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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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姬- 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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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心急,我们一步一步厘清始末,走过的痕迹不会轻易消灭,有果必定有因,我们拼凑出完整的故事,把你与我欠缺的记忆找回来,无论最後发现实情是甜美或苦涩,我们一起找回它。」他低语,灌注予她面对的力量。

也许,结果会让人失望,他的遗忘,不过是因为他对於这段感情不若她深刻。

也许,正同他所言,一个无法抗力的理由,迫使他忘却她,不是出自於故意或恶意。

也许……

她该给他证明的机会,而非轻易定他罪名。

她颔首,感觉脚步踏实了些,不再飘荡无依、茫然失措,毋须和内心声音相互抗衡,害怕去探知真相。

「现在,由你来看水镜的显影是吗?你要看你的或他的过去?」勾陈问她,右手轻易扶正无框镜面,方便她坐着观赏。

「他的。」她没有太长时间去考虑。比起她的部分,她更亟欲探知负屭发生过何事,相信这亦是负屭想要明白的。

「那麽,你朝水镜掷入一根发,或是一滴泪、一片鳞,只要是属於你的东西都行。」勾陈对负屭说完,便退至一旁,斟起茶水轻啜,置身事外。

接下来,便无关他这位旁观者的事了。

负屭二话不说,五指梳耙过黑墨长发,收拢的同时,指节卷绕着丝线股细腻的发,他扯下数根,置入水镜。

黑丝慢慢没入水面,宛如一抹浓墨,在水间化开,消失无踪。鱼姬屏气凝神,专注地看着镜面变化,清澈的水镜,逐渐掺杂诸多颜色,由湛蓝开始,把水镜染得仿似深海,缓缓地,有日芒透入了海,光,照亮一方海潮,而伫足光芒中央的那抹洁白,便是负屭,以前的负屭……

俊美如斯,神情淡中带威,她最喜欢看他长发随波潮起伏,扬舞着霎霎风姿。

然後,她加入了水镜,金黄色的鳞,闪闪发亮,她笨拙地跳着求偶舞,绕着他旋舞盘桓,由现在的自己看去,那时的她,天真无忧,并且快乐着,发乎真诚的快乐,只要可以看见他,跟他说话,待在他身边,她就能乐得像飞天,露出拥有了全天下万物的喜悦笑靥。

镜中的负屭,被她的舞姿逗出了浅笑,觑她的眸光,既浓又暖。

「你看见什麽了?」负屭无法靠自己的双眼去看水镜此刻呈现的景象,只能由她口中转述。

「……我在跳舞。」她有些羞於启齿。她虽是鮻,却也当过百年的人,纯粹以鮻的心态去看,自然不觉怪异,但添加了人类的经历,竟觉那时的自己……好敢。

「求偶歌吗?」他的口气,多似遗憾自己不能亲眼看到。

「……有点蠢。」她给了自己评语。

「我一定是潜意识里对这件事印象太深刻,才会让你一开始就看见这幕。」正因如此,他在遗忘了所有事情後,还隐隐记得有个朝他猛跳求偶舞的鱼姑娘……

「水镜变了……是你与我一块在族里,参加我们族人的庆典……」

「继续说,告诉我你看到的所有东西,无论是什麽,说出来让我知道。」负屭央求着。

由她口中听见自己的作为,是件很奇特的事,他并没有因而恢复记忆,他试图去想像,想像她每一句话变成实况的情形。

他多希望自己的脑子会因为她的描述突地开窍,让还失的那些记忆一口气回涌而上,但事情没有如此顺遂,他努力回想,仍是捕捉不到关於她诉说的过往片段。

「你很别扭,对於鮻族老爱抓人跳舞这一点,明显吃不消……」她笑了。「可是,你还是跟我一块跳了,你的舞姿……实在不怎麽样,你好像僵掉的海参……」

「不能有更适合的比拟辞汇吗?」僵掉的海参……

「我尽力了,真的。」她给他一个歉然微笑。

好吧,僵掉的海参,一语中的,让他轻易能了解,他的舞姿如何凄惨。

她笑容敛去,变得担忧。

「鲛鲨来了……鮻族最害怕的鲛鲨又来了……」眉宇的惧怕,只有一瞬间,又轻缓舒展开来。「不过,有你在,我们不害怕,你保护着我们。赶走恐怖凶猛的鲛鲨,它们在你面前,比一群小虾米还弱……」

