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帝稍稍沉默了一下,随手拿起侧边桌子上的奏折低头翻了翻,道:“你的奏折,朕已经看了。”
跪在地上的天蓬微微抬起头来,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望向竹帘,只是无论如何也看不清玉帝的神情。
玉帝轻轻将奏折合上,随手丢到侧边的矮桌上,接着说道:“就在方才,李靖才离开这里。”
天蓬的头微微低下,维持着行礼的姿势一动不动地等着玉帝把话说完。
“他与朕说的,无非也就是你上奏那事。这事儿啊,朕想听天蓬你的意见,该当如何?”
天蓬拱手朗声道:“大将犯法,评断之事,非臣者分内,臣不敢妄加论断。”
“说说吧,让你到这内室,便无须如同朝堂上那般拘束。”端起茶盏,玉帝轻呵了口气,抿了两口,慢悠悠道:“朕,想听你的意见。”
天蓬这才干咳两声,深深叩拜,道:“大将勾结下界妖怪,已属重罪,此次勾结的又是那通缉榜上赫赫有名的蛟魔王,牵连甚广,弄得南天门上下人尽皆知,可谓丢尽我天庭颜面。如此,若查实,当立斩不赦,以儆效尤。”
一番话说得掷地有声,只是那竹帘后的玉帝,却是凝视着窗外的花海沉默了去。
许久,传来玉帝捋着长须啧啧地叹气声,悠悠道:“天蓬啊,先前朕也问过李靖对此事如何评断,只是那说辞,却是与你的略有出入。你,可想听听?”
天蓬低头拱手,也不吭声,那目光淡如止水。
玉帝点了点头,道:“南天门一系,如今出这等事,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乃是积弊所至。个中因由,非一时半会说得清。往后,自当倾力整顿。只是若对此事追根究底,难免动摇军心。如此论断,天蓬,你以为,如何?”
天蓬缓缓地吸了两口气,仰起头拱手道:“臣以为,若是乱世,更当用重典,此乃凡间官吏皆明白的道理,李天王对此事的说辞,若是流传出去恐怕天上地下一众仙家都难以苟同。身为南天门镇守天王,事到如今不检讨自身,反倒想着开脱,实属不当!”
玉帝顿时呵呵地笑了起来,笑得天蓬眉头微微蹙起。
“朕以为啊,南天门积弊之事,李靖不查,自是脱不开干系。对此,李靖亦直言甘受处罚。朕已经下旨扣他两年的俸禄,官降半级,他亦欣然接受。只是,这天将与妖王勾结传出去到底是有失天庭颜面,况且李靖所诉,亦不无道理。朕所思,如何取一个折中的方案,既惩戒那增长天王,又能保住天庭颜面。不知天蓬你,可有良策啊?”
天蓬的呼吸微微急促了,低着眉,依旧面不改色,拳头却已经悄悄攥紧。稍稍沉默了一下,一拳重重敲在胸甲上,天蓬拱手道:“臣资质愚钝,还请陛下明示!”
“呵呵呵呵。”玉帝捋着长须,淡淡道:“不如这样,你即刻回去,将那增长天王放了。朕下旨,照此次紫云碧波潭兵败之事,治他个统兵不力的罪责。罚十年俸禄,品级降三等,姑且容他继续履行现职,戴罪立功,可好?”
沉默了许久,天蓬仰起头问道:“那,臣斗胆请问陛下,勾结妖王一事如何处理?”
玉帝顿了顿,缓缓道:“如此一来,便没有了那勾结妖王一事。对外,若是有人提起,便称是增长天王奉旨挑拨妖怪内部关系,行剿妖之实。你以为如何啊?”
此一言,落到天蓬耳中,那高大的身躯顿时一震。
话到此处,天蓬纵有千言万语,也再说不得,只能叩首道:“臣自当遵旨!”
没想到啊。他以为只是武功不如权术,到头来在这天庭,事实亦不如权术。
似是为了安抚天蓬,玉帝干笑了两声,捋着长须道:“这些年,你为天庭,统领天河水军,征战四方。对外力压凡间众妖战功赫赫,对内致力整改除旧弊政绩斐然,这些,朕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正思量着,如何犒赏你呢。天蓬啊,这次便要委屈你了。”
天蓬拱手朗声道:“为陛下鞠躬尽瘁乃是为臣本分,臣,不敢妄谈‘委屈’二字。”
说罢深深叩拜在地。
玉帝呵呵地笑了起来:“你有如此忠心,甚是难得。朕听闻,那月树上长出了一颗花蕾,与你有关,可有此事啊?”
此言落入天蓬耳中,顿时心中一颤,却依旧面不改色。
犹豫了许久,天蓬直言道:“确有此事。”
玉帝长长嘘了口气,昂首道:“此事,朕会与太上老君磋商,设法,破例将其修去,你便无须再多虑了。”
修去花蕾,便是要破除姻缘。
这一霎,恍惚间,天蓬的眼前似乎浮现了霓裳仙子的容颜,那笑如同三月的阳光般明媚,能融化万丈寒冰,直甜入了心底。
“破除姻缘……”
他心顿时如同一团乱麻,抱拳的十指扣得越发紧了。
眨巴着眼睛,呆呆地跪着沉默了许久,不知为何,他竟鬼使神差道:“陛下,既是天意,是开是谢,便顺其自然吧。”
“哦?”玉帝微微欠了欠身子坐直起来:“不修?”
