
这是最后一道命令了吧……
已经泣不成声的天辅用尽所有的力量,一拳重重打在自己的胸甲上,单膝跪下,吼道:“末将遵命!万死不辞!”
低垂的脸,眼泪一滴滴从鼻尖滴落,老将的身躯不住颤抖。
仰起头,天蓬高喊道:“你们也一样!”
“谨遵元帅之命!万死不辞!”
“永别啦,我的天河水军。”
一排排的军列下跪,如同沙滩上退去的潮水,伴随着排山倒海的呼喊声。
大风从身旁掠过,扬起大氅,抚弄鬓发,英姿飒爽。
望着遍地的银甲,他欣慰地笑了,高声喊道:“这才是我天蓬带出来的天河水军!”
战舰擂起了战鼓,送别。
天边夕阳如血,酷似他接过任状的那一日,千年了,终究是没有辜负。
可,他,真的累了。
第一百六十四章:往事
“听说月树上的花蕾已经开了一瓣。”
“这样算开了吗?”
“应该算吧,灵霄宝殿上已经有九十五位仙家到场了。”
“不只吧,听说还有三十七位戍守将帅未到场的也上了折子附议。”
“就没有一个人帮他说话吗?”
“没有。”
“那天蓬元帅怎么办?”
“不知道……估计,就算不死,该也是保不住元帅之位了吧。”
“真是可惜了。”
议论纷纷。
回廊中,霓裳与众仙子交错而过,犹如行尸走肉。
“为什么要那么傻,为什么要那么傻……”
她反复念着这句话,声音微弱得如同梦呓。
伸出手,手心处,一块没有任何雕纹的朴素玉石。那是第一次见面,他送给她的。
千年了,他不知道,她一直留着。
那时候他还只是凡间军伍里的一员新兵,而她已经是赫赫有名的歌姬,一曲唱罢,他挤进后台,红着脸,唯唯诺诺地说:“你的歌唱得真好听,这个……是我的家传之宝,我只有这个了,送给你,当是定情信物。”
他说要立功得了奖赏,娶她。
所有人都笑了,连她也笑了,只当是戏言,可当时不过十五岁的他却鼓起了腮帮子愤愤地宣称必定会做到。
此后,他转战各地,奋勇杀敌。
可他的对手太强了,不是妖怪就是修士。无奈,他修了仙,偷师的,行者道。
封神之战,九死一生,立下战功,可他终究不是阐截二教的门徒,没有名师,封神榜上不会有他的名字。
而她却因为歌声舞技出众,被赐予了仙丹飞升成为了天庭的一名歌姬。
离开凡间那天,他握着她的手泣不成声。
他说:“我一定会去找你的!等我!”
她一样以为只是戏言。
可他真的来了。
一别五十年,天庭不过五十日,他力战妖王立下赫赫功绩,成为封神之战后破格飞升的第一批人,被天庭接纳成为一员小将。
那时候的他并不知道,神仙不可以沾染红尘。
蟠桃会,她一舞倾城,他却连个座位都没有,只能佯装巡逻站在门外偷偷地看,却看得痴了。
事后,他偷偷地说:“总有一天,你跳舞,我要坐着看。”
她甜甜地笑了,一颗心从未有过地温暖。
“怎么?你不信?”
“不,我信。只要你说的我都信。”那一刻,她真的心动了,月树上悄悄长出了一颗新的花蕾。
神仙动情,若双方都是神仙,天庭只会惩戒位阶高的一方。
而她的位阶,明显是要比他高。
因此被贬,她无怨无悔,可他无法接受。
那时候,他被调至天河水军担任一员小将。
天河,是天庭的内河,天河水军,自然是一支不足千人的戍守部队罢了。
“只要我的位阶比你高,那么被贬的就不会是你!”他如是说。
从此,他踏上了这条不归路。
南征北战,扩军再扩军,为天庭立下赫赫战功,终究将那支不足千人的戍守部队打成了天下劲旅。
蟠桃会上,他终于可以不用站着了,却再也不敢看她跳舞。
……
万里长空,孤零零的战舰缓缓飞行,犹如湖面上飘零的枫叶。
天上一天地上一年,前来传召的卿家也不催促。
天蓬站在舰首,抚着桅杆遥望层层叠叠的云海。
第一次站到甲板上,是为了什么?
