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好,没什么。”子陌神色一僵,随即匆匆带过。
孰料妻子对于皇帝的好奇并未就此打住。“陛下是……很严厉的人么?”
“不,陛下不算严厉。”镇日嬉皮笑脸,说的话真真假假,这样的君主哪里可以称得上“严厉”?相较之下,还是自己对他更苛刻吧。不过方才的样子,实在不像是在开玩笑。
“虽然父王常说长庚皇帝喜怒无常,肆意妄为,妾身倒觉得陛下是很不错的人。”那晚新房的事,她一直没对丈夫说,现在也只记得当时那俊伟男人的酒后失态。当时就没有怪他多少——一身的失意可以看出,名动西大陆的长庚君主,也是性情中人。
子陌敷衍地笑了笑,依旧皱着眉头。
“……秦君有心事?”
子陌看着她,欲言又止。许久才道:“公主,一个男子因为有了思慕之人,因此对于天下女子皆不在乎——确有这等事么?”
“当然有啊。”卡茜斯虽觉奇怪,还是做了答,“情有所钟,便再不将旁的人放在眼里,再正常不过了。”
秦子陌有些焦躁地摇头。“子陌的意思,是这男子……”他吞吞吐吐了许久,才终于咬了咬唇,狠下心来讲完:“这男子因为思慕之人,而对别的女子再不能、再不能人道!”
听到妻子轻轻抽了一口气,心中虽然尴尬得紧,还是抬头直视她,问:“这种事,也是有的么?”
卡茜斯愣了一会儿,缓缓开口道:“这样的事,妾身也不清楚。但想来应该是有的。满心满眼都只有一人,身体便也跟着不自觉为那人守着,不愿再沾染别人。”她边说边抚着腹部,似是想起了什么,唇边带笑。
子陌大感疑惑:“满心满眼都只有一人……是怎样的味道?”连结发妻子都能说赐死便赐死的皇帝陛下,真的能为谁做到那个地步么?
笨拙的表情与问题,简直不像是秦子陌所有。卡茜斯伸手搁在他手臂上,神情甚至称得上慈蔼。“那种味道……有一日遇到了,便自然知道。”
应该是……无比奇特的味道吧。他想起皇帝的消沉模样,万乘之尊,全失了平日的意气风发;又想起公主时泪时笑,天之娇女,可以远走他乡,挣扎求生。
“我……是不能遇到的。”
子陌停箸,看向空旷的中庭。那样的神情,与他决议二人成亲时一样缥缈。
“缘分未到,自然不能遇到。等到秦君找到命定之人,到时候以生以死,定也是一段佳话。”这样不凡的人,上天不会不给他一段奇异情路的。
“以生以死,以生以死。”子陌眼中有嘲讽,“若能不扯上旁人,只管去以生以死。人生天地,哪有什么隔绝尘世的地方给人以生以死?什么红尘情爱,以生以死,终我一生也不要去沾手。”
他这般少见的决绝模样,竟似有切肤之痛。
卡茜斯清楚知道自己的立场在哪里,也不多问,只笑道:“这样的人生,不觉得有所欠缺吗?”
“有用之身,便该造福万民,方为无憾。岂能作儿女之态,消磨壮志?”
说到理想抱负,他总是能立时间眉飞色舞,光彩夺目。
甚为女子却不得不赞叹,这时的秦子陌,美得令人屏息。非是阴柔,也不过分阳刚,只是英气勃勃,令人难以逼视。
这样的壮志胸怀,要怎样的人物,才能令他停留呢?能力上并驾齐驱,相处时刚柔并济,可以教他心悦诚服倾心以待……
完全揣想不出,那会是怎样的一个女子。
可是可是,他到底还是孩子。不知道世间有许多事,并非守住本心便能迎刃而解。
子陌误会了她沉默的含义,忙道:“无论仕途如何多舛,公主和腹中胎儿,子陌会一辈子小心照顾。”
“也许,不用再叨扰多久了。”卡茜斯笑中带泪,艰难起身,迎向出现在大门口的男子。
※※※
“仳离?”一定是自己听错了,他这样死心眼的人,怎会不到半年就想与妻子仳离?
怎会、怎会有……这样的好事!
“是。”离别在即,子陌难免有些伤感。“公主半月前产下一子,母子均安。孩子的生父,也即是旃蒙王子,已经冒险进京来接她二人,臣想请陛下做主,让这二人破镜重圆。”
楚修衡将他的黯然看在眼中,初初升起的窃喜瞬间为愤怒掩盖。
整件事情就是,那个女人为了逃避彻利的婚约,怀着身孕嫁给秦子陌,现在她平安生产,原来的男人又出现,觉得再无利用价值,就想踢开秦子陌,自顾自去逍遥——天下哪有这等便宜的买卖!
