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君依旧和平日一样很快就把碗舔得干干净净，他转头懒洋洋地看了眼护著那小子的林皓羽，唇角一撩，便是一笑。
“你觉得本座凶了他吗？那你要不要告诉他，他用於保暖这件衣服是从谁身上扒下来的，又是怎麽扒下来的？若是你肯把你的人皮扒下来送本座一张，便是你天天骂我凶我都随你呢！”青君始终无法释怀林皓羽竟将自己活生生地扒了皮，而且还把这张皮做成衣服给了唐古道这麽个没用的小东西穿，自己好歹养育了林皓羽那麽多年，那小子的心中……当真是对自己没有丝毫感情吗？都说人是这世上最为多情的生物，可青君却知道这世上最无情的……也是人。
☆、第十二章
晚上，青君业已回到西厢休息之後，唐古道也回了自己的房间。
今天，青君与林皓羽那番对话委实让他震惊不小，虽说他早已觉得青君屁股後面那三根尾巴看起来十分眼熟，可怎麽也没想到自己身上的这件衣服竟似是对方的皮毛所制，还有……那句快要死了……是说的自己吗？
他蜷坐在床上，时不时抬手抚摸了一下自己身上这件毛色特殊蓬松温暖的皮草。
林皓羽正在翻看一卷记载了鸟兽虫鱼草木花叶各自药用的药典大全，想从其中找一些对阳补极有好处的东西回头做给唐古道吃。
“师父。”唐古道面色忧郁地抬起头，望向了端坐在一旁的林皓羽。
林皓羽听到唐古道叫自己，盯著书页的视线这才移了过去。
“怎麽还不休息呢？你身子不好，更要早些睡觉，保养好精神才是。”
林皓羽放下手中书卷，缓步走到了床边，拖开了厚实的被子这就要为唐古道盖上。
“师父……”唐古道蔓延纠结地看著温柔对自己的林皓羽，一时间，欲言又止。
这小子平时倒是副大大咧咧的活泼模样，怎麽今晚有些怪怪的，莫非是青君说的那些话吓到他了。
林皓羽在心中慨叹了一声，又伸手摸了摸唐古道脑袋，柔声对他说道，“今日你师祖说的话都是吓你的，放心吧，有为师在，你不会死的。别忘了，为师可是仙人啊。”
唐古道目不转睛地望著自己的师父，眼里并没有喜悦之色，忽然，他摇了摇头，认真地问道，“师父啊，我身上这件衣服真的是从师祖身上扒下来的吗？师祖……他不疼吗？我很小的时候，家里养了一只大黄的狗，它对我很好，总是和我一起玩，可後来有一年全村都歉收，大家就把村里的猫猫狗狗都杀来吃了，大黄也没逃过……我还记得大黄还没断气就被人扒了皮，它望著我的时候眼睛里还有泪水……”
说到後面，唐古道竟是有些哽咽了，他泪眼蒙蒙地看著林皓羽，一股强烈的负罪感让他被这身上这件皮草压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林皓羽哑然无语，他不得不再次回想起那血腥残忍的场景，青君的兽形被倒吊了起来，四肢捆得紧紧的，自己却没有堵住他的嘴，为的就是要听他的惨叫乃至是求饶。
剥皮的过程中并没有流很多血，可是青君却痛得抽搐不已，对方的哀嚎到最後已经惨烈得让人听不出原来的声音。
脑海中突然浮现了青君那双又大又漂亮的金眸里蕴著如何深沈的悲伤与愤怒。
林皓羽浑身一怔，双目竟是情不自禁地闭了起来，似乎这样，他就可以逃避那些令人发指的场面。
“傻孩子，你师祖不是好好地活著吗？他说那些话是吓你的，你不要……不要太过介怀。”
林皓羽也不知道自己怎麽会有勇气说出这种残忍的话，他只觉得自己嗓子干得要命，就连脸上也烫得灼人。
“师父，我不知道师祖到底做了什麽坏事，不过我觉得他不像是个坏人。虽然他……真的很大。师父，这个地方很漂亮，要是可以徒儿想和的您在这里一直……一直生活下去。如果您原谅了师祖，也让他和我们一起生活吧。”
看著林皓羽面上那说不出的愧疚哀戚之色，唐古道这才意识到自己是不是说错了什麽话，但是他真地很珍惜现在的生活，即便他的生活里无故多了只大屁股妖怪做他的师祖，他也希望这样的平静生活可以延续下去，和自己的师父一起延续下去。
“原谅？”林皓羽苦笑了一下，他的父亲以及那麽多无辜的族人才是被青君真正伤害的人，他哪有什麽资格代替他们去原谅这个罪魁祸首。然而就他自己而言，他已是倦了对青君的复仇，至於……原谅二字，或许他该去求自己的师尊原谅自己也说不定呢。