天蓬缓缓地闭上眼睛,细细回忆。
为人臣,千年,他问心无愧,如今卸下了重担,也该为自己想想了。
蟠桃会上的惊鸿一瞥,让他恨透了卑微的自己,那么多年了,竟还无法堂堂正正地坐着。
她不知道,那天,他偷偷地哭泣了。他不敢让她知道,因为,她不会喜欢懦夫。
当时的他还不知道,神仙是不准动情的。
知道月树上长出花蕾的时候,她暗暗拭泪,他看在眼里,痛在心里。
多希望从未来过这天宫,让那记忆随着自己在凡间老去,便不会有如此多事了。
走到那一步,只有他的位阶比她高,才能保住她。
可是神仙不会老,自然也就不存在职位更替。
既然没有空缺,那就创造出一个新的位置来。
别无选择地踏上征途,他带着装备不齐士气不振的两艘战舰南征北战。
欣津河,他带着两百残兵拦截一万妖众,七天七夜不眠不休,打到最后,只剩下他自己。战后,那手半个月都提不起剑。
拿了奖赏,他把天河水军扩充了一倍。
历妖谷,他独斗两大妖王,身中五十二刀,却还凭着一口气带着首级返回天宫。
拿了奖赏,他又把天河水军扩充了一倍。
所有的神仙都笑话他像个不要命的疯子。可他不在乎,依旧我行我素。
一路千年,他已经不记得自己打了次多少战,扩了次多少军。
位至元帅之时,他也曾借着机会偷偷向太上老君讨教。太上二话不说,便将月树上的花蕾修去,却意味深长地对他说:“若不自制,便是修去了,也终有一日会开。”
他不敢再见她了。蟠桃会上,双目紧闭。
将天河水军的总部从天庭迁到云域天港,只为不再遇见她。
只要能远远地知道她还好,便知足了。
在那之后,依旧是周而复始地征战,扩军,征战,扩军。忠于天庭,忠于玉帝,成为了他的全部。
他的名声伴随着天河水军的旗帜传遍天下,可谁又能知道他心中的苦呢?
该来的终究躲不过。
百年前石桥上的偶然相遇,仅仅一眼,便将长久以来锻造的坚壁刹那间击穿,碎成了粉末,如此简单,如此彻底。
往事一幕幕浮现,近在咫尺,挥之不去。
新的花蕾又是长出。
他知道,太上是在告诉自己,树上的花蕾能修去,心中的花蕾却修不去。只要心中的花蕾还在,那么花,迟早有一天会盛开。
还能修去吗?
也许能吧,如果是玉帝开口的话。
可他终究是拒绝了,只因不愿忘记那魂牵梦绕的身影。
这记忆,本就该在千年以前随着他老去。
抚着桅杆,他微微睁开了眼睛,淡淡地笑了:“这样也好,死了,那月树上花蕾,该谢了吧。”
为天庭,他战到了最后,不负天恩。
千年的姻缘,千年的梦魇,也终究到了该了结的一刻。
此生,该算是无悔了吧。
……
金雕顶,玉缀门,锦绣如画的房间,这是月宫嫦娥之首的寝室。无尽的荣华,掩不住心中的伤痛。
推开门,霓裳一步步走入房内,呆呆地坐到梳妆台前。
古铜镜中,花容憔悴。
“都怪我……当初为什么要服下仙丹。”她掩面而泣。
若不是那一粒仙丹,她不会飞升,他也不会追来。
没有来到这冷冰冰的天宫,他们或许会是凡间一对恩爱的小夫妻,相濡以沫,短短百载,一同老去。
“我的错,都是我的错,为什么要他来承担?”
……
南天门的大门敞开,战舰穿行,列阵的天兵仰起头目送这位天庭战将最后一程。
下了舰,传令的卿家靠到天蓬的身旁,低声说道:“陛下口谕,元帅若是还有什么心愿未了,踏入灵霄殿之前,便先了了。”
“我想……去一趟广寒宫。”
第一百六十五章:一个人的红尘
天高地远,风轻云淡。
灵霄宝殿侧方的阁楼上,玉帝身穿龙袍倚栏俯视天宫层层叠叠的楼宇,迎着风轻捋长须。
那一双鹤目微微眯起。
“陛下。”卷帘大将缓缓来到他的身后,躬身拱手道:“天蓬元帅去了广寒宫,殿上群臣已经开始鼓噪,是否派人去催促?”
