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不是觉得,若非他懦弱无能一昧讨好柳云川,或许宋展鹏就不会死?”
钟坚锐又点了点头。
“你又是不是觉得,戚晚雷杀那个妇人只是怕得罪柳云川?”
“难道不是?”
“当然不是。”那人缓缓道,“戚晚雷是很怕得罪柳云川,但他数十年来在江湖上的名望却是实打实挣来的,他虽非人人称颂的正义先锋,却也算得上为人正派,似那日那种事,本是他绝不会做的。他明知他那一掌劈出去,半生的清誉便是毁了,但那时候,他却是别无他法。因为他是真心想救宋展鹏。”
钟坚锐怔住了。
“戚晚雷和孟习风为何在二十年前吵翻,个中缘由谁也不知,外面虽然风传是孟习风对不起戚晚雷,但经过这回的事
,相信你也看的出戚晚雷的个性,所以当年的事,若真有不是,那也绝不是孟习风。孟习风素来嫉恶如仇,是正道中难得的侠义人物,他虽与戚晚雷翻脸,却也不忍真的放弃这段友情,是以这些年来,他对当年之事三缄其口不置一词,在外更是对戚晚雷多加维护。这回戚晚雷寿诞,他派来的宋展鹏虽然入门较晚,却深得孟习风宠爱,崆峒上下无人不知,有件事江湖上很多人都还不知道,就在上个月,孟习风才正式宣布,将宋展鹏和他的四弟子陆行名登传经堂,也即是确定在他百年之后,将由这两名弟子传他衣钵。”
换句话说,若是宋展鹏不死,甚至有可能接掌崆峒掌门之位!
他看着钟坚锐,淡淡地道:“所以你看,孟习风与戚晚雷的交情可想而知。那日宋展鹏一开口戚晚雷就知道事情要糟,他久居定州,对柳云川是何等了解,但在那种情况之下,他既不能得罪柳云川,又要保住宋展鹏,所以他才拼着不要他的半生清誉宁愿牺牲一名无辜妇人来化解那场纠纷。可惜……”他轻轻一叹,“可惜他终究还是低估了柳云川的狠辣跋扈。”
钟坚锐呆了半晌,突然省起,急道:“柳云川那般狠毒,墨息……我那朋友岂不是……岂不是……”他心中忧急,却又不敢将那不吉之言吐出,翻来覆去说了好几遍“岂不是”,却觉眼皮越来越重脑袋越来越沉,身子一歪倒进一个温暖的怀里,迷迷糊糊地唤了一声“墨息”,终于什么也不知道了。
再次醒来的时候,那人却已不在身边,一点天光自墙壁上方的小窗射进来,似乎已是白日。
他躺在一堆稻草之上,手脚上都锁着镣铐,一旁放了清水和馒头,他不知自己又已睡了多久,但此刻多想无益,肚子又确实饿了,拿了馒头吃起来。
两个馒头下肚,总算感到些饱意,他看了看自己身上的伤,那人不知用的什么药,似乎没几天的功夫,伤口大多已经结枷,略动了动,已比那夜醒来时好了许多。眼见得天窗射进的光线渐强,他寻思着应是到了正午,正思忖间,突然门外脚步声响,随即门上铁锁打开,一人拖着沉重的步子走了进来。
白发白须,可不正是戚晚雷?
钟坚锐没想到来人竟是他,倒不由得怔了一怔,他先前对戚晚雷满怀鄙夷悲愤,但听了那人那番话,对眼前这个老人不禁又有了一番新的认识,如今见他面容憔悴神情沉重,原本红润的脸色变的苍白,竟似几日内又苍老了数岁,不禁觉得对方有些可怜。
戚晚雷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半晌,突然问:“你好些了吗?”
钟
坚锐不知他这话何意,但他确实已好了许多,便点了点头。
戚晚雷又问:“你义父可好?”
他之前分明声称不识,如今却又突来此问,钟坚锐不禁大奇,虽不知他是何用意,但他素来不擅撒谎,老实答道:“义父他老人家好,就是左边槽牙有些活动,胃口没以前好了。”
“你三叔的手艺还那么好。”
“是。三叔他总是闲不下来。”
“你二叔还那么爱喝酒?”