“不修。”天蓬面无表情地答道。
“如此,便随你吧,朕也省了不少事。只是若是往后因此而触犯天条,朕也必不轻饶。你,可要想好了。”
“臣。”天蓬抿了抿嘴唇,缓缓道:“想好了。”
玉帝微微点头,叹道:“听闻,你耗费巨资在西牛贺洲兴建观云天港,资金已是捉襟见肘。为表彰天河水军连年鞠躬尽瘁征战四方,下月府库拨付的金精,便加一倍,如此可好?”
“臣,代西牛贺洲六道众生叩谢陛下圣恩!”
出门的时候,正是阳光明媚。
天蓬抬头仰视天空中无尽的蔚蓝,目光中带着丝丝迷茫,一个不慎一脚踩空,身子一倾,一旁的卷帘连忙上前搀扶。
“元帅小心。”
扶着卷帘的手,天蓬竟一时间神情恍惚,半响说不出话来。
许久,他才侧过脸道:“谢谢。”
那神色似乎有些异样,额头隐约可见豆大的汗珠。
两人简单地道别过后,天蓬便沿着来时的路急匆匆地离去。
望着天蓬孤单远去的背影,卷帘不由得囔囔自语,叹道:“此次增长天王的事,竟对元帅打击如此之大。如此窘态,可是从未见过啊……真是难为元帅了。”
快步离开天宫,一路上天蓬低着头,心中如同一团乱麻,脑海中尽是那久久挥之不去的容颜。
“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为什么会拒绝……难道我……”他一手捂着胸口,暗暗攥紧了拳头。
……
月宫中,一袭红衣的霓裳仙子迎着风,扶栏呆呆地凝视云域天港的方向翻滚的云海。
眼眶中隐隐泛起泪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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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三章:幽泉子
幽泉谷四面都是绝壁,只一条狭长的山隘能与外界往来。
在这里,终年见不到太阳。看似郁郁葱葱的植被,大多数都是来自地府的植物,那树林中也极少能见到凡间生灵。
这是个活在高山阴影下的世界,一天当中,算下来也就几个时辰是白天。而即使是白天,看上去也只是如同其他地方的黎明那般,唯一不同的,是头顶的那片天永远蔚蓝。
养伤的日子里,猴子总喜欢坐在院子里抬头呆呆地仰望那片天空,凝视着翻滚的流云。
想起来,自从自己学会了筋斗云,至今都没有过一次自由的飞翔。
在云间自由穿梭,该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他想。
来到幽泉谷,转眼已过了六日。
在这六日里,吕六拐每日如同热恋中的青年一般激情澎湃早出晚归,谋划着他憧憬中的,属于妖怪的市镇。月朝则没他那么好心情,同样早出晚归,却是为了治疗伤员疲于奔命。
幽泉谷中各种材料一概不缺,却不可能没事去炼那么多的疗伤丹药备着,月朝身为斜月三星洞二代首席大弟子,他的炼丹术与医术自然是毋庸置疑,可惜的是炼丹术强医术好不代表速度快,面对多达七百的伤员,他同样是头皮发麻。
如此,只过了三日他便已经筋疲力尽,炼丹成功率极速下滑。为此,负担着猴子照料工作的杨婵也不得不介入帮忙。
而这一加入,月朝便发现杨婵千年的军旅生涯当真不是白过的,虽说单炼丹的造诣而论,她未必比得过每日泡在丹房里的月朝,但炼起普通丹药,杨婵不只速度快,成功率高,而且炼出来的丹品质上佳。
也直到此时,月朝与猴子才知道平日里不爱管事的杨婵在拜入斜月三星洞门下前执掌着杨戬麾下灌江口大军的后勤,哪怕在整个天军序列中,也都是排的上号的军医。
这不由得让无所事事每日躺才卧榻上的猴子开始幻想美艳的杨婵身披战甲该会是个什么样子,可惜始终都想象不出来。
由于杨婵加入了医疗小队,大角被拉去当帮工,短嘴则依旧躲在房间里沉默寡言,已经逐渐好转的猴子一下变得孤单无比,每日睁开眼,看到的无非是小狐妖和黑子,再不然,就是跑过来向他兜售各种匪夷所思政治构想的吕六拐。
日子一天天地过,简单无趣,难得的安逸。到了第六天,闲来无事坐在院子里欣赏谷间短暂白昼的猴子忽然听到一曲古筝。
“我们这堆妖怪里还有会弹古筝的?”猴子不由得笑了出来。
这一大帮子妖怪,再加两个人,算来算去,也就杨婵和月朝可能会弹古筝。
月朝估计没工夫,他要有空还不赶紧找个地方睡觉?就连猴子要他一起去见幽泉子,都只丢了一句:“幽泉师叔说了,该见的时候自然会见。”就算过了,何况是弹古筝呢?
