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七岁与他相遇,直至而今十八岁,他一直在我的生命里占着一个特殊的位置。把酒言欢,追忆往昔岁月,本该一番情真意切,却没想是今日这样暗涛汹涌。
这种局面,令我伤感。
当我说到战乱离苦,劳财伤命,非圣贤者所愿看到的事时,他深深看我,不再与我迂回对谈,直言道:“悦容,若是你愿意接受招降,我答应你,萧家大军进入金陵后绝不屠城,必定善待城中百姓,百官之职不作大动,金陵朝堂仍如从前,只是要服从萧家派出的官员监管便可。”
言虽轻巧,利弊分明,但与傀儡政权有什么区别?
我奄然问:“而今你已夺得江北八成领土,难道非拿下金陵不可?能不能给司空家偏安一隅的地方?”
萧晚月断然拒绝:“没可能!”
我心中大悲:“难道你就不念一点旧情?”
萧晚月道:“我对司空长卿没有一丝旧情。”
“我呢?”我笔直地盯着他的双眼,似要看进他的灵魂里:“对我也没有一丝旧情吗,晚月哥哥?”
一声“晚月哥哥”,他的手颤抖了一下,酒水从杯中跳出,溅在他的雪白的衣袖上,一圈圈地渗出水印。
他低头看着那圈水印发呆,许久没有说话。
翛然起身来到窗口,对着层峦堆砌的风景,沉默地站了许久。
仰面将酒杯饮尽,他回头看我,眸子清澈得如一望到底的深潭,说:“如果你离开司空长卿回到我身边,我就答应你一年内不再进攻金陵,并退兵百里,将赵阳城、锦州归还给司空家。至于我大哥那你也不用担心,我自然会有办法交代。”
这样的条件实在出乎我的意料,虽然我早有预感他对我的执念,却没想会做出这么大的退让。
归还赵阳城和锦州,并且给司空家一年的时间,这无疑是拿萧家前途做赌。
乱世天下,局势迷离,瞬息就有万变,谁也预料不到一年后会发生怎样的变数。
为了我,他这样值得吗?
我龃龉回道:“能让我再考虑一下吗?”
历经了先前的决绝,而今我显而易见的动摇和妥协,让他感到分外开心。
“好,我给你时间。”
他走到我身旁,俯首掬起我一撩发丝放在指尖缠绕,漫不经心地问:“我送你的那支白玉簪还在吗?”
我点点头,他们兄弟俩的簪子我都收着。
他说:“那是我们萧家的习俗,每个孩子出生时都会用上好的蓝田白玉打造一支簪子,男孩是麒麟簪,女孩是凤凰簪,簪尾刻上名字,等到他们长大了,找到了要厮守一生的另一半时,就把玉簪子送出去,让那人用这支簪子为他们盘发,意味着永结白首。”
我听后极为惊讶,没想到萧家人送出簪子就是托付终生的意思,突然有点后悔,当初怎么就那么轻率地接下他们兄弟俩的发簪。
“也许冥冥之中早有安排。”
他笑了笑:“你七岁那年就为我盘过发了,那时我看你小小的样子很可爱,只是图着好玩,没想到竟真的把一生都糟蹋在你身上了。”
既知是糟蹋了人生,为什么还要执迷不悟?
我笑得牵强附会,不知怎么作答,只好默不作声。
他睨了我一眼,说:“在我进攻金陵前,如果你应下条件,就带着我的那支簪子来营中找我,行完绾发之礼后,我即刻下令退兵——如果你没来……不,你会来的,是不是?”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不安、迷惑,淡不可见的脆弱。
我垂首,依旧没有回答。
他回过身扶着窗口的朱漆雕栏,说:“你还有三天的时间,我等你的答案。”
那日,直至暮色笼罩了楼外楼,我们才各自离开。
临别前他对我说:“悦容,舍弃萧家的庇佑是个错误,你已经错了两次,不能再错第三次。我可以坦言告诉你,萧家至今尚且保存实力,司空家就已溃不成军。蚍蜉撼大树,是不自量力,我希望你不要再执迷不悟了,别让我失望。”
是的,我早就疑心萧家在之前战事上一直有所保留。
十二黑甲狼骑只出其六,长川七杰只出其三,且不论尚有其他异士能人不为我所知,便是萧晚风退居幕后并未真正参与此战,仅萧晚月一人就让整个江北人仰马翻了。
不禁怀疑,若萧家拿出真正的实力,天下还有谁能争锋?
第一百五十九章
章节字数:2850 更新时间:100803 08:09
与萧晚月一谈后回到金陵,我心里充满了不安和惶恐,不知道自己如若执意与他对抗,到底有没有这个能力阻挡萧家势如破竹的攻势得保金陵平安。
在群臣面前,我必须装出自信满满的样子,不让他们看出我有一丝的动摇。
如果连我都垮了,金陵就真的完蛋了。
我去苏楼看望老太君,老太君昏昏迷迷地抓着我的手,吃力地说:“悦容,保住金陵,一定要保住金陵!”