负屭闭上眼,慢慢有一些模糊画面出现。曾经,他在梦中见过成群鲛鲨,那并不是恶梦,梦里,他没有恐惧之类的情绪,梦里,他扬剑砍杀着鲛鲨群,它们四处奔窜,吆喝着争先逃命……

他以为,那只是梦。

难道,那些梦,并不是单纯的梦,而是他遗忘的记忆?

「水镜现在什麽也没有,我看不见东西,蓝蓝一片……」她又说,静静等待好半晌,依旧毫无动静。她望着负屭,一脸不解,负屭则以询问的眼神瞥向坐在身後,只手托腮,快要打起盹的狐神勾陈。

「我只知道水镜的使用方式,至於它会有怎生变化或意外,我不比你们了解多少。那面镜,我可从没在它上头看见任何东西。」勾陈只能不负责任地耸肩,「不然你只能去找文判,那是他家的东西,怎麽用它,他比谁都清楚。不过好些年前黄泉入口处立了块石板,写着『活的神兽与凶兽禁止入内』,八成是被抢怕了,你想进去也进不去吧……」

当勾陈还在说着,鱼姬终於瞧见水镜继续产生变化,她好似透过谁的眼在看,谁,正奋力飞驰……

她几乎可以感觉到海潮拂脸而过的冰凉凛冽,与其错身的鱼群,被远远抛诸身後,一股心急如焚的焦躁由水镜传递出来,她听见负屭的声音在催促着他自己。

快点!再快一点!

不该回去!不该回龙骸城去——不该以为鲛鲨嚐到了教训,便不敢再轻举妄动!

迟了。

镜面里,满满的鲛鲨,黑灰色身躯,徜佯在淡淡血色的海。那片海,磷星点点,闪闪灭灭着澄金色星光,远远看去,犹若漫天金粉撒落而下,直至其中一片如雪般飘近眼前,她才看清楚,那不是星光,不是雪片,而是鳞,鮻人的鳞,璀璨的金鳞,在海水中,散得到处。

沦为利牙之下的食物,被撕扯,被吞噬,鲛鲨群来得太急太快,没人预料得到,当鮻族全数仍在甜美睡梦中,为白日鲛鲨遭负屭驱赶逃尽的景象欢欣鼓舞,夜里,就遭狡猾的鲛鲨再袭,任由鲛鲨猎杀饱食。

鱼姬无法动弹,僵坐原地,连该要呼吸都忘了,水镜映照出她来……

她在一条鲛鲨的嘴里,半具身躯早被嚼个碎烂,大眼仍是圆圆瞠着,像是刚从美梦中惊醒,还正处於惺忪,咽喉便给咬断一般的迷惘怔仲……

那是负屭看过的景况。

她现在看见的,就是负屭曾经看见的一切……

水镜传来他凄厉的嘶吼咆哮,震耳欲聋,她眼前的……不,是负屭眼前的血腥情景太过残酷无情,他眼睁睁看她死去,死得支离破碎,她恨自己无法伸手去捂住那时负屭的双眸,不让他多瞧这骇人惨景一眼。

那时的她已然死去,力不从心;现在的她也做不到……水镜只能映照出发生过的事,谁亦改变不了它。

水镜锁定在咬住她身躯的鲛鲨上头,嗜血後的鲨,更形亢奋凶猛,鲛鲨正欲张口把她全数吞噬,剑光蓦地激闪一逝,鲛鲨被斩成肉块,他扳裂鲛鲨的牙关,救下她,但为时已晚,她的左半部身体,入了鲛鲨腹脏,当负屭将它开膛破肚,只能勉强掏出碎骨和残鳞,如何完整拼凑回去?而另外右半边血肉模糊,鲛鲨丑陋的齿痕留在那儿,肩胛胸口咬断,嚼破匀称娉婷的鱼尾,更几乎要啃去她的颈项……