至于杨婵,她就是用血滴子打架猴子都不会觉得奇怪,但就实在想象不到她弹古筝会是个什么样子。
闭上眼睛,猴子悠然地躺在院子里的椅子上静静聆听。
初听时,猴子始终没从那声音中捕捉出旋律来,甚至一度以为是乱弹。时间长了,细听之下,却发现那琴声如同流水一般清澈,如微风拂面让人心旷神怡,一种超脱物外的心情油然而生。
呆呆地听了许久,猴子睁开眼睛,拄起拐杖迈开脚步循着声音走去。
一路上,猴子看见往来的几个妖怪与他打招呼,本想问问究竟是谁在抚琴,可细问之下,才发现他们根本听不到任何声音,这不由得让猴子一阵惊异。
“莫非是我上了炼神境,听觉飞跃了?”他想。
循着声音一路走,出了小镇,绕过蜿蜒的小路,走过一片小树林,他来到一片竹林前。
随风摇曳的竹林中,有一滩清池,池边,有一座竹制的小屋,屋前有一凉亭。
凉亭中,一位白发老人闭眼抚琴,白色的衣裳在微风中微微颤动。
“这该就是二师兄幽泉子了吧。”猴子想。
走近了,却发现对方还是紧闭双眼全神贯注地抚琴,丝毫没有起来招呼的意思。
既然来了,总不能招呼都不打就走吧?打断又似乎不太合适。
深深吸了口气,猴子坐到旁边地上一块半露出地面的岩石上,将手中的拐杖搁到一旁,躬着身子静静地听。
微风拂面,竹叶沙沙作响,池塘上泛起了涟漪。淡如清水的琴声之下,林中有奇异的鸟兽驻足聆听。
天空中的云缓缓流过。
这里的一切格外安静,与世隔绝。
就这么静静地听着,不知不觉过了一个时辰。
拨出最后一个音符,幽泉子悄悄地将双手放到琴上,那神情似是还在回味。
猴子猛地惊醒,忙拱手道:“悟空拜见二师兄。”
“坐了很久了吧?”幽泉子淡淡笑了笑,从宽大的衣袖中抽出一卷麻布铺到古筝上,这才震了震衣袖站了起来。至始至终,他都没睁开双眼。
深深吸了口气,他长叹道:“师兄弟们都说你性子野,今日一见,依我看倒也未必。能静静坐下来听我一曲的人,便是野,也有个度。至少,三师弟他啊,就没这心性。”
“师兄见笑了。”猴子咧开嘴陪笑,那目光一直盯着幽泉子的眼睛看。
这位二师兄几乎没听风铃提起过,似乎连她也不曾见过,对幽泉子的事情,猴子知之甚少。
紧闭双眼的幽泉子似乎发现了什么,抿着嘴微笑,一步步走到猴子侧边,缓缓坐下。
这一路走来,猴子发现幽泉子虽然双眼紧闭,却一步都不曾踏错。
伸手拍了拍猴子的肩,幽泉子道:“第一次到我这幽泉谷,这几日师弟住得可还习惯?”
“习惯倒是习惯,只是叨扰师兄了。”
幽泉子摆了摆手:“同门师兄弟之间,说这些作甚?我这幽泉谷啊,平日里就我与我那徒弟秀云,你们来啦,多点生气也好。”
猴子尴尬地挠头。
据月朝所说,这位二师兄该是喜静不喜闹才是。
捋开衣袖,幽泉子抽出了一卷竹简交到猴子手中,道:“初次见面,身为师兄,本该送你一份厚礼。只是你修的行者道,师兄我修的悟者道,这谷里丹方典籍、珍惜药材,怕是给了你也没用处。兵器铠甲嘛,我这里又没有。思来想去,这一份《阴曹地府各位司职》,该是你会用得上的,便送你当个见面礼了。”
将竹简握在手中掂了掂,猴子眨巴着眼睛,不由得有点乱了方寸。
这二师兄与自己意料的差太多了。
想着,他连忙拱手道:“悟空谢过二师兄。”
拍了拍猴子的肩,幽泉子捋着长须笑道:“方才,师弟你听琴如此入神,莫不是师弟也喜好音律?不知,使的是何种乐器?”
注视着池塘边微微摆动的小草,猴子微微笑道:“算不上喜好,也不懂弹奏,只是先前时常会听,可也已经许多年没听过了。”
“为何不听呢?”
“没那条件。”猴子低下头抿着嘴唇,捋了捋手中的竹简。
那都是来到这个世界之前的事情了,到了这个世界,就算有那闲心,又有谁人演奏呢?
“哦。”幽泉子会意地点了点头。
“师兄你一直闭着眼睛,怎知道我是听得入神,不是在睡觉呢?”
幽泉子深深吸了口气,仰起头来道:“师兄我虽然看不见你的脸,却听得见你的心,自然知道你是听得入神了。”
“师兄你的眼睛……是怎么啦?”
“自幼便瞎了。”幽泉子平静地回答。
“那……”猴子犹豫着问道:“师傅没帮你……治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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