去书房议事,大臣早已在那恭候多时,他们看着我的眼神都透露着坚定无比的信任,这让我的内心萌生起难以耻口的羞愧。
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一个人软坐在书房的那张龙雕宝座上,那曾是长卿坐过的地方。
空荡大殿,魅魑魍魉。
庙堂之高,不甚清寒。
我坐了一夜,想了很多很多,直到第二天的太阳透过镂空的格子窗照在我的身上,有种烈火焚身的错觉。
有些事,我们明知道是错的,也要去坚持,是因为不甘心;
有些人,我们明知道是爱的,也要去放弃,是因为没结局;
有时候,我们明知道没路了,却还在前行,是因为没选择。
突然意识到自己是多么不可原谅,怎么可以动摇,哪怕是为了守护金陵。
现在的楚悦容已经不再是以前的楚悦容,我所代表的不仅仅是我个人,更是金陵的尊严和司空家的气魄。如果我动摇了,先前那些战死沙场的人,他们的牺牲又有什么价值?
我已经有了决定,或许这将是一条走向灭亡的错误道路,我还是要坚持着继续走下去,再坎坷,再寸步难行,都不能停止脚步,更不能依靠那个以爱之名将我逼进绝境的男人。
我也终于明白,老太君曾经对我说的那些话的真正含义。
做司空家的媳妇,是幸,也是不幸的。
你得到了当世女人得不到的尊重,也必须为这样的尊重负起责任。
责任有时候很重,像山一样压在肩膀上。
我既然扛起这座山,就不能轻易放下,为了那些死了却把爱留在世上的,可爱可敬的人们。
——金陵司空氏,宁可做战死的魂,也不做屈服的仆!
我跪在司空长卿的塌前,虔诚地向他忏悔。
只有在他面前,我才能卸下沉重的包袱,像个寻常女人一样,尽情地脆弱。
伏在床头,握住他的手,默默流泪。
“你怎么还不醒来,你不在的时候我糟糕透了,什么事都做不好。死了好多人,我救不了他们,很多娘亲失去了儿子,妻子失去了丈夫,孩子失去了父亲……敌人很快就要打到金陵来了,我想帮你保住金陵,却做不到,你说现在我到底该怎么办?”
“你现在最需要的,是好好地睡上一觉。”
头上幽幽传来一声轻叹,我诧异抬头,对上一双幽若深壑的眸子,他看着我,近似慈悲。
我不敢置信地惊呼:“长卿,你醒了!”
双手在他胸口胡**着,寻找一种真实的存在感。
他虚弱地笑笑:“你哭得这么伤心,我怎么能再睡下去?”抬手想摸我的脸,却因吃力而显得颤抖。
我连忙拖住他的手背,将他的掌心贴在自己的脸上,慢慢地摩挲着,是温热的触感,口中反复呢喃:“你能醒来,就是对我最大的安慰。”
“我昏睡了多久?”
“半个多月了。”
我抓起枕头放在床架上,一边扶着他坐起身子,一边慢慢地将期间发生的那些事情告诉他。
苍白的口吻,单调的措辞,这不是什么令人神往的故事,里面有太多不能言说的悲伤。
他静静听着,沉如死海,不惊不喜,不怒不怨。
直到我说到明鞍和冬歌都已经不在了的时候,他平淡的面容终于瓦解,痛苦地闭上眼睛。
“是我的错,我对不起他们。”
不,他没有错。或许他最大的错误,就是爱上我。
“长卿,是我错了。”
我与他争着认错,他红了眼睛,我泪如雨下,他擦去我的眼泪,掀开被子,指着自己的胸膛:“来,睡一会吧,我会一直陪着你。”
“恩。”我脱去外衣和鞋袜,靠在他的胸口,闻着他身上的味道,觉得心安。
他搂着我,轻轻说:“悦容,我爱你。”
我沉默没有回应,他也不在意。
我问:“为什么我从来没说爱你,你却从来没有在意?”
他拍着我的肩膀,苍白仍是俊逸的脸庞,荡漾出柔和的微笑,声音轻似飘絮,像在哄着孩子:“其实以前很在意的,总是在心里悄悄问自己,楚悦容这个女人到底在想什么,她到底爱不爱我……后来,我就不再这么问了。”
“为什么不问了?”
