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逸雪瞟眼邪萝,抱起银兰,道:“先将她带走,有罪无罪,让碧少君去细查吧!”
邪萝充耳不闻,兀自走到翠羽身边,淡淡地道:“我是被他抢来的女人。我们是云蝶国的人,我们的家乡,远在大海另一边。”
林枫饶有兴趣地道:“哦?”
邪萝蹲下身子,看著脚边尸体,平缓地道:“他本是我夫家之奴,蝶国奴隶蔚然成风,出生为奴一世为奴。我十八岁那年,他借比武之名,杀了我的未婚夫,然後将我强行掳走。”
林枫道:“你是想告诉我,他在中原的恶行,都与你无关,是吗?”
邪萝莞尔一笑,弯起漂亮的柳叶眉,温柔多情地道:“恰恰相反,他所做的一切,都与我有关,也只与我有关!”
香逸雪皱起眉头,林枫来了兴致,道:“哦,说下去!”
邪萝心境平和,好似讲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缓缓地道:“我当时很恨他,恨不得杀死他,可是他武功很高。虽然只是偷师学来,可就连被他偷师的武士都败在他手上,後来更因救了云蝶国大公而受到王室嘉奖,从此抹去他奴隶身份,赐给他金饰骑士的头衔,就连他杀主之过都一并抹杀。我明白待在云蝶国,没有人可以要他的命,他只会平步青云扶摇直上,所以我骗他离开故土,从此流落异乡,这样才有让他死的可能。”
往事重述,没有悲伤没有气愤,全然无所谓的语气,却听得人别感凄凉,那是怎样的一段岁月?
香逸雪静静地听著,此刻问道:“然後呢?”
邪萝笑了,道:“我们走过很多地方,从开始的咬牙切齿,到後来的彼此融洽。我是大户人家的小姐,无论走到那里,我都改不了挥霍习性。他为满足我的花钱之欲,便开始了杀手生涯。当杀手挣钱多,而且来钱快,花起来也不会心疼。走到那里,只要杀个把人,金币就会滚滚而来。”
林枫道:“杀人者必被人杀,你真实的目的,是想借刀杀人吗?”
邪萝侧过脸去,漠然看著尸体,一场长久谋划最终落幕,之後竟是说不出的寂寞。翠羽面容安详,嘴角微微上扬,虽然闭著眼睛,仍能见其之笑意。
不知不觉之中,那人已成为一无所有的一点所有,而今这点所有也化为灰烬,她真的是一无所有了!
香逸雪道:“为自己之欲,造他人之杀,你结业太深!”
邪萝咯咯地笑起来,立起身子,双手合什,戏谑地道:“大师,请问我该如何解?”
香逸雪道:“无解,只怕来世,还要在轮回中受苦。”
邪萝掩鼻笑了一气,漠然神态又回脸上,看著翠羽的尸体,道:“他活著的时候,我从不曾见他笑脸,你用什麽邪法,竟让死人发笑?”
林枫淡淡地道:“你想知道吗,亲身试剑不就知了。”
邪萝笑道:“这个主意不错!”
说完,她袖中射出三寸长的竹箭,箭头不是对准香逸雪,而是对准他怀中的银兰。
眼前黑发划过弧形,香逸雪翩然转身,一招华丽的‘天水之香’。发丝飞舞之中,银光划过邪萝咽喉,梦幻之境展现眼前……
水雾氤氲的岸边,一页扁舟停泊,舟上一人似乎等待多时。
雾气浓烈,看不清那人的脸,依稀看见那人伸来的手。
那手,还如记忆那般的温润坚定,邀请她去一个没有血腥的干净之地。
在那里,一切将从新开始。
没有彼此错误的相遇。
没有阴魂不散的过去。
没有毒瘤般难以割除的心结。
没有让人痛心疾首的误会。
没有太多的没有,没有发生在他们之间,阻隔了幸福的一切。
原来,一切,还能,重来……
邪萝直愣愣地倒下了,在颈项之血,染红她的双眼之前。
死的时候,她仍然睁大眼睛,一滴泪从眼角流下,悄然无声地滑落!角。
林枫惊道:“为何要杀她?难道你看不出来,她一心求死吗?”
香逸雪望著邪萝,眼中似有怜悯,道:“所以,我成全她。”
林枫道:“如此一来,月无涯的线索就全断了!”
香逸雪道:“你指望一个求死之人,能吐露出什麽秘密呢?”
林枫了悟地道:“你不想她遭人逼供……看来,你还是相信了她的故事,也许她是为了博取同情呢?”
香逸雪淡淡一笑,他相信他们的眼神,一个痴恋得让人动容,一个冷漠中藏著心碎。
林枫责备道:“你呀,感情用事……”
山雨欲来风满楼,该来的终究要来,该露面的迟早会露面,他们何必心急呢?!
香逸雪身形一动,飘落三丈之外,朗声道:“林兄,帮我跟碧少君讲一声,我办完事情之後,再来会馆找他!”