钟坚锐嘴角忍不住泛起笑意,道:“二叔说要他不喝酒,除非等他死了。”
戚晚雷脸上浮现出凄凉之色,嘴角浮起一抹苦笑,缓缓地道:“都这把年纪了,还能喝得了几年。喝吧,一醉解千愁,人还是糊涂点好。”
钟坚锐听他语气不善,心中泛起一阵不安,手腕略动了动,铁链“哗啦啦”一阵响。
戚晚雷似是如梦初醒,道:“可是我老糊涂了,该先给你解开才是。”说着冲门外喊了一声,进来一个奴仆,拿了钥匙将钟坚锐手脚上的镣铐开了,又垂手退了出去。
钟坚锐愣愣地看着他,不知对方究竟是何用意。
戚晚雷自怀里摸出那个陈旧的木头盒子,将盒子里那只酒樽取出来递给他,道:“把这个还给你义父吧。就说我老了,不能喝酒,也早不配喝酒了。这盒子是你三叔的手艺,留给我做个念想。”他嘴唇嚅动,似是还想再说什么,但最后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颓然地一挥手,道,“你走吧,快回家去,别再踏进这江湖来了。”
钟坚锐怔在当地,不明白他为何突然转变态度,忍不住问:“你放我走?那柳云川……”
戚晚雷却似乎并不想对他多做解释,只扔给他一个包袱,转身离去。
钟坚锐打开包袱,里面是他和墨息留在客栈中的衣物银两,想是戚晚雷派人去取过来,一时间如在云里雾里,脑中乱成一团。
他定定神先从包袱里捡了套衣服换上,这才慢慢步出门口,那替他解锁的奴仆应是得了戚晚雷的吩咐将他直送到大门外,钟坚锐顿了一顿,忍不住回头,恰见那扇朱漆大门缓缓关上。
到底怎么回事?
他心中疑惑,转过身来走得两步突然站住,只见不远处一人青衣落落、负手而立,似是已等了他好久好久。
钟坚锐很快发觉了不对。
他只跟着那人行了一段,却赫然发现在这正午时分,四下里竟是大门紧闭,街道上人影全无,往日喧闹的情景不再,繁华的定州城仿佛一下子变成了一座死城。
他忍
不住问那人:“这是怎么回事?”
那人道:“定州是柳家的重要据点之一,要把定州城内柳家的势力连根拔起,昨日夜里城里死的人只怕能把城西的运河全堵了。这会儿谁还敢往街上来走?”
钟坚锐更是吃惊:“将柳家的势力连根拔起?这是什么?”
那人道:“你可知为何戚晚雷这么大方轻易地就放了你?你可知为什么你这趟出来竟然无人阻挡?”他停下脚步,嘴角挑起一丝嘲讽,缓缓地道,“因为就在昨日夜里,东南柳家已和我故事里的魔教一样,彻底消失了。”
☆、八
八、
就在戚晚雷寿宴之后的第三天夜里,柳家在东南各州所有分号同时遭到突袭,敌人行动迅猛手段残忍,个个身手不凡,一夜之间,竟将柳家在东南十三州的精英人手尽数歼灭,而柳家本屋更是被一把火烧成白地,庄内大小一千余口,包括柳云川的祖母妻儿两个弟弟弟妹,全家无一幸免!
“据说柳家庄连条狗都没跑得出来。”那人淡淡地继续道,在柳家势力的废墟之上取而代之的,正是现今执武林牛耳的宗明府!
谁也不知道柳家是何时哪里得罪了宗明府,人人看到的只是宗明府在这一役中展现出的惊人实力!一夜之间,以一己之力灭亡一个在东南盘根错结经营多年的家族,这份魄力,还有行动的严密狠辣,都无不令人心惊心寒!
也就在柳家灭门的当天,柳云川就像人间蒸发了一般,自定州地界上消失了。
“树倒猢狲散,当年追随柳家的各帮各派都忙着向宗明府表忠心,如今到处都是追杀柳云川的人,他哪里还有心思来管你和你朋友。”说着他斜过眼看了一眼钟坚锐,“这下你该放心了吧?”
钟坚锐怎么也想不到事情竟有这种发展,想起柳云川先前不可一世,谁料到一夜之间风云突变,人生际遇如此不可预知,真不知那些人汲汲营营所为何来。他思潮起伏,怔怔地走了好一段路,突然发现那人仍跟在自己身边,脚步一顿,转过目光看向他。
他抱拳冲那人行了一礼,道:“多谢你告诉我这些事。我们就此别过吧。”
那人冷冷地看着他,问:“你要去哪?”
钟坚锐抿了抿嘴唇,回以同样的冷淡:“与你无关。”
那人哼了一声,轻轻摇头,道:“人家骗你一路你都不计较,我就骗了你一次便这般耿耿于怀。也罢,不让你看个明白,你终是不能对我谅解。”说着一把抓住他手,拉着他便走。
钟坚锐连挣了几下都没挣开,一面心想三叔这法子怎么不灵,一面却又有些心急,不知他要带自己去哪。他一路上与墨息搂搂抱抱拉拉扯扯全无芥蒂,但不知怎么的,被这人握住手却总觉得心口猛跳,各种不自在。
那人拉着他却是往定州城外行去,出了城直奔不远处的一处茶肆,那草搭的茶肆里早有数人等候,一人眼尖,远远见着他俩,拍桌子笑道:“来了来了!”
行到近前,只见那茶肆内却只有一桌有人,坐着一个光头汉子,一个面上有疤的头陀,一个瘦小的小胡子,还有一人背对他俩,听得声音回过头来,赫然竟是戚晚雷寿宴上被杀死的那个孩子!
钟坚锐这一惊
非同小可,“啊”了一声冲过去一把将他抱住,那孩子似是认出了他,脸上露出欢喜之色,一双小手揽上他的脖子,沙哑着喉咙叫了一声:“大哥哥!”
