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双双眼睛盯著他,师叔傅千寻和师兄弟们,还有一些认不识的人。
腹部疼痛,香逸雪呻吟一声,道:“梅风……梅风……”
傅千寻扶他躺下,温和地道:“梅风没事,他们都没事!”
非沁的胳膊缠著纱布,红著一双眼睛,道:“师弟,你受伤了,不要乱动,我们抬你下山!”
到底发生什麽事?他怎麽会受伤?我又怎麽会受伤?
梅风呢?怎麽看不见梅风?
兰之谷番外──2。光明(下三)
月黑风高,香逸雪举著火把,乖乖地站在丛林里,脸上带著迷离表情。梅风在他不远的身後,对著一棵树尿尿,松著气道:“憋死我了……”
香逸雪没有动静,一手火把一手握扇,门神似的站著。
梅风回头瞟了一眼,不以为然地道:“你最近撞鬼啊?问你话也不回答,整天窝在房里看商函,那玩意有啥好看的……”
“哎呀,树上盘著什麽……”
方便完了的梅风,一抬头看见树上挂著什麽──是腰带,华山弟子的腰带!
谁把腰带挂这儿?梅风狐疑地走过两步,脚下踩到什麽东西。
一低头,一把宝剑,梅风啊了一声,後退一步!
香逸雪抬起头,慢慢走过来,呆滞地道:“怎──麽──啦?”
梅风捂著鼻子,指指前边,一副厌恶的表情。
香逸雪走上前去,目光扫过草丛──一只乌紫色的断手,握著一把宝剑,断肢处蛆虫蠕动,蝇虻叮咬。
梅风一声长啸,给师弟们发信号,从腐烂程度猜测,断手砍下不过三天。不远处短啸呼应,师兄弟没走多远,听到信号立马返回。
梅风放下心来,拿过香逸雪的火把,道:“再往前看看!”
又是一只手,香逸雪歪头看看,道:“不是一对!”
果然,比先前那只要大些,骨节突出手掌肥厚。再往前走,又见两只脚掌,梅风越看越心惊,香逸雪只管盯看,又说不是一对!
梅风皱眉,嘀咕道:“这两天山上有人失踪吗?”
香逸雪抓一只脚掌,递给梅风道:“新鲜的……”
梅风跳开一步,惊诧地道:“快拿开,恶心死了!”
随即,他又把火把凑上去,仔细查看伤口,果然不一样!
林中阴森恐怖,远处山谷狼嚎,断肢来自不同尸体,梅风的心往下沈……
忽然,一阵阴风刮过,带著浓烈腥臭,两个黄发绿眼的怪人,翛然出现在梅风面前。
中原都是黑发黑眼,黄发绿眼几乎没有,如此显著的特征,让梅风失声惊呼:“阴阳双怪,快跑!”
逃,是逃不掉的!阴阳双怪练了一种上古邪功,神功未成人已半疯,满脑子想的就是纯阳男子。
邪功秘籍上记载,吸纳若干纯阳男子的血气,方能练成上古的绝世神功。
纯阳男子,就是练有罡阳之功的成年男子,武当、少林、五岳、昆仑、点仓这些名门正派,就成了他们首选的觅食之地。
从武当山下来之後,本是想去少林,後来他们走错了路。追兵们跑到前头去了,阴阳双怪桀桀大笑,干脆掉头来到华山!
阴怪瞬间就到眼前,三寸指甲如钩,直抓梅风双肩。屡屡逃脱不是侥幸,而是双怪武功高强配合默契。
梅风退如疾风,丛林中左躲又闪,避开阴怪袭击!
阳怪向香逸雪扑去,後者好似被人吓傻,表情呆滞地站著,一点反抗都没有。
梅风急了,喊道:“快跑!”
与此同时,阳怪来到香逸雪跟前,一拳打在香逸雪腹部,另一只手抓住香逸雪後颈,如野兽般将猎物抓起,往他咽喉处咬去!
