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衣箱打开,只有几套单薄的布衫和一点生活用品,这便是阿诚全部的家
当,他把衣衫都拿出来,里面跌出一个纸包,打开竟是小半块干硬的糯糕,阿诚
笑了,但笑容马上凝在面上,这必是阿三的心意,不知他怎么弄到的,舍不得吃
光还给自己留了半块,想到阿三郑重其事地把糕包好放进衣箱的模样,阿诚感到
心疼,这个双胞弟弟啊……
书房乱得一塌糊涂,成堆的书全放在一排书架上,横七竖八地相互挤压堆
砌着,大概搬来的的时候也是匆忙的,一切没有整理的样子。书桌上也杂乱不堪,
信笺、钢笔墨水瓶,笔筒还有一叠叠的册子没规没矩地占满一桌,冯宣仁正坐在
书桌后聚精会神地翻一本册子,穿着旧式的白布衫,微缩着肩膀,看上去不似个
少爷却像个教书先生。
阿诚敲门。
“噢,东西整理完啦,”冯宣仁丢下手中的东西,站起身来,皱着眉头指
着四周,“你瞧这儿乱的,帮我一起理理吧。”
阿诚点头,走到书桌旁开始着手理东西。冯宣仁静静地看着他忙碌一会儿,
又开了口:“阿诚,如果我这次没有把你接到这儿来,你想不想一直呆在教会医
院?”
“想。”阿诚老实的回答。在教会医院时,他固然很累却有种说不出的轻
松和自由,那种感觉让拙于表达的他无法形容给冯宣仁听。
“那我明天仍旧送你回去,好吗?你可以一直呆在那里,我让方嬷嬷安排
你当学工,将来你可以替人治病,而且会有自己的生活工作等等,你明白吗?”
阿诚虽然没有多少文化但不笨,他当然明白这是一条改变自己命运的道路,
一个高香也烧不来的机会,如果这样的话他完全可以摆脱一辈子低人一等的境遇。
“少爷,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冯公馆的佣人有几十个呢。”虽然心中狂
跳不已,阿诚没有停止手中的活,声音有点涩。
冯宣仁一怔,他没有想到阿诚会这么问,一时竟不知道怎么回答。
“少爷,如果你什么都替阿诚安排好了的话,今天就不用把我接过来,更
不用给我枪。”阿诚也无法理解自己的话语,好似这些话自己跑出嘴巴的,想挡
也挡不住,所以他一直不敢看冯宣仁的脸。说这样的话,大概任哪个东家都会认
为这个小子实在是不识抬举。
无法假装无动于衷,放下了手中的活直直地站在那里,一如既往地低着头。
冯宣仁心中苦笑不已,这个小子果然机灵,一句就点穿自己的矛盾之处。
“阿诚,你听好,不管怎么样,我现在给你两个选择,一是留在这儿,我
不能给你任何保证,包括性命。二是去教会医院,你应该知道你会得到什么,选
一个,现在就作决定!”
冯宣仁口气强硬,他从一堆杂物中摸出一包烟,点了根吞吐起来,眯着眼
从自己口中吐出的烟雾中窥视着少年的反应。
阿诚终于抬起眼睛,冯宣仁也看着他,两人对望着也对峙着,屋内寂静,
只有烟雾升腾缭绕,如两人纠缠不清的心思。
“不。”
过了半晌,阿诚终于从口中挤出一个字。
“什么‘不’?”
冯宣仁掐熄指间的烟,盯着那张脸。
“我不去教会医院。”阿诚平静地回答,又伸手拿起桌上的杂物理着。
冯宣仁冷冷道:“你不去的话,将来可不要后悔啊。”
“少爷不是要我‘忠诚’吗,如果我去了教会医院,就没有什么‘忠诚’
可以说了。”
冯宣仁皱紧眉头,思忖着,忽然站起身来伸手用力按住阿诚忙着的手,眼
对眼劝说着:“现在不要说得这么轻松,仔细想一想,不要错过机会。”
阿诚被迫看着那双变幻莫测的眼睛,倒是更平静了:“少爷,我已经决定
了。如果你真有这个心思的话,把阿三送去教会医院好吗?”
冯宣仁紧盯着他,嘴角勾起一丝笑意,他的脸凑近阿诚的脸,近到无法再
近。阿诚的皮肤已经拂到温热的呼吸,这令他紧张起来,不知不觉地屏息,失神
地看着在眼前慢慢扩张的面容。
“你真是个傻小子。”冯宣仁轻轻地开口,方使阿诚略觉放松。
“少爷,你答应了?”