修衡对上还等着回音的淡色眼眸,沉声道:“朕知道了。你先下去,传他们二人来见朕。”
自己珍之重之,无比小心对待的人,竟然被那女人当作工具一般,利用完了便弃如敝屣!就算秦子陌自己无所谓,他可不容许!
15.
“您果真说要攻打强圉?”秦子陌急匆匆推开皇帝寝殿门,侍卫们知他身份,不敢阻挡,只有尾随而至。
楚修衡自舆图中抬起头来,示意侍卫退下。“秦卿怎么知道的?”他已警告过所有人不得将消息泄露与他,竟然还有人敢多嘴。
他果然是故意瞒着自己这件事!
“陛下兴不义之师,失道者必寡助,况两国素来交好,怎能忽然兵戎相见?”强圉境小,不堪一击,一仗下去恐怕就是覆国之祸,无缘无故地他竟也下得了手?
“秦卿真的不知道朕为什么要打这场仗?”那他跑来这里做什么?
“无论陛下目的为何,以强凌弱,总难服众!”他只从任清野处听得公主与旃蒙王子一进宫便被收押,皇帝当着二人的面召来狄嘉将军拟定战略,问及原因为何,任清野却一脸惊讶,叫他自己去想。
“背弃婚约,冒犯我国威,这还不够自寻死路么?朕不但要讨伐强圉,还打算顺势把旃蒙、彻利都灭了,省得看了心烦。”
“臣的婚约是臣自行提出仳离,臣心甘情愿,背弃婚约的是臣,与公主毫无瓜葛!” 明显只是出兵借口的因由,他不说也罢!
“你就是太好心才会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上!你以为朕不知道你是不得已而为之么?你以为朕忘记赐婚时你有多高兴么?你宁愿自己吃亏也要成全他们,朕就是不愿意让你被他们欺负了去!”妻子红杏出墙珠胎暗结,对于丈夫来说是多大的耻辱,秦子陌现在无所谓,日后走在街上被人指指点点说戴了绿帽,心高气傲的铁面御史怎样做人?
子陌愣愣站在原地,听他气势汹汹地说完这番话,讷讷地道:“这么说……不是借口?”
“什么借口?朕要灭个国家便灭了,还需要什么借口?”也不想想看长庚比那些个小国强多少倍!
“只为了公主背弃与臣的婚约,您便打算提兵南进,踏平强圉?”
修衡答得理所当然:“就是这样。”敢冒犯秦子陌的人,他一个也不放过。
子陌气得浑身发抖,大吼道:“荒谬!区区一个臣子的名誉,难道比千万百姓的生死更重?您知不知道战事一起,遭殃的不但是强圉军民,还有我国的健儿、星纪州的百姓!边境互市好不容易稍有起色,经此一役也将毁于一旦;今秋南方粮食已然欠收,大军所至之处,必定仓廪一空——为了您所谓的国威,竟然要破坏这么多东西!您觉得哪个臣子受了委屈,便去大张旗鼓的讨回公道,这样下去,国也不必治了,民也不必安了,大家看谁不顺眼就上去打打杀杀一场,坐等长庚覆灭便是!”
来了吗?他又开始不安于位,想胡作非为,玩那个破坏游戏了么?
楚修衡被他骂得狗血淋头,心中又是气闷,又是不悦,忍不住也跟着他吼起来:“哪个臣子受了委屈朕都懒得管,只你不准受任何委屈!朕就是这样任性,朕就是铁了心要兴不义之师,你待怎样?”
吼完发现秦子陌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才知道说了不该说的话。
说出来了。
说出来了。
用这种再不能蒙混过去的认真语气,说了出来。
抵赖不了,打发不掉,这样没气概地说了出来。
他懊恼地整个人扔进龙椅里,单手支着额头,心中一片惶然。
之前那样半开玩笑地剖白,再半开玩笑地掩饰过去,一试探出反应便打住,教他只当自己是开个玩笑,最多落得轻浮二字,不至太过难堪。到他成家,更知道今生无望,也盼就如他所言,只是一时情迷,时过境迁便能痊愈。不料还在咬牙逼着自己将狂心抛诸脑后,他这边却又提出仳离之请,不愿看他为一个女子神伤,才想发兵讨回公道——放眼天下,除他秦子陌之外,还有谁能让自己这样做?一片心意却被说得不堪,教他如何不怒,如何能忍?
是,因此自己没错。他将一国之君折腾得如此卑微,自己不怨不怒不拿为君的身份逼他就范,只是教他知道自己甘心卑微的理由,有甚么打紧?有哪里不对?
暗暗宽慰自己良久,明明应该理直气壮,楚修衡却只觉得自己心跳如鼓,手足无措。
他就站在近前,一直以来触手可及,却总远在天边。
自己说得如此直白,他应该听明白了吧?却一直不说话,不说话表明什么?接下来总会有反应吧?会是什么样的反应?