梅风惊叫一声,脚尖勾起宝剑,左手抽出宝剑,右脚将剑鞘踢向阳怪!
阴怪吐出一口浓痰,竟将千钧之势的剑鞘击飞!
对方内力深厚,让梅风未及惊讶,虬甲已经缠绕剑身。好似插进石缝,宝剑无法撼动,梅风大惊失色。
阴怪嘿嘿一笑,轻易将剑掰断,好似小孩折断树枝後,又无所谓地扔在一旁。梅风被内力震飞,跌倒地上,眼冒金星。
剑,到用时,方恨不精!
三柄剑,从不同的方向,刺向正欲咬人的阳怪。阳怪听到三面风声,扔掉猎物转身迎敌。
非沁、鹤玄、锺叶三位师兄赶到,三剑并出挡住阳怪,剑宇等几位小兄弟赶紧上前,把香逸雪拖到一旁。
那厢里,灵书、潭胥儿、岚又冬、傲阳四位师兄围住阴怪,梅风松了一口气,来得还真是及时!
很快,他的心又悬了起来,在几声似曾相识的啐响之後,几位师兄的下场跟他一样,个个被打得倒在地上!
兔子就是兔子,老鹰就是老鹰,兔子偶尔能踢老鹰一脚,但世上终究没有能吃老鹰的兔子!
有时候,人越多,输的越是惨烈!
一处隐秘的悬崖上,十来个华山弟子,被人点了穴道,沙袋似的扔在地上。
二怪先把人抓到这里,只等丑时三刻的到来。
食人精血讲究时间,每夜丑时二刻开始,每隔一刻锺,吸食一人精血,尸体丢到崖下喂狼。
悬崖下边的山谷,常常有野狼出没,所以又叫野狼谷。
林中断肢只是诱饵,等巡山弟子进了密林,无法燃放烟信之时,他们再一网打尽。
在武当,他们也是用这样的手法,杀了一队巡夜弟子。因为隔了几个山头,又无法燃放烟信,弟子们啸破嗓子,也没有人来救援。
时辰快到了,阴怪抓起非沁,捏捏揪揪,道:“华山派的不如武当派,身上的肉松松软软,血气也弱了许多!”
阳怪眼睛扫了一圈,竟然抓起梅风,道:“要说肉硬,还是少林的好点!”
“肉是不错,就是血酸了些,没有武当的甜!”
“最甜的要数峨眉,女道士的血最甜!”
二怪交流食人心得,听得梅风冷汗直流。说不怕死那是假的,毕竟才十六的少年,不甘心就此见阎王,却又没办法可想!
阴阳双怪是江湖一等魔头,每年春季出来采阳练功,惹得江湖高手追杀一气,可惜从来就没成功过。
阴怪瞟了一眼梅风,道:“那小子纯阳之气不足,你还不如挑这个呢!”
阴怪手指头一点,指著鹤玄,随後又转向岚又冬和灵书,道:“这几个也不错……”
阳怪道:“这个受伤了,我怕放坏掉,先吃了他!”
原来是被人当成烂苹果,梅风翻著白眼,骂道:“死怪物,喝了我的血,让你从头烂到脚!”
阴怪桀桀怪笑,道:“中气挺足,是个练武的苗子,就是内元不够!”
阳怪指著蜷缩一团的香逸雪,道:“那个坏的你别吃,滥竽充数的家夥,手无缚鸡之力!”
阴怪道:“那你把他带回来干嘛?”
阳怪道:“不能丢在那里,万一被人发现,等会儿扔下去喂狼!”
香逸雪抬起头来,眼神波动剧烈,脉搏跳动加剧,瞳孔渐渐收缩──为什麽不要我?为什麽不要我?为什麽你们都不要我?