冯宣仁点头,放开他,伸手又摸支烟出来衔在嘴边。
“谢谢你,少爷。”阿诚欣喜万分,激动地手足无措。
还不知道谁谢谁呢。冯宣仁心里嘀咕着,真所谓五味杂陈,淡淡的喜悦盈
盈于怀,却又有点悲哀,为自己的手段。
阿诚真的很高兴,这样的话,弟弟可以得到一个很好的前途告慰母亲的在
天之灵,自己也不负母亲临走前的一番无言的嘱托。
“你自己的前途呢,有没有想过?”冯宣仁看着少年嘴角边溢着的笑容,
皱起眉头。
“我自己……”阿诚头也不抬地回答,“我跟着少爷就好了,少爷叫我做
什么我就做什么。”
冯宣仁沉默着抽自己的烟,他不明白这是少年在社会环境下养成的奴性还
是其它什么因素使他能轻易说出令人匪夷所思的答案。猜不透,他只能一刀斩断
所有理不清的思绪,把烟头一扔,大声回应:“好,好阿诚,好兄弟!”
阿诚冲着他抿着嘴微笑,一脸的坦然,什么兄弟不兄弟,他还担当不起,
数年的飘零,至少让他知道自己该跟定什么人。
一屋的寂然,除了摆动物什的细微声音,用不了多少时间,桌上已经井井
有序,就像两个人的关系,在相互较量中似乎得到了该有的秩序。
阿诚知道自己开始面对另一番人生,但他不知道自己选了一条什么样的道
路,人力如此弱小,谁能预测自己的每一步都能踏上正确的阶梯,而这个阶梯又
不知何时会断裂,把自己摔死在自己的抉择下。
这个浮华绚烂的时代,如不夜街头的霓虹,等待天一亮即熄灭无踪,在这
霓虹下苟生已久的人们的眼睛怎么还能看得清黑暗里的出路,更何况一个从小颠
沛于世的孤子。
☆ ☆ ☆这条街叫介
亭街,不长,却是相当有看头。它是租界里闹中取静的高级住宅区,住的不外乎
是些洋商富贾或者是本地一些显贵们金屋藏娇之处,幢幢红瓦粉墙的洋楼掩映在
植物茂密的叶冠枝结中倒是风情万种,让人浮想联翩。身姿曼妙时髦容妆的女郎,
西服浆挺说话软声细语的中西绅士结伴出入此街各处,不失为介亭街的另一道靓
丽风景,相比于外头世界阴云密布的紧张气氛,这里似是个例外之处,粉饰之下
轻浮而安宁的平和,华车出入的男女脸上都挂着文艺味的笑容,脱离于世,用金
钱和权力堆砌出来的太平乐园和幸福岛。
对于冯宣仁来说,这无疑是个最佳的庇护所,他没有跟阿诚解释搬到介亭
街的原因,因为这一个月足够让人惊出一身汗来,而现在对于阿诚来说是没有任
何意义了。
那天的事,冯宣仁没有费太多劲给家里人解释,只说遇到以前在国外的同
学,谈兴渐浓而留夜了,而且因看见同学在此地还没找到下人打点生活就把阿诚
留下一段时间,这都没有任何令人觉得不妥的地方。
但第三天清晨,有两个特殊的客人敲开了冯公馆的门。对方递上的名片让
开门的老刘吓一跳,名片上清楚地写着:国家安全所。这个单位的人到的地方都
不会太安全。
不一会儿,两个客人就被请进了冯老爷的书房皆会客室。
主人相当客气,客人当然也不例外,毕竟这可是金融界第一把交椅的人物,
虽然自己是来找麻烦的,还是得留些余地,人家也不是好惹的主。
“两位队长今日光临寒舍,不知有何指教?”冯老爷没有寒暄就直接进入
正题。
两位客人互相视了一下,一个开了口:“冯先生,这次冒昧打扰,因有些
事需要冯老爷配合。”
“什么事请直言吧。”冯老爷看似镇静心里却是有些沉。这些人无事不登
三宝殿,而且这事十有八九没有好的。
果然。
“冯先生是不是有两位公子?”
冯老爷点头,看着眼前两个说话不爽快的人。
“是不是其中一位叫冯宣仁?”
“是我小儿,什么事?”
两位客人再次互望,然后站起身向冯老爷一抱拳:“冯先生,能不能请贵
公子跟我们走一趟,有不便处请多多包涵,而且这是军统部的命令!”
冯老爷当即惊呆,但马上镇定下来,厉声问:“为什么要宣仁跟你们走?”
一人笑了笑:“冯先生不必担心,我们只是要冯公子协助调查一些事,完
事后就会把他送回来。”
“别在我面前卖关子,到底什么事?”冯老爷把口中叼着的烟斗扔在桌上,
面色十分难看,不由让两个客人直皱眉,他们已经说得够客气了,但对方毕竟也
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现在没有弄清事情前最好不要搞僵。
“啊,冯先生不要激动,”一人连忙陪笑,“先生一定知道最近频频发生
官员被枪杀吧,最近我们有些线索了,但其中恐怕有点误会,所以需要贵公子去
确认一下。”
“这些事不归你们管吧,为什么会是你们找上门来?”