钟坚锐只疑自己身在梦中,摸着那孩子的脸端详了半晌,突然站起来看看众人,最后目光落在那人脸上,嘴唇微微嚅动,却又不知从何问起。
那光头汉子正是那日与他同坐一桌的通天晓,见他这惊疑不定的样子,先笑道:“小兄弟,你可是错怪东先生了?那日他若不假意杀了小理,那柳云川岂会干休。这杀人造假的功夫,戚晚雷固是不通,普天下恐也只有东先生能做的那般精妙了。”
那人道:“这都是通先生提点,还多亏有普嗔大师的神妙医术,否则这孩子年幼体弱,我那一掌虽未要他性命,却也是凶险至极。”
通天晓连连摆手,口中道:“我那不过是动动嘴皮子,东先生与普嗔大师才是辛苦。”
那人道:“好说好说,都是大家的功劳。”
那留着小胡子的朱飞却坐不住,跳起来蹲上板凳叫道:“你们说来说去怎么忘了我?若不是我趁乱把这孩子尸体偷出来,你们的什么狗屁神医什么神功都没用!”
众人都是哈哈大笑,那孩子也笑嘻嘻地站起来抱住他的腰,状甚亲昵。原来这朱飞别的毛病没有,就是好面子爱听奉承,先时大家故意不提他,便是要他自行跳出来,如今他听那三人互相恭维偏不理他,果然按捺不住。通天晓最爱与他斗嘴,当下一边笑一边道:“小理又没死,你却是哪里偷的尸体?可是胡说,胡说!”众人又是一阵大笑。
原来那头陀法号普嗔,乃是江湖上有名的游方僧,他武功既强,医术又极高明,时常沿路救治百姓,是以江湖上都尊称他为“百药活佛”。他早年游走江湖,与通天晓和朱飞结为至交,那日坐在一桌亦是有因。那日那孩子被那年青公子以闭气绝脉的手法闭了气脉,进入假死状态,朱飞趁乱将他盗出,救至僻静之所,普嗔大师即以医术救他回生。这个计划在钟坚锐与戚晚雷对峙之时由通天晓提出,三人配合,果然骗过了在场众人。事后戚家柳家各忙各的,谁也没空去管那孩子的尸首何在。
钟坚锐明白真相,这才知那人所说骗他之意,不觉脸上发烧,再看那人仍是一派云淡风轻,心中更是不安,抱拳施了一礼,正色道:“是我错怪你啦,对不起。”
那人却不理他,只道:“我已托普嗔大师带这孩子前往崆峒,同时向孟掌门述说宋展鹏之事,宋兄弟因他母子而亡,我想于情于理,他都该到崆峒拜上一拜。”
众人想到宋展鹏之死,都不觉心中一沉,那头陀合什默念了声佛号,朱飞黑着脸,轻轻抚摸那孩子的头。
通天晓不欲气氛太过沉闷,勉强笑道:“说来宗明府这回铲除柳家,真是令人意想不到,柳家一倒,东南数州的百姓无不拍手称快。据说好些地方还放鞭炮庆祝呢。”
朱飞也道:“可不是!谁也想不到宗明府会突然出手,只怕柳云川这小子到死都没弄明白!”
那人摇了摇头,道:“我倒不认为柳云川会就这么死了。”
“他就算不死,柳家也已倒了,他还能翻起什么浪?”朱飞击掌道,“老子虽然向来看宗明府不怎么服气,这事却要赞上一赞!东先生,不怕你恼,贵教这回可又被压过去了!”
通天晓道:“不飞则已,一飞冲天,不动则已,一动惊人。宗明府这回动作如此干净利落布置周全,柳家几乎是瞬间便遭到毁灭性的打击,全面出击,一击即杀,绝不给敌人任何翻身和报仇的机会。此局若非密谋良久,便是策划此事的人极为高明,据我看来,只怕是那位亲自出手……”他谨慎地看看那人,谨慎地问,“东先生以为如何?”
那人淡淡地道:“若是那位早有预谋,柳云川此刻便不应是消失而是人头挂在旗杆之上了。”
通天晓微微一震:“东先生的意思是,这是一次仓促间做出的决断?”
那人目光游离不置可否,通天晓脸上变色,喃喃地道:“若真如此,那那位未免太过可怕……”
那人转向头陀,道:“天色不早,大师该上路了。”
普嗔大师一直未发一语,此刻点了点头,牵了那孩子的手,站了起来。
众人起身相送,他只深深看了钟坚锐一眼,突然道:“江湖路险,正气不灭。这位小施主,还望你善珍自身,为这江湖正气留一份力道。”
钟坚锐一怔,看着他那慈爱的目光,只觉胸中激荡,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稍时众人各各分手,钟坚锐目送那头陀与孩子远去终于完全看不见,过得好一会儿,他突然转头问身边那人:“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那人有些意外地看看他,唇角微微一挑,道:“我姓东。”他道,“东振林。”
外面正是一日里阳光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