忽然,香逸雪一声嘶吼,豹子般的跳起来,冲著阴怪撞过去。
阳怪丢开梅风伸手抓他,呲啦一声袍子一块,人却从手底窜过,朝著阴怪猛扑过去。
速度之快,力道之大,连阴怪自己都没想到。想避已经来不及了,香逸雪好似龙卷风,一下子卷起他的身子──跃下山崖。
非沁被撞飞出去,甩到岩石上边,胳膊上划出大口子,穴道却被人撞开了!梅风没他这麽幸运,後脑勺先著地,撞得人晕死过去。
阳怪呆了片刻,怒吼一声,也跟著跳下山崖。阴阳双怪,从出生的那刻起,就没有分开过!他们独特的长相,注定他们孤立无朋,在这世上只有彼此,都觉得对方是上天赐给自己的礼物。
师兄弟被突然变故惊呆,非沁跳了起来,解开灵书的穴道,自己跑到悬崖边,感动兼悲痛地道:“师弟……师弟……”
他以为香逸雪是为救他,为救师兄弟们,牺牲自己!虽然香师弟武功很差,平日练功偷懒又爱贪玩,但关键时刻无畏牺牲,让大家深深感动!
灵书解开大家穴道,释放烟花信号,很快听到云台警锺。与此同时,山谷下边,传来凄凉狼嚎,听得大家不寒而栗。
半个时辰之後,玉流星、漠未风、傅千寻和怨青平四位师叔先後赶到,问明情况後下崖搜索。师兄弟们虽然惊魂未定,但个个都不肯回去,非要跟著师叔下山寻找。
悬崖下,一棵大树的树枝折断,枝上挂著一片染血袍布。
周围几十只野狼尸体和一具四分五裂的人尸,到处是触目惊心的血迹,非沁认出残尸就是摔下山崖的阴怪!
香逸雪和阳怪都不见踪影,草丛上有斑斑血迹,还有人践踏过的痕迹。
师叔们推断,阴怪摔死了,香逸雪负伤逃走,随後下崖的阳怪发了疯,将这些野狼当成出气对象。
血迹,到谷外溪水边,就不见了!
岸边找到一把扇子,扇面被鲜血浸,那是香逸雪的宝贝扇子。
非沁看到带血的扇子,眼睛顿时红了起来,自责地道:“都是我不好,是我学艺不精,打不过坏人,才让师弟为我牺牲!”
鹤玄安慰他,四周还不见尸体,香师弟说不定还活著。
溪流尽头便是大河峡谷,师叔们兵分两路,一路沿著峡谷搜寻,一直往东百余里,都未见二人踪迹。另外一路山中搜寻,几个山头搜了一遍,也没有发现人影。
第二日,搜寻的人仍然一无所获,华山弟子议论纷纷,香逸雪生还希望渺茫。叶影知道消息後,一人进山寻找,蝶儿一封急函,请神踪山庄的人过来。
梅风醒来了,印象中最後一幕,便是香逸雪冲过来的身影。师兄弟沈痛地告诉他,香逸雪跳下山崖後失踪了,到现在生死未卜。
梅风不信香逸雪出事,急著下床去找人,只是稍稍动了一下,胸口就痛得厉害。他不仅被撞破脑袋,还被阴怪打断一根肋骨,师尊不准他现在下床,只能躺在床上干急。
第三天晚上,搜寻的人终於发现香逸雪,在莲峰附近的山道上,蜷著身子躺在路边。
除了腹部淤青和身上擦痕,香逸雪居然并无大碍,休息几天便没事了!大夫说他脉象有些紊乱,以为他是受到惊吓,所以开了几帖安神汤。
香逸雪说掉下山崖後失去意识,醒来後发现自己躺在树下,惊慌之中赶紧逃命,此後事情一概不知,他也没再见到阳怪!
大家对他的说辞没有怀疑,他从悬崖上跳下去,福大命大被树枝挡了,但也摔得七晕八素,求生本能让他逃离现场,来不及顾及周边情况,这也是合情合理的事。
香逸雪说他没有去过溪水边,只是顺著山路一直往上爬,後来又晕倒在山里!