银兰醒来,第一眼看到的是一位气度不凡的银发老者,第二眼看到的是两个黑发童子,一个端著药碗,另一个捧著针包,两颗脑袋凑在一块嘀咕什麽。
小童子眼尖,看见银兰睁眼,跳起来叫道:“师傅,师傅,醒了,醒了。”
银发老者正替病人号脉,捻著胡须,皱眉道:“吵什麽?我不晓得吗?”
他的眼睛飘到银兰脸上,道:“年轻人,睡了这麽久,你也该醒了。”
银兰动了动唇,才发现自己虚弱得讲不出话来,连咽吐沫的力气都没有。
想起身根本不可能,他还是不甘心地尝试著,先是用背部的力量,然後又想用腕部支撑。
一切都是徒劳,身体没有那个部位能动弹,是病入膏肓了吗?
银发老者看出他的心思,劝道:“别白费力气了,安心躺著休息吧!你昏睡三个多月,脏腑一直处於微弱状态,目前刚有好转迹象,身体不宜大幅活动。”
三个多月?这是在哪里了?那个可恶的人呢?
虽然极度想弄清状况,但又没有过多精力,被童子喂下一碗汤药之後,银兰又昏昏睡去。
这种状况持续两个月,童子的衣衫由春入夏,银兰渐渐能开口说话,精力也好了许多。
等听到窗外蝉鸣的时候,银兰能够靠坐床头,自己端碗吃药。银发老者时不时来替他诊治,告诉他目前身体状况。
银兰已知他就是人称神医的岁无情,是香少将他送到落雁坪来医治。
那人已经知道他身中万象木之毒,当初的谎言成了欲盖弥彰的罪证,银兰呕得差点吐血。阿兰与银兰根本就是同一人,不知道那人在心里会怎麽想!
听童子说,那人将他送来之後,就没再露面过。
算算时间,那人成亲半年有余,正是新婚燕尔浓情蜜意,哪里还顾得上来探望他。
早在意料之中,心还是隐隐作疼,好似遭人凌迟一般,一刀一刀鲜血淋漓。
岁无情坦白地告诉他,虽然体内毒素驱除,但是脏腑长期遭毒腐蚀,周天筋脉受损严重,能够保住一条命已经不易,想要恢复之前的功体,恐怕是不可能的事情。
岁无情提别强调,以银兰目前的状况,以後也不适合再练武。
说穿了,就是武功尽废,以後象普通人一样生活。
除非找到生长在火焰岛的迦叶红炽鸟,世上只有迦叶红炽鸟的心血,能助人生肌肉骨重固筋脉。
功体不存的事实,让银兰不免神情黯然。剑是他唯一的精神寄托,现在被告之不能练剑,这对他而言是不小的打击。日後漫漫人生,如何打发?
似乎看穿银兰平静之下的沮丧,岁无情安慰他。迦叶红炽鸟虽然罕有,但也并非不可寻之物。
对普通人而言,想寻此物难入登天,但对财力丰厚的天水山庄,未必就是件难事。
提起天水山庄,银兰好久没有回去,庄务一直交由管家打理,现在也不知道怎麽样了。
原本以为自己活不过十八岁,所以提早把天水宝藏分成三份。
一份拿去救济那些落魄的江湖客,一份留给对自己有培育之恩的师门,还有一份留给身边最重要的几个人──老管家夫妇、恩师逍遥子、香逸雪。
老管家夫妇跟了银家很多年,在银家最困难的时候,一直留在银梦冉身边照顾,这份恩情,银兰没有忘记。
逍遥子是银兰的恩师,常年瘫痪在床,平日都是靠银兰打点一切。银兰为他留下一笔丰资,虽然对瘫痪的病人来说,并不能带来多少安慰,但至少能保证病人日後生活无忧。
至於那个人,银兰没想到那人又在骗人,把坐轮椅当成一种乐趣。
得知他瘫痪之後,银兰一直内疚於心,总想著能够补偿他。虽然那人家境丰厚,还是为他留下一份财产,只待他成亲之日赠与。
当然,银兰不会亲自出面,那人也永远不会知道。
能想到的都想到了,唯独没想到的就是自己,没给自己留下一文钱。
既然还有漫长的人生,天水山庄是他唯一的归宿。他仿佛看到自己孤寂一生,最後老死在荒芜颓废的山庄。
送了一封书信回去,告诉老管家下落,免得他们担心。银兰打定主意,等能下床走动,就回山庄过隐居日子。
又过了一些时日,银兰已经能够下床走动。
拜谢岁无情之後,银兰准备动身回家,顺道去华山拜祭先烈。
上次师门葬礼未及参加,他想去坟前拜祭一下,顺便将逍遥子接回山庄照顾。
虽然他身子并不适合远行,但岁无情也不多挽留,用他的话来说,年轻人自作孽不可活。
写了两张方子给他,岁无情让童子送他出落雁萍,随後一封书信发给香逸雪。人已经离开落雁萍,出了什麽状况,岁无情可不担此责。
第十七章
大病初愈,银兰虚弱身体今非昔比,不过车马劳顿了两天,便病倒在客栈之内。
可怜他身边无人照顾,每日只赖店小二送些汤药,再加上郁卒的心情,服药几日病情不见好转,反而更加严重起来,弱得连下床都觉得困难,行程自又耽搁下来。
时至中秋,合家团圆,银兰独自住店,病愁缠身,心境凄凉。
适夜,银兰早早就躺下,辗转反侧孤枕难眠,无奈又披衣坐起,望见窗口泻进来的月光,便来到窗口望月。
明月何皎皎,照我罗床帏。忧愁不能寐,揽衣起徘徊。
皎空孤月,纤白无尘,银兰站在望月,越看越觉凄凉。想起接下的人生,都要在病痛和孤独中渡过,还不如当初不要救他,就让他毒发身亡算了。
“今夜谁家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
楼下桂园,不知何时摆上案几,香炉嫋嫋果鲜酒醇,一位华衫公子摇扇赏月,闲情逸致悠然自得。
看清那人样貌,银兰顿时愕然,以为是自己出现幻觉,香逸雪怎会出现此地呢?!