“这是上头命令,我们也无法回答先生,只希望您能配合,如果不行的话,
我们恐怕会失礼了。”话已经说得相当明白了。冯老爷只得缓缓地点头,心里却
是一阵阵地恐慌,这个儿子果然会出事……
受到最大惊吓的莫过于冯太太了,她万没有想到这两个特务是要来带他儿
子走的,而安全所杀人不眨眼的臭名连路边的叫化子都知道,这好好的一个儿子
去了不知会出什么事,她使劲拉着人不肯放,但被冯老爷给劝住了。
“现在让他们走,办法我们再想。”他只能这样安慰妻子。
“你疯了,安全所是什么地方你又不是不知道,你想不想要这个儿子啦?!”
冯太太泪如雨下脸色如纸,看着儿子被带上车,她气得几乎要昏死过去,只得冲
着冯老爷发火。
“就是我知道安全所是什么地方,才只能让他们带走宣仁,”冯老爷也有
些控制不住了,“他们要带走的人就是阎王老子也得放,否则你知道后果吗,而
且这是军统部下的命令!”
“天哪,”冯太太瘫倒在沙发上,手脚冰冷,“他一个刚回来的学生啊,
会干出什么事啊?!”
“哼……”冯老爷闷声哼了一下,“我现在去想想办法,希望尽快把他弄
出来。”叹气而去。
冯家上下陷入一片慌乱。
冯宣仁却相当镇定,当两个客人还在父亲书房里的时候,他就知道他们是
冲自己而来的,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他马上拨通教会医院的电话让方嬷嬷作一
下安排。
话已完毕,他忽然有种冲动,对电话那头说:“嬷嬷,能不能叫阿诚过来
听电话?”
对方要去叫,他却连忙叫住:“算了算了,不要对他说,等我有空再去接
他,暂且麻烦你了。”放下电话,心中不禁苦笑,鬼知道这回真有没有事,如果
没办法再见的话,让他一辈子呆在那儿倒也好,自己也是放了心。真没有想到,
居然在这种紧要关头,却替一个少年安排今后的生活,他觉得自己真是有病,而
且病得不轻,还没有结束胡思乱想,房门已经被敲响。
幸亏冯家少爷总还是个很有点威慑力的身份,冯宣仁没有吃太多苦头,只
是被迫一直重复着自己的“清白”。
“我怎么知道,我根本不认识那个人!”
“世上重名的人很多,叫冯宣仁的又不只是我一个,你们怎么能凭一个姓
名就抓人啊!”
“拜托,我讲过很多遍了,那天我一直在家,家里所有人都看见的,怎么
可能去杀人啊!”
冯宣仁很合格地扮演着冯家被冤枉的二少爷,他只希望家里快快有所行动,
事情千万不能拖长时间,要不谁会保证再出什么岔子,那些特务们又不会找出什
么东西来。而冯家此时正出动所有关系和为数不少的金条子去打探消息。除了冯
家,还有一个人最为热心,此人是张司长,也就是张丽莎的父亲。当他听到冯家
二少爷被作为乱党暗杀头子被特务所带进去了后,吃惊之下不由大笑起来:“那
帮军统养的白痴八成又乱抓人了,这次居然带走的是老冯那娇滴滴的儿子,真是
个笑话,天大的笑话!老冯居然还没有被气死啊,如果是老子我啊早就去闯安全
所了!”他是这么当笑话在说,却急坏了另一个人,张丽莎,被带进的人可是她
梦中最称心的夫君,怎么叫她不心疼?所以,张司长很快就加入了营救阵容。
冯家的势力经过一番严苛的考验,其中金钱扮演着举足轻重的作用,于是
可以证明冯宣仁清白的人多了起来,掺合来掺合去的关系都拧进了安全所,当然
也有不少沉甸甸的东西也进了特务所不少人的口袋。
经过一个月的无功可陈,冯家二少终于毫发无伤回了冯公馆。没有什么理
由,只是一个“没有什么证据”,这真让人捏把汗,一向不讲什么证据的特务们
也会捭出这么一条理由来,也算是个奇迹。令人虚惊一场的闹剧,至少在外人看
来如此。而冯家父子知道,安全所不会凭空带人,这件事摆平了,有证据不足的
幸运在里面,但难保下次有什么东西真落在他们手上时就没那么轻松了。于是冯
宣仁返家不久便提出搬进介亭街的洋楼,用以摆脱日夜在冯公馆外头监视的特务,
冯家经过这一码事,觉得这不失为一个法子,毕竟这些特务们让冯家的尊严多少
有受挫之感。
单作为一个避难之地,划于洋人区的介亭街当有它独到之处,但在冯宣仁
心中它另有作用。搬出冯公馆势在必行,这次事惊险之余倒给他一个难得的机会。
而冯老爷心总是七上八下,却也思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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