“乖，师父不会再为难他，你也别去招惹你师祖，他的脾气古怪著呢，呵……不过即便他板著一张凶神恶煞的脸，若他身後的尾巴悄悄地摇了起来，便代表著他心情大好，那时候你再去亲近他不迟。”
林皓羽扶著唐古道躺了下去，为他掖好了被子。
唐古道乖乖地点了点头，他实在不愿看到自己的师父再露出那种哀伤的表情。
想到自己的大妖怪师祖，唐古道甚至想，对方若是能收敛起那副冰冷的模样而开怀大笑，想必也是个极为让人可亲可近的……大妖怪吧。
林皓羽脸上的微笑在离开了屋子的那一刹便瞬间冻结。
虚境的夜空中星河璀璨，明月如勾，照亮了一地温柔，林皓羽在庭院之中彳亍而行，面色愈发沈静。
他曾经那麽憎恨青君，直到他想方设法拜入青门成为青君唯一的嫡传弟子。
他恨这个魔尊，却又情不自禁被对方所吸引。
等他察觉到自己居然对青君有了不可告人的感情之时，他手中的剑已刺穿了对方的身体。
那一刻真是好痛快啊！
林皓羽想到那一刻的痛快，仍是想要仰天大笑。
身为人子，他终於能为父报仇，岂不痛快？！
但是那刹那的痛快之後延续下来的报复却终於让自己迷惘，一次次地杀死自己的恩师，一次次地杀死自己的仇人，甚至是一次次地杀死自己所爱之人……看著他越来越恨自己，越来越疏远自己，那滋味……可并不痛快。
林皓羽抬起头，恍然间他已是走到了青君的屋前。
青君赤裸裸地侧躺在青竹床上，把自己毛茸茸的尾巴往大腿之间一夹就这麽睡了过去。
不过他睡得并不安稳，将近百年的凌虐与折磨让他的身心都受到了极大的伤害，即便是浅眠也时常让他从噩梦中惊醒。
“唔……”
梦中自己再一次被林皓羽活剥了毛皮，这让青君忍不住皱紧眉头下意识地抱著双臂蜷起了身子。
大概是噩梦太过恐怖，青君最後竟是浑身颤抖著惊醒了过来。
满头都是冷汗，青君闭著眼，紧紧地咬著腮帮，屋子里静得只听见他急促的呼吸声起伏。
突然，房门嘎吱一声就被推开了。
这也是让青君曾无比恐惧又无比期待的声响，他还记得自己当年被关在这间屋子里，林皓羽每次进来都必定会把自己折磨个半死才能离去。
然而漫长的寂寞岁月里，青君有时候竟是宁愿受林皓羽折磨，也好过一个人被遗忘般地关在这里。
“师尊，我知道你没睡，起来陪我喝杯酒吧。”
林皓羽手里拎著一只酒坛，站在门口。
青君眉心一拧，缓缓地翻过了身看了眼门口那个颀长的身影。
“好啊，看在傲雪酒的份上，本座就陪陪你。”
☆、第十三章
西厢的一角是布满了灰尘的桌椅，林皓羽抬手轻拂，古旧的桌椅随即焕然一新。
青君慢吞吞地从床上下来，拖著冰冷的镣铐走到了桌边，随手撩了下自己拖在後面的大尾巴，这才款款坐下。
林皓羽笑著看了眼青君，将带来的酒坛放到了桌上。
“没拿碗，我们师徒就像以前那样喝吧。”
“呵。”青君冷笑了一声，也不客气，他一把拿过酒坛，抬掌拍去了坛口的泥封，然後抓紧了坛口，仰起头来咕噜咕噜地灌了一大口散发著冷冽寒气的傲雪酒。
林皓羽偷偷瞥了眼青君的身後，果不其然，有美酒相伴，这魔尊的尾巴又是忍不住摇得欢了。
待青君痛饮了一大口之後，林皓羽这才从他手里接过酒坛，也学著青君那样仰起头来狠狠地灌了一口。
可他林皓羽平日都是副道家仙长的矜持端庄模样，已是多年不曾如此豪饮，一口傲雪酒猛灌下去竟是把他呛得一阵咳嗽。
“咳……咳……”林皓羽赶紧放下酒坛，狼狈地抬袖擦拭起了自己沾满酒水的嘴角。
“哈哈！真是没用！”青君见状，禁不止傲然一笑，抢过桌上那坛酒又往自己嘴里灌了去。
“论喝酒这事，徒儿总是不如师尊的。”林皓羽也不气恼，他擦干净了嘴角，平静地看著只顾豪爽痛饮的青君，微微颔首。
虚境的夜空中明月皎皎，温柔恬静，林皓羽起身推开了身边的窗户，让这阴暗的屋中也多了些许素净的流光。
青君端坐窗边，那轮廓分明线条英挺的五官，肌肤上泛著金芒的妖冶花纹，乃至豔红的发丝被这流光一洗，更是耀眼动人。
只是一眼，林皓羽便看得有些痴了。
青君喝得满心舒爽，这才缓缓放下酒坛，垂下了头似在沈吟回味著什麽。
林皓羽亦是静静地盯著他，不敢有丝毫打搅，即便已经毁去了这魔尊的大半功体，甚至还亲手杀死了对方数次将对方强行囚禁在这地方，可林皓羽的心中仍是藏著数百年前第一次看到这魔尊时的敬畏，或者说……是对自己师尊的敬畏。
