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兰对他的安排一向没有异议,一来他也喜欢赶集,二来只要跟那人在一起,天涯海角本无所谓。
水路走了五六天,初四下午船入渎口渔村。香逸雪将船系好,便带著银兰进扈渎古城。
与往日不一样,进城不是先找客栈,而是去了一家豪华当铺。拜银兰所赐,香逸雪财产一夕殆尽,沦落到典当物件的惨地。
香逸雪欲意典当一支玉簪,本是他用来束发之物,现在换了一支紫竹发簪,却也显得飘逸洒脱。人若好看到一定程度,粗服乱头难掩国色,说得就是他这种情况。
第一次进当铺,香逸雪倒没什麽局促之情,只为那玉簪子感到可惜。
那是成色一流的玉簪,做工精巧款式华美,插在他乌黑滑顺的发丝上,雍容尔雅华贵天成。美玉有灵,合该配温润君子,如今流落当铺,不知将来沦落谁手,玉若有心兀自伤悲。
两位贵气公子到访,当铺老板热情地接待,吃这行饭靠的就是一双亮招子,不仅会鉴别宝物,还要会识别人。
别小看这二位公子,华贵气质浑如天成,不是生於公侯之家,便是出自富贵之门。特别是那拿扇子的公子,玉树临风气质不凡,腰间玉珏和手中扇子皆非凡品。
日前当朝宰相罗子恒出事,牵连数十官员,一批人被炒家灭族,富贵豪门一夕倾覆。老板暗自猜测,眼前这两位贵族公子,莫不是与此有关?
玉簪色白质地纯洁,细腻透闪光泽含蓄,呈显凝脂之态,老板和老师傅几番甄别,肯定此物乃是玉中极品的羊脂白玉。
对方开价三千两,虽然数目巨大,相对此簪本身的价格来说,却是相当便宜了。这种货色送进达官贵人手里,没有万两白银,就算是贱卖了!
难得遇上极品货色,贪念顿时冒出,老板不懂声色地掀开珠帘,却见两位公子依窗饮茶,闲情逸致得让人羡慕。
执扇公子抚扇巧笑,一颦一笑,熠熠生辉。白衣公子冷若冰霜,一双眼睛童真未泯,对新鲜事物分外好奇。
两位公子感情甚好,就连看风景也是依偎一处。执扇公子指著远处海岸,白衣公子目随手移,看得高兴微露笑意,眼中亦是灵光闪动。
老板断定两位公子当中,做主说话的一定是那位执扇公子。
老板不动声色地把簪子递还,道:“公子可真会开玩笑,三千两可不是小数目,公子既然敢开这个口,总该带了些真家夥吧?”
执扇公子果然吃惊,狐疑地接过玉簪,看看白衣公子,又看看老板,似乎还没明白过来。
老板慢条斯理地道:“二位公子,後面还有客人等著我去招呼,失陪了!”
老板作势欲走,果然听到那人叫他。
香逸雪手中转著扇子,温和地道:“且慢,老板你既是开当铺,为何不当我的物件?”
老板淡淡地道:“我们开当铺是真,但不是什麽石头都能拿来典当,这种三文不值二文的东西,放在街头小摊都不一定能买出去,三千两银子公子也敢开口,你当我们都是不识货的瞎子吗?”
香逸雪愕然,簪子递到老板面前:“老板是不是看错了,这簪子该是上层货色,怎会是三文不值二文的东西呢?”
老板哈哈一笑,冲著後面喊了一声,让人抱来一口小木箱,箱里全是玉簪,各种各样的玉簪,色泽光润水灵,看上去跟香逸雪的簪子差不多。
老板满不在乎地用脚尖拨弄,道:“看到没有,这里都是假货,我是看那些人可怜,又急需要钱用,才勉强收下。这种买卖赚头少,别的铺子都不肯做,我们是老字号,有不少熟人熟客,也是实在没办法。等明儿集市开了,我就让店里的夥计摆到门口,做工精巧的还能卖个十几两,做工粗糙的也就卖个三、五两。”
箱子里的簪子跟自己的簪子差不多,香逸雪一时也被迷惑。他对玉石并不了解,虽然怀疑老板的话,但也敢断言玉簪是真。
玉簪是从香世山庄的库房取来,按理不会收藏假货,但是凡事总有个例外,百密还有一疏的时候。
见香逸雪楞在那里,老板咳嗽一声,道:“看公子的样子,肯定是上当受骗了,当初是花多少银子买它?”
香逸雪道:“家中之物,不知价钱。”
老板微微一笑,捻著胡须,道:“这样吧,我看公子也是富贵之人,出门在外手头不便,才会光临我这铺子。我看你这簪子做工还算精细,胚胎选得酷似玉石,我出十两银子买下此簪,你看如何?”
“十两?”香逸雪一脸犹豫之色,扬起好看的眉头,道:“这……”
这价格也太离谱了,从三千两直降十两,纵然是一掷千金的香少,此刻也有些吃不消。
老板淡淡地道:“公子若不信我,可去别家店铺打听。扈渎城当铺不止我一家,光是这条街就有前中後三家,只我这家最为公道童叟无欺!”
