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儿蹑手蹑脚地走进去,穿过庭院花草间的一条碎石小径,即见人背对着她俯弯
着腰,拣着晒在花架上被雨湿了的草鞋。
月儿狡黠地眯起眼睛轻笑,伸出双手往那人的面上拢去蒙住他的眼,压沉
着声音:“猜猜我是谁?”
“好啦,月儿,我正忙着呢,别玩。”
月儿撅起小嘴叫起来:“没趣的家伙,亏我大早来找你玩。”
直起身来,瘦长的男孩子,脸廓清晰,眉峰俊秀,眼眸静郁,他对着女孩
儿皱着鼻子故作凶相:“要药的话就给你取来,罗医生昨儿个夜里刚回来,现在
还睡着呢,不要吵。”
“我哪有吵啦,”月儿转身向屋内张望,“阿三呢?回来了吧,咋不见人
影儿?”
男孩脸色沉起:“他暂时不会回来。”
“咦?为什么,”月儿颇为奇怪,“罗医生没有带他回来?”
男孩没有答她话,只扔了一句:“你先等着,我去给你取药。”转身返向
屋内。
月儿冲他的背影扮鬼脸:“真是个没趣的家伙……”
天色开始放晴,和煦的阳光透过稀薄的云层撒下,柔和地抚摸着明媚的万
物。街上已多人声,偶尔传来一两声的吆喝,也是清亮到像是被春雨洗濯过的,
幽幽地透穿方圆数条街的距离,这温柔宁静的一切在月儿眼里早是熟视无睹,只
会引来她一两声的哈欠。
这困人的山村啊。
“月儿,来得早啊。”
罗嘉生开了卧室的窗,就见女孩儿站在院内打哈欠,一脸无聊的模样。
“罗医生,早啊。”
女孩儿回复他一个灿烂的笑容。
“今天穿得很好看哟。”
黛青棉布制的旗袍裹着少女初显曲线的身体,像刚抽芽的风荷,怯怯的韵
味。
“是吗,”月儿侧侧脸蛋,有些羞涩,“我妈帮我改的,本是姐的嫁妆,
但她胖了穿不下就给我穿。真的好看吗?怎么阿诚不说呢?”话末了,竟又怀疑
起来,低头看着身上的新衣服。
罗嘉生莞尔,单纯的山姑娘,说话不放心机,一句就能被人道破的透明。
两人正闲聊着,男孩子从内屋出来,手里提着个小纸包递给月儿,转眼看
见罗嘉生:“起来啦,罗医生?”
罗嘉生点头,凝视着院里站在一起的两个小家伙,心里不由攀爬上些异样
的思绪,这样岂不是好?那个还在远方情丝缠结的人如果能看到如此情景,他该
选择放手。
“罗医生,我送送月儿好吗?”阿诚问他。
“哦,好啊。”
听着两人“吱呀——”一声掩上院门而去,罗嘉生调回目光,看着空寂的
院落片刻,又把目光投回窗前的书桌,上面有一封信是给阿诚的。现在他不知道
该不该给他,或许已经毫无意义。
并肩走着,一路默默无语。月儿早是习惯身边闷葫芦的寡言,这个男孩沉
静得让人不可思议,却又觉得理所当然,沉静似乎与生俱来,与整个人浑然一体
不可分割。
“等等,”扯住他的袖管,月儿对他妩媚一笑,“带你去一个地方。”
阿诚疑惑地看着她。
月儿未理他的疑问:“只管跟我来。”
说罢,人已走向前,拐向出镇的路,窄小的石阶通向山上,幽深,湿润而
有些滑脚,月儿是走得熟了如平地一样不费劲地拾阶而上,一步几级的利索,不
合身的旗袍下摆老挡在脚前,害得阿诚有好几次怕她会被绊倒。
青葱苍翠的山峦,被雨洗涤得浓郁欲滴,渗出汁液似的,严实地堵在目光
着落之地,压迫着所有的视线。空气里浮荡着树木浴雨后的清凉芳香,如水般能
浸透全身。草木之间偶有鸟语喃呢,不能觅得踪影,让人常常会情不自禁地窥向
枝叶摇曳处希冀能遇见那会唱歌的精灵却总是落空的。阳光的光斑细碎地跌了一
地,把路面砸个支离破碎,看着让人晕眩。
“哎呀,你倒是快点啊,怎么像个老公公似的慢哪。”
奔向前的少女,青衣映山色,笑颜如花,站在高高的石阶上,挥着手催促
着他,如此的灿烂,美不可方物。
阿诚望着,似是呆怔了,和山色一样迫人的美丽让他有些惊恐有些不知所
措。
“喂,你傻楞着啥呀,快上来啊。”月儿不耐烦地叫嚷着,又转身噌噌噌
地往上继续她轻快的攀爬。
阿诚举步匆匆追去,牵强又快乐的。
“你看!”