水边的扇子,可能是被阳怪拿走,然後又扔在水边。如此一来,阳怪很有可能,是顺著峡谷逃走了。
被救回的那天晚上,香逸雪喝下一碗安神汤,在师兄弟的注视下,缓缓地合上眼帘。蝶儿替他放下帘子,师兄弟纷纷退出去,让他安静休息。
屋子里寂静无声,香逸雪睁开眼睛,下床换上夜行服,从後窗潜了出去。
今晚,他要去一个地方,就在总坛後的山坡上!
後山,一座孤零零的小屋,师叔逍遥子下山求医,三个月未回小屋了。
昨天,在他的幻境中,来过这个地方,还遇到了古怪的劈柴师兄。很平常的幻境,却让他想来心惊,不知道为什麽,他总觉得阳怪的失踪,与自己有关系。
越靠近小屋,气氛越凝重,香逸雪心跳莫名,脑海响起咚咚的砍柴声,还有那位少年的砍柴手法,一招一式熟悉了然,仿佛劈柴的人就是他自己,另外一个自己!
自从他杀尽幻境中的自己,那些自己就改变模样,用陌生的脸孔出现,让他难以识别。就如同这位砍柴师兄,他从来就未曾见过他,也不知道他生成什麽模样。
檐下码著木柴,整齐划一粗细均匀,劈柴人是个用剑的好手。上次跟梅风前来,香逸雪就注意到它们,还拿起一块给梅风看。
柴墩和斧子不见了──上次来的时候,它们就放在墙根下,斧子就剁在墩上。
一股子腥臭味,从门缝中溢出来,那是尸体惯有的味道。香逸雪镇定一下,尔後推开房门──
和上次来时一样,桌椅床柜浴桶药罐,还有一些毫无品味的杂物,让本不宽敞的屋子,看上去更显狭小。
香逸雪的目光落到屋子中央──一把斧子插在柴墩上,残肢散落一旁,更多的是些血肉模糊的东西,看不出本来面目,被闷在屋里子两天,散发出可怕的味道。
香逸雪异常冷静,在屋子里走了一圈,眼睛扫过件件杂物,最後停落在柜顶的坛子。坛上还贴著内司堂的封条,刚刚领来的灯油,满满一坛还没用过。
廊下木柴搬到屋里,香逸雪拆开封条,一坛油泼到柴堆上,脸上带著冷酷表情。
对嗅觉灵敏的人来说,就算扔掉尸块擦净地板,仍能闻出空气中的尸臭,火焚才是彻底清洁的办法。
火褶子划过一条弧线,落到柴上轰然一响,火焰拔地而起,瞬间照亮整个屋子。
火光映在绝美脸上,火苗在眸中跳跃,残缺的记忆回来了──
狼谷下面,逆邪之气冲破任督,无法遏制的疯狂,让他杀了阴怪和那些恶狼。
溪水旁边,他杀了追踪而来的阳怪,飞旋的扇子割下头颅,扇子落在岸边,头颅掉进水里,被水冲到几百里的地方。
几天之後,一个叫易元圣的江湖剑客,提著头颅出现在几百里外的锦山城,他的名字很快传遍大江南北,并被江湖人敬称易英雄!
无头尸身被香逸雪抓著,避开众人的搜捕,躲进逍遥子的小屋。小屋里,他举起斧子剁碎尸体,睡到天黑才离开小屋。
回到溪边,香逸雪喝了一些水,洗净身子走进林里,漫无目的地行走,後来蜷在路边睡著了。
直到被师叔找到,自他跳下山崖,已经失踪二十时辰。
火焰冲天,映红夜空,巡夜弟子赶到现场,木屋已经在大火中坍塌。木屋中的尸体,早已化为灰烬。
远处高峰,香逸雪负手而立,一双绝望眼眸,透出萧杀之气──不是拥有一对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