“咦,老板严重了。”香逸雪摇著折扇似笑非笑地道:“若此簪是假,岂不是老板担亏?若此簪是真,便是我来担亏。无论簪子真假,你我二人皆有一人吃亏,权衡之下我还是决定不卖了!”
当铺老板也没说什麽,连眼皮子都没有眨一下,只当丢了一个小玩意。
话说得漂亮,出了当铺,香逸雪不禁犯愁。又去了几家当铺,簪子递上去,报出的价格一家低於一家,香逸雪清澈的眼睛蒙上一层迷雾,难道香世山庄的库房真出赝品了?
银兰陪著那人去一家又一家的当铺,虽然一声不吭地站在一旁,心里却跟明镜似的。家到中落的他,没少跟当铺打交道的经验,也知道这些人私下连成一气,狠心压价坑骗苦主。香逸雪虽不是苦主,却也被那些人骗得云里雾里,对自己的簪子也越发怀疑。
银兰极度厌恶那些人,但又不愿那簪真卖三千两,万贯家财是万恶之源,这点在猎户身上得到验证。
两相权衡之下,银兰任他被人糊弄,看他渐渐底气全无,茫然无措的好似做错事的孩子。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香逸雪有些不知所措,原本以为卖掉簪子便有钱了,哪知道簪子根本不值钱。
天快要黑了,莫说住客栈,就连吃饭的钱也没有了,最後剩下的一些碎银子,一路上也都花光了。扈渎城又没有亲朋好友,若真的不当掉玉簪,今天晚上就要饿肚子了。
面子和肚子,权衡之下,不喜自虐的香逸雪还是选择肚子。有句古语,占不尽的便宜吃不尽的亏,先解决当下的温饱才是首要。
再次走进那家当铺,老板却是皮笑肉不笑,开口也不如先前和气。恶意倒是不至於,冰冷的表情和尖酸刻薄的语气,只是为了掩饰心头的狂喜。这一局他是赌赢了,赢得他有点得意忘形,他断定对方是落魄子弟,否则又怎会为区区十两回来?
画押签字的过程中,香逸雪掩饰不住的黯然,堂堂香少何止沦落於此?
老板本想开口调侃两句,无意瞥见银兰冷冰眼神,好似利刀一般直插心脏。老板被吓得打了个哆嗦,与黑道素有来往的他,知道什麽叫做杀气,当下再也不敢多言。
出了当铺,晚风吹来,香逸雪有些迷糊,十两银子又能干什麽呢?
兴怏怏地,香逸雪找了一家素净的客栈,从不问价的他破天荒地询问价位。
今非昔比,他不是打肿脸充胖子的人,在没想好生财之道前,十两银子还要支撑一段时间,除了要带些柴米油盐回去,还要添置一些夏季衣物,每两银子都要派上用场。
普通客房比上房便宜得多,香逸雪首次住进普通客房,也是第一次从店小二口中得知,客栈马房也可租人睡觉,比通铺还要便宜,一个晚上只需几个铜板。
或许是白天受了委屈,或许是饭菜不合口味,香逸雪筷子挑了几根青菜,扒了两口米饭,便推说胃疼不肯再吃。
一番梳洗之後,香逸雪没精打采地倒在床上,早早就上床睡觉。往常他总是喜欢抱著银兰厮磨一番,今晚一反常态不碰银兰,脸对著墙壁一声不吭,也不知道他是否真的睡著了。
香逸雪的反常让银兰忐忑不安,他只想到钱是万恶之源,却没想到‘贫贱夫妻百事哀’的道理。对锦衣玉食的香逸雪来说,进当铺、住普通间、过节衣缩食的生活,都是从没有想过的事情。
平日里养尊处优惯了,一下子贫困潦倒,香逸雪一时间难以适应,心里委屈也是在所难免。
不过最让人发愁的,还是那十两银子的分派,原本计划要买的东西,统统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最後留下一些必要的日需之物。
下一步,他又该怎麽办呢?离开香世山庄的他,自然不好意思回家要钱。身为山庄少主人,非但没有承担庄务,反向家中伸手要钱,男人自尊说不过去。想跟梅风白湘水借钱,但又怕银兰会胡思乱想,香逸雪实在是怕了那人猜忌多疑的性格。
别看银兰一脸云淡风轻的模样,好似什麽事情都不放在心上,其实独占欲强到极点,只要是活物靠近香逸雪,他都会分外警觉。
还容易钻牛角尖,一口气能把自己憋死的主……
幸亏他武功废掉,不然接近香逸雪的人统统有危险!
走买卖是行不通的,否则背离隐居的初衷。走买卖哪有不需要到处跑的,晚上应酬也是少不了的,小心眼的银兰肯定不会同意。
开连家铺子更不可能,隐居地点之偏僻,有生意上门才怪呢!