中秋人月团圆,那人该在家陪新婚妻子,也许很快就会添一个孩子,一家人其乐融融和睦美满。
看来他确实病得不轻,连幻像都看上去那麽真实,特别是那人摇扇轻笑的模样。
反正只是幻象,多看几眼也没什麽,又不会被别人发觉。
银兰痴呆地看著那人,想著以後形同陌路,木屋相守不过南柯一梦,终究曲终人散天各一方。
“师兄……师兄……”
银兰呆立窗口,眼神直楞,目光呆滞,三魂七魄不在身上。
如果不是有鼻息,香逸雪会以自己碰到一尊石像,那人发呆到出神入化的地步。
香逸雪叫了好几声,又伸手探其额头,肢体的接触,终让银兰回过神来。
活生生的香逸雪站在眼前,嘴角微微上扬,玩味的笑容挂在脸上。
意识到方才失态,银兰面红耳赤,恨不得找个地缝转进去。
“师兄……”香逸雪似笑非笑道:“你无恙否?”
“没事……”银兰狐疑地道:“你怎麽会在此地?”
一阵凉风吹来,香逸雪转身把窗户关上,一贯地拉长语调:“当然……是来找你!”
银兰猛然惊觉他们正在屋里,而他正穿著薄薄的内衣,两人之间的距离靠得很近,近到让人尴尬的地步。
那人是何时走进来?关上窗户做什麽?
鉴於那人恶劣的前科,银兰一根弦又绷紧起来,眼神中露出戒备之色。
香逸雪感觉到气氛转变,揣摩著对方的心思,乌溜溜的眼神扫视他。
银兰走到桌边坐下,饮了一口茶水,恢复往日冷淡神情,疏冷地道:“你找我做什麽?师门有什麽事情吗?”
香逸雪古怪地看他,沈默半晌,漫不经心地道:“找你,叙旧!”
这话说得坦白,银兰霍然抬头,冷嗖嗖地道:“什麽意思?”
香逸雪墨黑眼眸,腾起幽幽怒火,眉毛弯弯舒展,眼角还挂著笑意,让人看不透他的本意。
一步一步逼近银兰,香逸雪笑容邪魅,道:“没什麽意思,我们之间的账,也该清算了吧?”
银兰冷眼视之,惹得香逸雪心头怒火更炙,脸上笑意更深。
“抱月楼,你刺我六刀,我差点死在你手上,这笔旧账师兄要如何还我?”
银兰冷冷地道:“你自找的!”
香逸雪直视银兰,眼神复杂,慢吞吞地道:“是吗?师兄下手真狠,差点让我爹白发人送黑发人!”
银兰默不作声,事已至此,辩解无益。
那人表情冷漠,香逸雪略微失望地道:“还有那日青城殷府,师兄欠下我的三十六万四千两,加上这几个月的利息──按照银庄规矩,每月收半分利钱,时至今日是四十七万三千二百两。师兄,这笔钱你打算何时还我?”
银兰冷哼一声,傲然道:“拐弯抹角非君子,何不直说你的来意?”
“嗯?”香逸雪闭起眼睛眉头上扬,隐忍怒火稳住心态,且听那人说些什麽。
银兰冷笑道:“银两问题好解决,我即刻修书回去,差人送五十万银票过来。只是师弟你深夜造访,当真只为区区五十万两吗?”
“区区五十万两?师兄真是财大气粗,今非昔比呀!”香逸雪话透讥讽,似在暗示他过去的落魄。
银兰显然不爱提及过往,走到门口打开房门,不客气地道:“我要休息了,无事请回吧!”
“呵……”
香逸雪莫名一笑,瞬间闪到他身旁,拦腰将他抱起,戏谑地道:“下逐客令吗?欠债的倒比讨债的硬气,只可惜今晚我偏要连本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