待气喘刚起,眼前山路已尽,一地泥泞过后豁然开朗。月儿手指一点,顺
势望去,一小段断崖,崖下有清潭,本是没有什么可稀奇,这地方月儿早领着他
来玩耍过,唯一令人惊讶的是百尺崖上垂下了一段细细的瀑布,在初升的阳光下
如闪亮的蚕丝束垂在崖壁徐徐下坠,随风而荡,飞散而下,落银似的清脆作响。
“好漂亮!”阿诚惊呼。
月儿得意地瞧着他的表情:“漂亮吧?这崖早是枯了,爷爷说因为今年的
雨水多才会有的,不过等些日子定会没了。走!我们近些瞧。”
近些了,反而看不出什么异彩,潭中水因雨和瀑布的搅和而失了往日的清
澈,有点混沌。月儿不为意地脱了布鞋,挽起衣摆,拣潭边略为平整的礁石坐下,
把一双白白赤足放进水里,咬牙切齿地先忍着寒意,等习惯了温度,就能晃来晃
去玩起水来,不亦乐乎的模样。
“冷吗?”阿诚问她。
“不冷,你也来吧。”月儿拍了拍身边的石头。
阿诚坐下,却没有脱鞋,只是一个劲地瞧着那双在水中上下摆动的小脚。
“哼,总是城里人,比较娇贵,怕冷吧?”月儿见他样,就讥笑了。
阿诚摇头:“我跟你说过,我和阿三不是城里人。”
“还不是,瞧你们的模样,山里的小伙子哪有这么细皮嫩肉的,怕冷怕热
的娇贵。”月儿伸手去拧他的脸,“而且,听罗医生说你们来的自那个地方哦,
我只听老包说过,那是个很有钱很富丽的好地方呢,可惜我从没有去过,好想去
哦。”边说边好玩似的拧着阿诚的脸,轻柔而腻滑,让阿诚觉得奇痒难忍。
他避向一旁,躲着她的手:“我们是被卖到那里的,以前也是山里的孩子。”
“是嘛,看着不像哦,”月儿习惯性地瞪大眼睛,扬起一抹娇柔的笑,
“你给我说说,是城里的姑娘好看,还是我好看?”
“你好看。”阿诚也笑着,他知道该怎么哄她,也算是句实话,因为他对
“城里的姑娘”实在没有什么印象,无所谓好不好看,但月儿是他唯一亲近的且
是最好看的女孩儿。
“唔……那你喜欢不喜欢我啊?”月儿咬着粉唇,一本正经地问他,凑近
他的脸。
“呃……”阿诚被这个问题逼得有些狼狈,见凑上来的脸,不禁身体向后
缩了缩。
“哎,你躲什么躲啊,喜欢就喜欢,不喜欢就不喜欢,被狼叼去舌头啦?”
月儿不满地攫住他的袖子晃着,柳眉尖儿凶巴巴地蹙起。
阿诚点头:“喜欢喜欢。”反正说句“喜欢”不妨事,只不让她恼怒着就
算万事大吉。
月儿展颜一笑:“你要带我去那个地方哦,好不好?”
阿诚顿时沉默,目光穿向山的深远处。
“你不喜欢这儿吗?”他问。
“这儿有什么好,闷死人了!我要像那个美人儿一样。”月儿把小脚一挥,
踢出一串晶亮的水珠,跌碎在不远处。她说的“美人儿”是指前阵子从罗嘉生的
一堆旧杂志里翻出几张过期月历牌子上画的广告女郎,涂脂抹粉,烫着云卷,穿
着改良的高叉丝绒旗袍,拿腔拿调地执着扇子半掩脸的模样让月儿羡慕不已,山
里的丫头哪见过这种架式的,自是惊为天人。
“可我觉得这儿挺好啊。”阿诚认真地说,这里平静,自由,安宁,仿佛
能天长地久似的隽永。
“嗳,你在那里过了好几年的活,有没有遇到喜欢的人啊?”月儿又问他,
眼眸子扑闪扑闪地窥着,嘴边抿着笑意。
阿诚微愣,条件反射似的摇头,顿片刻又黯然承认:“有。”
月儿有些失望,又好奇起来:“她漂亮吗?”
“好看。”阿诚思想着还没有人形容他为“漂亮”吧,还是用“好看”较
为妥当点。
“有我好看?”月儿眨着眼,又踢起一串水珠,老远地落下。
阿诚失笑:“不能比的,两码事。”他的目光追着那串水珠。
“你们现在怎么不在一块儿啦?”
“因为……”阿诚平淡地回答,“他不要我了呗。”
月儿安慰似地拍拍阿诚的肩膀:“这样的话就不要想她吧?你现在要想着
我哦。”她笑,羞涩的。
阿诚点头:“不想了,早就不想了。”
假话说得多,权当是真的吧。他立起身,脱掉脚上的鞋子,把裤管捋到膝
盖上,涉下水。潭不深,立在近岸处只没到小腿肚,寒意直渗进骨。如果被罗嘉
生看到,非得被骂了,他想笑,却隐没在嘴边,背过身去不让岸边人看到面上凄
凉的表情。
说不想是天大的谎话,怎么会不想?梦回几次码头,梦遇几次码头上站着
的身影?无法数了唯有自救,权当一场梦且罢。
“你知道这个崖叫什么吗?”月儿指向那高耸着的山崖。
“什么?”阿诚望向那崖上的瀑布。
“断情崖,”月儿歪斜着头,“爷爷跟我说的还有一个故事,你要不要听?”