自己擅长的都被否决了,难不成真要他去当渔樵?钓鱼砍柴本是悠闲之举,却成了养家糊口的重担,香逸雪越想越悲催,最终叹息一声。
像他这样风雅如斯的人,起早贪黑上山下水,十指山泥一身鱼腥,这简直就是在暴殄天物!枉他自认风流潇洒,文韬武略样样精通,倒头来却是渔樵为业,满腹经纶无所用,良驹宝玉埋尘寰。
更重要的事,那样也挣不了多少钱,买不了他爱的波斯美酒、上等檀香、八宝十珍茶、玲珑翡翠扇、西国孔雀昙……
呜呜,人生没有这些美好东西,活著还有什麽乐趣可言?
罢了,想也没有用,还是先睡觉吧!
普通间的床铺有点小,二个男人睡得有些拥挤,香逸雪往床里边靠了靠,多留些空间给爱人,簇拥著被子睡去。
习惯被那人缠著睡觉的银兰,本就为香逸雪的沈默而担心,此刻又听那人哀声叹息,疑心更加重了。
上床之後,他悄悄往他身边靠去,谁知道他挪一寸,那人便往里面退一寸,有意无意避开他。
那人一直背对著他,好像跟谁在赌气,银兰本想安慰他,只看得见那人後脑勺,又没法子开口。
银兰有些慌神,那人向来脾气很好,共同生活三年,也没见他生气发火。以前自己无端发火,那人只会甜言蜜语哄劝,从未大声对他说过一句话,更没给过他冷脸子。
这会子非但不理他,而且还无端叹息,连碰都不愿意碰他,莫不是嫌弃自己?或者怨恨他一把火烧掉家财?
那五十万两银票,当初是他从天水山庄带来,偿还青城欠下的债务。当时已和那人和好,本无需计较这些,但自尊过头的他坚持还钱,那人嗤笑一声也不争辩,若无其事地收下了。後来同居时间久了,银兰心中再无界限,家里东西无分彼此,只要是香逸雪的,也就是他银兰的,那五十万银票又成为他们共有。
银兰有些委屈,烧银票的时候,也没见香逸雪跳出来反对,怎麽烧完之後又来怨他。
再说了,他们现在的境遇,比起他儿时生活要好许多。如果连这点苦都吃不了,那还指望将来贫贱不能移吗?
幼时跟著逍遥子浪迹天涯,风餐露宿那是常事,忍饥受寒也是常有。这对成年武者来说不算什麽,但对三岁的娃娃来说,那就是一段悲惨童年。
逍遥子好管闲事又酷爱比武,常把银兰丢下外出,有时一去几天不回。他认为这样可以锻炼徒弟胆量,并且他自小也是这麽过来的,所以也不觉得有什麽打紧。
年幼的银兰常常是在惊吓中渡过,若在客栈投宿还好,师傅丢下的干粮吃完了,小夥计还会送些吃的给他。
若是在荒郊野岭的破庙过夜,那简直就是一场噩梦。破庙本就阴森恐怖,外边又有野兽嘶吼,银兰吓得蜷在角落抱头哭泣,为此曾被逍遥子训斥,说他不象个男子汉。
那个时候他多麽希望,能有一个坚强温暖的怀抱为他挡风遮雨,能有一个温柔坚定的声音让他不再害怕。
当那人在悬崖上将他搂在怀里,温柔地对他说别怕的时候,银兰一下子就深陷罗网无法自拔,以至於後来对他做那种事情,银兰明知这样不对,但还是无法拒绝。
就这样死心塌地渴望那人怀抱,渴望听到那人的温柔声音,渴望无时不刻地陪伴身边,永远都不要再孤单一人。
渴望越深,害怕越深,所以才会疑神疑鬼,所以才会草木皆兵。
这些话他从没跟那人说过,年幼时的阴影,他也是避而不谈。
那人是蜜里调油过来的人,就算说了他也不会懂。毕竟不是相同的出生,那人不能体会他的心情,也不能像他那样耐得贫寒。
如果将来有一天,他一无所有贫寒度日,那人能熬得住穷吗?
万一又遇上一个有权优势的人,能让那人享受荣华富贵,那人会因此离开自己吗?
银兰又开始胡思乱想,这一回不是屠夫喜新厌旧,而是陈世美为权势名利抛妻弃子。
世间有多少人能看透名利?世间又有多少人能守得住贫?自己也是因为从小习惯这种日子,此刻方能心平气和不以为然,但别人就说不准了。
特别是香逸雪那样的少爷,一顿不满意便扔筷子不吃饭,让他过青菜萝卜的日子,他还不把自己给活活饿死?
香逸雪早已安然入梦,白天不悦忘却,梦里神游太虚,睡得舒服自在。
银兰却瞪大眼睛,越想心越凉,攥著被子的手,绞拧在一块,骨节咯咯作响。
一觉睡到晌午,昨日的不快淡去,香逸懒洋洋地起床。银兰不在屋内,估计是出门去了。香逸雪也不在意,把头发用竹簪挽好,让店小二送来热水,简单漱洗之後,便下楼用了早餐。
今天是端午节,家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