破口大骂?拂袖而去?日后避他如蛇蝎?
至少可以确定不会是欣然接受。只要不是明日呈来辞表一张,什么样的反应,他都认了。
犯人在大理寺等候判书时,便是这样的滋味吧?连苦笑都撑不起来,只是低着头默然不语。
子陌此时亦慌乱已极。
他这番话这般举动,怎样都不似作伪,怎样都无法当成玩笑。
也就是说,趁着熟睡抚摸他的事情,胡言乱语说不想看他成亲的事情,说心有所属对嫔妃“不行”的事情……不是玩笑,也非戏弄,全是认认真真冲着自己来的?
才干非凡的君主,人品欠佳的君主,总爱挑衅的君主,动辄贬谪他的君主,是什么时候,对自己有了不一样的心思?他用喜爱女子的心来喜爱自己么?他对自己有什么样的想望?
明明同为男子,可以是君臣是朋友是知己是仇敌,或者还可以是任清野所谓的情交对象,但是像夫妻一般的伴侣——怎生可能?
“陛下……”他开口唤他,却又踌躇着不知该说什么。
看他反应,修衡暗暗松了口气,好在好在,只是为难,并无畏惧如洪水猛兽的意思。决定不要听他直截了当的排拒言辞,开了口,嗓音和心情一般低沉:“朕今日累了。你下去吧。”
子陌也尚在冲击中不能回神,闻言应了声是,转身欲走,忽然想起一件非问不可的事,又回过身来:“陛下提拔臣到如今的位置,是因为……您刚才说的那个原因么?”若如此,他的人生,他的抱负算什么?
修衡严肃地摇头。“朕答应过你要创造长庚盛世,决不会用无能之人——秦御史,你的自负到哪里去了?”
子陌猛然一惊。公私便当分明。自己的抱负才干,不会因为任何事情而消失的。就算日后多少会有尴尬,他还是长庚的重臣,还是那个直言敢谏、为民请命的铁面御史。
“是!今日之事,臣权当未曾发生。”
不管谁表白心意,自己的决定都一样。但他是男子,是皇帝,是提携自己、受自己的钦佩的人,今后相处,能否一如以往,亦未可知。
修衡闻言抬起头来,凝视他的清朗眼神,惊觉那里一如初见时的毫无杂质。想要说什么,却欲言又止,最后释然一笑,道:“秦卿觉得这样好,便这样吧。”
至少这个人能以臣子的身份,留在身边。
子陌听他这样说,松了口气,混乱的头脑又回到正轨。不顾皇帝的错愕,他将话题重新转回出兵之事。
“臣恳请陛下以苍生为念,切勿擅动干戈。”
修衡心中感叹,果然是葵官常说的榆木脑袋。这样大的事情,也能说不当回事就不当回事了。
可是刚刚被他知道心意,总觉得他的话不听不成呐。
他轻轻敲着桌子,缓缓道:“不打仗便不打仗,你觉得怎样称心适意便怎样。你若已经不留恋那女人,朕就放他二人活路,要再娶妻房,京城闺秀、天下美人你爱挑多少挑多少;你若仍要那女人,朕就替你把她在旃蒙的奸夫杀了,灭不灭强圉全看她从不从你。”
子陌终于听明白了皇帝对于这桩事的误解在何处。
“陛下明鉴。公主与旃蒙王子的事,臣在与她初见时便已知晓。当时旃蒙太子暴毙,王室内讧,三王子无暇顾及公主,公主只能只身远走长庚。成婚之议,也是臣为保护公主免受家人逼迫而提出的。子陌诚知此事罪犯欺君,但不忍心看他二人从此缘尽,才出此下策。如今旃蒙国内局势稍定,王子来迎公主,子陌视公主如妹,见她有情人终成眷属,心中只有欣慰,并无不甘。陛下以为臣是受了委屈,其实并非如此。”
修衡惊得站了起来:“你说你与她只有兄妹之情?”
“是。”
“你娶她只为助她渡过难关?”果真如此?不是骗人?身体前倾,拼命想要看清他表情中的真伪。
“是。”
“你与她并无夫妻之实?”虽不重要,但总不自觉地在意着。
子陌的脸色终于有了些不自然。“……是。”
修衡终于喜上眉梢,情不自禁地拍了两下掌,大声朝门外喊:“卓荦,把宗伯司马典客都给朕召来!朕要以公主之仪把卡茜斯嫁到旃蒙去!”
他在高兴什么,子陌再怎样迟钝也明白了,心中觉得不妥,又觉得不能说什么,只能尴尴尬尬,僵着身子站在一旁无语。
16。
楚修衡扬言要以公主之仪将卡茜斯出嫁,并暗示堂堂长庚公主嫁到邻邦,驸马日后不能只是个亲王而已。还未商定要派多少兵士“送亲”,旃蒙国便急急忙忙流放了弑了兄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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