“因为我觉得,当一个女人说要为一个男人生孩子的时候,爱不爱已经不再重要了,至少她已经下定决心陪在那个男人的身边。或许有时候上苍显得有点不近人情,却是公平的,他不会让你得到世上所有的一切,也不会让你事事顺心,有时候甚至要遭遇痛苦和磨难,但我仍是由衷地心怀感恩,至少他安排我遇见了你,这已经是对我最大的恩赐。”
他俯首亲吻我的眉眼:“悦容,你只要记住一件事就够了,你是我的妻子,我是你的丈夫,夫妻之间患难与共,荣辱同栖。只要我们一直都在一起,相信对方,支持对方,人生没有什么坎是过不去的。所以你现在好好睡上一觉吧,相信我,睡醒后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我被他说得哭了出来,眼泪在他白色的寝衣上流过,如北国霜雪中的河流,延绵着一种苍白的色彩。
他说:“什么都别想,睡吧。”我点点头,满足地闭上了眼睛。
许是最近太累了,许是他的苏醒让我心安,很快地我就睡了过去。
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听见他在跟一个人说话。我没有做声,静静地听着。
蔺翟云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司空长卿叫进屋来,他们的交谈很小声,刻意压低了声音,显然是怕吵醒我。
“你昏睡的这段期间,她一直操劳,朝中大小事务,还有你和太君的身体健康,她都一面俱到。眼前金陵的局势就算是男人也扛不起,她一个女人就这么硬生生地顶上了。有时候我真怕她会就此倒下,一蹶不振,但她没有。她的坚强和勇敢,赢得了金陵百姓的尊敬和文武百官的认可,她是我见过最了不起的女人。”
司空长卿温柔地抚着我的头发,言语透露着骄傲:“当然,我历经艰辛才找到的女人,又费尽心思才娶进门,自然是这个世上最好的妻子,她最好的……”
说到后头,他的声音渐渐低哑下去,略带一丝哽咽和乏力:“你知不知道我现在的身子是怎么了,怎么使不上一点力气?居然只是这样让她依靠着酣睡,都觉得吃力。”
蔺翟云犹豫片刻,问:“你要听实话还是假话?”
毋庸置疑,司空长卿选择了实话。
蔺翟云道:“其实你能醒来并不是什么好现象,这只是一种回光返照。”
司空长卿的身子顿然僵硬,“……你是说,我快要死了?”
房间沉寂下来,唯有暖炉里的火烧得啪啪响,蔺翟云始终没有回答他。
有时候,沉默已经是一种答案了。
【第二卷】 长卿篇 第一百六十章
章节字数:2532 更新时间:100803 17:17
司空长卿深深呼吸着,沉默中带着不安,消磨着如血般刺目的事实。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问:“……我还能活多久?”
蔺翟云这个人,在决绝的时候总显得冷酷,毫不婉转地回道:“长则十天,短则五天。”
“悦容她……知道吗?”
“夫人最近操劳的事情太多了,我怕她承受不住,一直瞒着没说。”
“不知道好,还是别让她知道了。”他轻叹,声音几近疲惫。
没有水的地方是沙漠,没有声音的地方是寂寞。寂寞是一种渊源已久的疼痛,蔓延在此刻屋子里的三个人心中。两个各怀心事的男人,以及一个不得不置身事外的女人。
稍许,司空长卿道:“有什么方法能让我在这几日恢复体力,像一个正常的男人?”
“有一味药叫还魂丹,能激发人体的潜能,让身体本来坏死的五脏六腑和奇经八脉恢复如常。但有副作用,这味药实则是将你余下的生命力一次燃烧,药力过后,生命已成灰烬,就是你的死期。也就是说,如果你原本尚有五天的命,服药后可能只剩下两天,甚至一天。”
蔺翟云平淡的口吻单调乏味地叙说着事情,说完后慎重地问了一遍:“就算这样,你也没关系吗?”
“是的,我要这么做。”司空长卿的回答得简洁而坚定。
知道自己的死期和提前赴死,不管哪一种心情都令人难以承受。他觉得,一个人的生命不贵在能活多久,而是在有限的时间活出自己的价值,做了自己想做的事情。也许有人说,遗憾是一种人生。但他的人生,不要留下这样的遗憾。其实,他真的没那么豁达。
“好,我回去后即刻为你送来。”蔺翟云点头,转身欲走。
“等等。”
司空长卿叫住他:“很早以前我就想问你了,你到底是谁,为什么要接近悦容,又为什么要不惜牺牲自己的命也要保护她。别说是因为她是你的主子,这样的话我不会相信。”
对于司空长卿一连串的逼问,蔺翟云只斩钉截铁地回了一句:“你无需担心太多,她是我在这个世上最重要的人,我不会让别人伤害她,更不会背叛她!”
司空长卿没再说话,辨认他话中的真伪。许久,他叹息:“行了,你离开吧。”
房门阖上,哐啷一声,清脆得让人心悸。
蔺翟云走后,司空长卿依旧静静地坐着,坐成了一朽枯木。
我僵硬着身子,动也不敢动。
他在做什么?我不知道。
许是见我睡得正好不忍吵醒我,许是在吊唁自己仅存短暂的生命,许是忧心着金陵的前途安危……
我闻到房间里渐渐颓靡的熏香,一丝丝,一缕缕,宛如一种渗入肺腑的绞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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