深深吸了口气,玉帝凝视着天空中流转的光影,缓缓叹道:“不催了,等吧,等他。”
呼出的气在这冷冰冰的天宫凝成了雾,缓缓飘散。
“诺。”
……
广寒宫,天蓬有多少年没来过连他自己也记不清了。
不敢来。
惨白的宫阙,一如它照向凡间的光,有一种绝望透入心扉。
漫步在冷冷清清的台阶上,一个个路过的宫娥向他福身行礼,却不敢靠近半步。
他已是将死之人。
可,路到尽头,悬在心中千年的石头终于放下,他反倒是轻松了。
沿途细细欣赏着广寒宫的精致,雕栏玉砌,园林山水,如诗如画,看得入了迷,竟是泪眼朦胧。
“她就是生活在这样的地方吗?”他想着,笑得从未有过的舒心。
终于不用再强迫自己不去想,不去念,挣脱了所有的束缚,不用再害怕让人看见了,不用再遮遮掩掩,躲躲藏藏。
可以堂堂正正的走在阳光下,哪怕是去死,也是值得。
……
坐在梳妆台前,霓裳将粉底一点一点地涂抹到自己的脸上,泪珠不争气地下坠,将妆容糊成一团,只能洗去,再重新上妆。
可无论怎么画,一次又一次,直到用完了所有的粉底,却也画不出那个妆,抱着空空的粉底盒,她捂着嘴瘫坐在地失声痛哭。
“我,我只是想让他看到我最美的样子……难道连这个都做不到吗?”
……
清清冷冷地风,安安静静的路。
绕过回廊,天蓬一步步来到霓裳的房门前,回头望向回廊末端的卿家。
那卿家微微躬了躬身子,淡淡道:“不要太久。”
“谢谢。”天蓬简单地回了礼,伸手敲门。
“是我。”他的语调平淡如水。
房中传来瓷器打破的声音,紧接着,是一串急促的脚步声。
大门轰然打开了,一个泪人惊慌失措地站在天蓬面前。
凌乱的发,憔悴的脸,急促的呼吸。
望着天蓬,霓裳紧蹙着眉,抿着唇,手中握着空空的粉盒,用指尖抹去眼角的泪不住抽泣着:“妆,妆画不上了。”
天蓬一下笑了,笑得温暖。
霓裳也破涕为笑,撅起嘴,如孩童撒娇般指着天蓬道:“你笑我!”
伸出手,天蓬一把将霓裳拥入怀中,用力抱紧,轻声道:“别担心,我来帮你。”
嗅着她身上的香味,他心中一悸。
依偎在天蓬怀中,霓裳温顺得如同一只小猫,抿紧了唇,眼泪又是忍不住落下。
多少年了,梦中才能出现的场景,竟在今天,就这么实现了。
犹豫着伸出手,她紧紧地搂住天蓬,一生一世都不想再放开。
“粉盒里的粉,用完了,我想给你跳舞,可是化不了妆……”她将头埋在天蓬的怀中低声抽泣道。
“没事。”
天蓬拉着霓裳一步步走入房内,将她按到梳妆台前,伸手一晃,粉盒里的粉,又满了。
霓裳想伸手去取棉块,却被天蓬按住。
伸手拿起棉块,天蓬低下头,沾了粉,一点一点涂到霓裳的脸上。
看着他那专心致志的样子,霓裳的眼泪又是止不住了。流出的泪随着天蓬轻轻一呵,悬到空气中,宛如夜空中的点点星辰。
这才是他一直以来守护的天河。
低下头,霓裳长长的睫毛煽了煽,不知该摆哪里的手不断揉搓着手绢:“我是不是很笨,当了神仙这么多年了,连这点小法术都没学会。”
“你的歌声,舞姿,是任何神仙都学不会的。”
霓裳甜甜地笑了。
泪已经流成了河,却丝毫无法沾染到妆。
静静地坐着,任天蓬帮她打粉,上胭脂,描眉,插上最美的头饰。
望着铜镜中的她,天蓬不由得痴了。
换上最美的舞衣,她轻步曼舞,闲婉柔靡。
天蓬坐在椅子上,安静地看着,看着她在房内翩翩起舞,如痴如醉。
欣慰地笑了。
终于能坐着看她跳舞了,只为他跳的舞,哪怕只有一次。做了千年的梦,终于在这一天变成了现实。
“行行重行行,团圆日较少,三十三天觑了,离恨天最高;四百四病害了,相思病怎熬?此生缘来是缘浅,不堪幽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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