这是她所不知道的记忆,不属於她的记忆,在她死去之後,继续发生的记忆。

她看见濒临崩溃疯狂的负屭,完全失控地变成半龙半人,布满怒张银鳞的尖锐龙爪,紧紧抱住只剩半截的她,俊秀面容不再,狰狞粗犷的龙首轮廓,夹杂在人形五官间,外露的长牙咬得死紧,仿似要咬碎他满腹中对自己迟归的不甘,圆凸的龙眸,血丝满布。

湛蓝深海中,男儿泪水融混里头,悔恨之泪,又苦又涩,他哭得绝望痛苦,埋首在她兀自随波飘扬轻舞的发内,声嘶力竭。

她不曾见过负屭落泪,他是强者,一直都是,无论外在或内心,他皆是无比坚强,他却哭了,像个孩子,泪水汹涌,嗓音沙哑破碎。

「囡囡?」负屭察觉她的失神反常,她盯着水镜不发一语,静静凝颅,眸光潋滥闪闪,他呼唤好些回,她才缓慢地眨了眨眼,眸中水光跟着滑落,婉蜒在她苍白脸颊间,他撷下两颗晶莹泪珠,忧心地问道:「你看见什麽了?」

鱼姬沉默不答。她看见一个教她揪心的男人,充满无助及剧痛,而她却无从安慰起。水镜中的他,疯癫恸哭,嘶哑地喊着她的名,叫她醒来,叫她别死,一声声凄然刺骨。

她不想告诉他,不要他想起这段伤痛,第一次觉得有某种记忆,是遗忘了的好。

「不能说吗?是我做出哪些令人咬牙切齿的混帐事,惹你伤心难过?!」负屭胡乱猜测。她的愁绪无语及落泪,定是镜中呈现出某些让她难受的场面,他能想到的,除了他背叛她去爱上别人,便是他说出一些很伤人的畜生话……

「不是,真的不是,你别瞎猜。」她不舍他露出这种自我责备的神情,何况,还是莫须有的自责。

她一直以为她比较爱他。

是她先示爱,他被动接受;是她索讨他的承诺,他才允她:总是她央求了什麽,他才给予,这段感情,她觉得是她硬要来的,他不过是没有拒绝。

她没想到,他的爱,并不短少於她,失去她,会使他这般疼痛。

他的爱,深,且内敛,乍见之下,仿佛很浅很淡,甚至被误解为冷情。

她错了,错得离谱,他不是谁向他示爱都乐於接受的人,除非他亦心动,亦喜爱着她,否则任谁多大声宣告着爱意,或是回旋一遍又一遍的求偶舞,也别奢望他会因同情及可怜而给予回应。

她是如此被深爱而不自知的女人,总认为她是付出较多,爱得较多较痴的一方,用着自以为是的衡量方法……

水镜恰巧在此时变换了景致,今她心痛如绞的泣血吼哮终至无声,他孤寂搂紧她断气屍体的身影,如烟遇风般,飘飘散去,消失于水镜中,一切静寂下来,只剩耳里隐约回荡着他的痛楚哀吟。

「好黑……」她适时转变话题,打算趁此避开负屭方才的追问,一方面亦是她被水镜扩散出无月深夜般的墨黯颜色给吸引目光。是夜空吗?却又不见繁星,除去黑之外,没有半点杂色。

黑暗中,青萤色的火,蓦地点燃,但火光不足以照亮全景。

她不在我们这里。萤火照出一张尔雅俊秀的男人脸庞,脸孔白皙得不似活人,仍无损其微笑时所带来的温煦气质。真的,我没说谎,有人中途抢走魂魄,鬼差来不及潜入海中将她带回来,不只她,同一日死去的鮻族众人,也没有半条乖乖到地府报到。