“呵……要是有九香虫下酒就更好了。”
青君眨了眨那双潋滟生波的兽瞳，坚毅的下巴轻轻一扬，一抹冷傲的浅笑恰在唇边。
“是说那黑色的会放屁的小虫子吗？”
说到九香虫，自从青君受擒之後，他便再没吃过了，不过当年喜爱喝酒的青君倒是抓了不少这小虫子炒著下酒吃，那时候自己嫌那虫子长得恶心，兼之还会放屁，虽然被青君连哄带骗地逼迫著吃过几次，但对那东西始终心有余悸，虽说，那小虫子的味道倒还真是挺不错的。
“说说而已，我这阶下囚能有剩饭剩菜吃已是不错了，怎敢再向你提诸多要求？”
青君挑眉看了眼林皓羽，唇角的笑意依然，只不过那笑意里却已是多了几分冷哂不屑。
“师尊，我杀了你这麽多次，你当然该恨我。可你手上那些血海深仇，又怎能让我轻易原谅你？”
林皓羽被青君如此讥诮，自是心中不悦，诚然，这百年来他对青君并不算好，可他实在不能找到一个要对自己杀父仇人好的理由。
仅仅是对方养育过自己，教授过自己修仙之法吗？
那不过本就是他报复计划中的循序渐进的步骤吧。
青君转著眼珠不温不火地瞅了眼面色有些沈重的林皓羽，唇角那抹笑倒是愈发爽朗了。
“呵呵，说的也是，有怨抱怨，有仇报仇。你现在这麽关著我，给我好吃好喝的，到底又算了什麽？你可知道，时至今日，我不过想求痛快一死，也好早些终结这受自己徒弟凌辱的悲运。”
青君抓起酒坛又懒洋洋仰头灌了自己一口滋味激烈的傲雪酒。
人生，当如此酒，激烈慷慨，回味无穷，怎可困顿至斯？
也不知青君的话是否让林皓羽有所触动，他紧抿双唇，但自默然。
青君放下酒坛，冲林皓羽嘿嘿一笑，身後残损的三根尾巴忽而翘了起来。
“你以前很喜欢揉著它们入睡的，还记得吗？”
青君随手拽过自己的大尾巴，温柔地摸了摸，昔日光滑柔顺的毛发如今已开始有了枯槁的征兆，就算是天地间的灵兽，也终究难熬过这加诸於身心的诸多苦痛。
“师尊，我已不是当年那个软弱的少年了。”
林皓羽淡淡地说道，他的右手却在同时悄然藏到了背後，看见青君那些大尾巴他还真是想上去捏上一把啊。
“是啊，你的内心已毫无软弱，所以你应该狠下心来将我这仇人彻底地杀死，而不是将我这样关著养著，难道不是吗？”
青君一手弹开了自己的尾巴，赫然站起身来，即便在今时今日，他的身材也较林皓羽更要魁梧高大。
“我活著，也只剩痛苦而已。”
青君低低地呢喃了一声，忽然转头看了眼窗外的明月，他的瞳仁微缩，眼露温柔。
尤是当年明月，月下已无故人。
“师尊，你喝醉了，快去休息吧！”
林皓羽根本不敢去想彻底归於寂灭之後的青君到底会是怎样，上一次青君迟迟不肯醒来已是让他胆战心惊，那种心痛难诉的感觉，他实在不想再尝一次了！
“呵，不敢杀我，还是不舍得杀我？林皓羽啊，林皓羽，你这样怎麽对得起你死去的父亲呢？哈哈哈……哈哈哈……”
青君抱起双手，一脸不屑地看著竟想要仓惶而逃的林皓羽，他真没想到曾经将自己扒皮凌迟的男人，居然会变得如此懦弱，懦弱得连他这个囚徒也瞧不起。
林皓羽猛地一颤，双拳已悄然捏紧。
听到耳边青君那戏谑的笑声，内心早已被纠结的感情压抑得难以喘息的林皓羽终於被击溃了。
他转过身去，双目圆睁，死死地盯著青君那张英俊而魔魅的笑颜，突然一字一句地说道：“是，我对不起父亲，对不起母亲，对不起我林家的族人。这一切都是因为你，因为你啊，我的师尊！”
“关我屁事，你要杀就杀，少这麽婆婆妈妈的！”青君怒吼著翘起了自己仅剩的尾巴，就连身後的发丝也似要倒竖起来一般。
只一刹那，林皓羽便失去了所有的矜持与端庄，他凶狠地推搡了一把青君，竟将对方推到了一扇木柜前。
青君被林皓羽大力推搡著，本就被束缚著双脚一个没站稳便狠狠撞到了木柜上，硌得後背一阵发痛。
他吃痛地皱了皱眉，还来不及呵斥林皓羽几句，紧接著又被这小子掐著脖子重重地抵到了木柜的门上。
“啊！”
青君抬手抓住了林皓羽有力的手腕，张大的嘴里只艰难发出了几声呜咽。
“嘘，别吵。不要吵醒了你的徒孙。”林皓羽微微眯了眯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