“不要。”阿诚断然摇头。
“为什么嘛?”月儿嘟起嘴巴,本想吊他胃口的却不得逞。
“听名字就定不是个好故事,我不要听。”
阿诚弯下腰合着手掌掬一捧清水往自己头上撒去,湿了发凉了头颅寒了心,
贯穿全身,激淋淋地打个寒噤。
月儿好玩的看着他的举动,不明所以的举动有中看的洒脱,来是少年模样,
现已是脱尽稚气,举手投足间有份半熟的稳重。她不懂得什么为气韵,但就算年
纪尚小也看得见他的俊俏,山里的姑娘早熟,月儿小小的心在暗地里偷着甜蜜和
快乐,对那个站在水中削瘦而结实的没有山里人野性的男孩子。
“嗳,好啦快上来吧,当心别冷着了,潭水很阴气的。”她柔声唤他。
阿诚抬眼对她一笑,手浸在水里向她使劲挥起,扬起的水珠扑向还未有所
反应的月儿。
“死阿诚,坏阿诚,烂阿诚!”
尖叫数声,抹着湿漉漉的脸,月儿也使劲用脚踢着水,回击着偷袭她的人。
两人嘻嘻哈哈地闹腾上了,山涧随着明亮的笑声而被扰破寂静,林间有鸟
惊起,“扑楞扑楞”亮翅而飞。
开怀不及数分钟,突然静默,男孩停顿身形伫立波光粼粼的水中央,任凭
月儿扬起的水花溅了一身不知躲避,他仰起头凝视湛蓝逼人的晴空,表情迷茫,
喃喃自语了一句:“为什么?”
月儿莫明,远远地问他:“你在说什么?”
阿诚未理会她,兀自望着天空,天空高高在上遥不可及却又能沉重地压迫
于他,就像那个不见了两年的对他来说永远无法触及的人,永远在他视线之内,
也永远在他的世界之外,他默声质问他:为什么?
天空飞过一两只鸟儿,连丁点声息也未曾留下。
☆ ☆ ☆回到诊所,
已时近中午。
浑身湿透的阿诚推开院门,见罗嘉生悠闲地坐在走廊下品茶看书,抬眼见
他此番模样不由皱眉:“怎么搞得一身水,快去换衣,着凉可麻烦了。”
阿诚悻悻然笑,一边脱衣服一边走向屋内。
“慢些,”罗嘉生喊住他,“这个给你,看完了,给我答复。”把手边的
信递于阿诚。
接过信,薄薄的一张,阿诚明白这是谁写的,接在手里觉得心慌,进自己
屋内关上门,捏着信,连一身的寒意也忘却,不知换衣。
慢慢撕开信纸,手指颤抖起来。春寒还甚,湿透的衣服附紧在皮肤上如针
刺般地难受,阿诚却无所觉,攫着信纸咬紧牙冠,好半天才迸出一个词:“混蛋!”
不能骂,那人。
他近乎本能地立即闭上嘴巴,攥紧手中的纸片捏成一团。他是东家,阿诚
对自己的那一句“混蛋”似心有余悸,不断地对自己念,东家总是没有错误的,
他想要留谁就是谁,随他吧。
随他吧……
扔掉手中的纸团,去翻柜子里的衣服,却怎么也找不到,无端慌乱,停止,
定睛一看,衣服就叠在眼前。心太乱,连神思也糊成一片。
可是……他咬紧牙冠却怎么也止不住自己的思想,阿三会碰到什么样的际
遇?会不会……那荒唐的情景清晰地重返脑海,本来就压得不够深,经不得翻弄,
残片一片片地往上涌,使困扰人的情景真切到仿佛发生在片刻之前。拥抱,亲吻,
气息的纠缠,那双眼中露骨到不敢让人直视的柔情,经不起回忆的拨弄,心越跳
越乱,两年的时间对记忆的淡化如此无力,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就像他现
在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是怕阿三重蹈覆辙,还是怕那个人真的不在乎自己……在乎
自己……什么?!
阿诚被自己突兀而起的想法吓到,仿佛无意间窥破一个惊天的秘密,脸色
“唰——”的苍白。
在乎又怎样?不在乎又怎样?自己只是……只是一个下人罢了……他是冯
公馆的二少爷,他身边有美丽的张小姐,他身份复杂举枪杀人,他那么的那么的
……思想适可而止地停顿了,余一片空白,马上又自责起来,在作什么比较?这
本是事实,无争的事实,比较显得可笑且不可思议。
急忙拣起件衣衫,胡乱地往身上套,仿佛在藏匿自己。
打开门,一缕阳光硬生生地挤进屋内,在地面上划了一片斑斓,暖洋洋的,
触手可及的温暖。失去举步出门的勇气,蹲下身体,蹲在这一片温柔中,阿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