萤火於右方消失,又在左後方出现,轻渺且悦耳的虚声仍道:

这不是特例,成千上万条的魂魄,总是很难全数回来,有些专食死魂的妖物,抢在鬼差到达前便夺走魂魄,当然,也不是没有前例,遇上比较凶恶大尾的恶兽要抢,鬼差敌不过、打不赢,只能双手奉上死魂,以求全身而退……

男人颈项两侧各被架上一柄锋利长剑,却没吓退他的悠哉笑靥。

就算您拿剑架在我脖子上,我仍是没有魂魄供龙子您抢,龙子请回吧。

与且有空间在这里欺负小小鬼差,不如尽快去寻找是哪只妖物捉走龙子要的那条魂魄,她若是被吸食乾净,沦为妖物腹中食渣,可是连下一世转生机会都没有。

水镜中的萤火完全消灭,又恢复成黑。

「你不要只顾着看,说话,跟我说话,你现在瞧见什麽?!」负屭心急地握紧她的手,不要她孤独一个人去面对他看不到的过去,天知道他乡多忐忑那镜里会道出哪些人事物,他不确定在水镜里的他,到底是怎样的人,她只是一直盯着镜中看,不笑不说,他无从分辨起她是快乐或是愤怒。

「黑。」她没骗他,目前,水镜是黑的,她知道,因为那时的负屭正闭起双眼,沉痛地,不愿张开,拒绝外来的绝境美景,拒听万物生生不息的咏赞。

他,封闭着心。

她此时此刻仍安然在这儿,看着水镜,听着负屭说话,原因多麽简单……

是负屭,水镜里的那个负屭,锲而不舍,为她寻回了魂魄。

「黑?」负屭总觉得她有所隐瞒,并未全数吐实。若镜面只是黑,她怎会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眸里镶嵌无止尽的凄恻及哀痛。

「你为了我,在黑暗中辛苦奔波,一心要救我……我误解了你,怨错了你,你不是无情的人,真正无情的,是愚昧的我,我竟然曾经……恨过你。我有何资格?凭的又是什麽?」她能吐露的,仅有这些。

在人界陆略曾萌生的怨怼、不甘、牢骚、自怨自哀,显得如此幼稚无知,死人是没有知觉的,魂魄飘荡,没有喜乐悲伤,活着之人却不同,他必须承受失去的巨变,及汹涌袭来的伤痛,还有,被独自抛下後的茫然失措。

「所以,我在水镜里,表现没有太糟糕?」他对这点耿耿於怀。

「没有。」他认真询问的神情,逗开了她一朵浅浅笑花。

他表现得一点都不糟糕,反而太好太好……好到教她怜惜他的痴傻。

「那就好。」他松一口气。

「抱歉……我还想多看水镜一会儿,可以吗?」鱼姬向勾陈致意,她知道後头仍有一段不短的故事,她想将它仔细看完,可又觉得会耽误到勾陈的宝贵时间而深感歉意。

「你随意,我勾陈什麽没有,就属空闲时间最多,特别是,我拒绝不了美人儿的央求。」勾陈甜美微笑。

她颔首道谢,水镜那幕黑暗,露出一丝幽蓝光芒,不觉明亮,反倒有抹森冷寒意沁来。

镜内,一个女人,娇娇媚媚的女人,慵懒恬适地含着亮丽微笑。

唉呀呀,被你找着啦?是啦,鮻魂是我半路截走,我准备一天吃一条,据说吃下鮻魂,有病治病,没病强身呢。

别别别,手里的剑可别挥过来,我怕死了疼呢。大不了还你嘛,何必一副想将我撕吃入腹的凶恶嘴脸呐?鮻可不走我动手杀的,我不过是站在一旁,等鲛鲨群吃够了,一只只把鮻给扯呀拉呀咬断身躯呀嚼碎头颅呀……我才将断气的鮻魂给拿过来,就算我不拿,鬼差也会勾走,你要找人报仇泄愤,应该去找鲛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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