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笑了笑:“曾经一度我的确很愤怒,但很快就想明白了。”萧晚风问:“你想明白了什么?”我回答:“当时长乐郡主就在那道屏风后面,你的话其实是说给她听的,是不是?”萧晚风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跳开了这个话题,问:“你刚才要谢我什么?”
我指着夜梧宫内外数十里辉煌的灯火,由衷道:“谢谢你为晚归的我照亮回来的路。”
萧晚风这才舒展眉头,笑道:“我就是怕你找不到路,所以才叫掌灯的宫女们把全部的灯都点上。”
他这个人总这样,看似漫不经心的对话,却总要一语双关,夹带着试探。
我摇头道:“晚风,你错了。这世上只要还有一个人在真心地瞪我回来,哪怕我去了再远的地方,哪怕再微弱的灯火,甚至前途一片黑暗,我都能找到要走的路。”
萧晚风眼中溢出柔情,脱口道:“你回来了,悦容。”当第二次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的情感截然不同。
我点头回应他:“我回来了,晚风。”
他离开金漆雕龙的御座,大步走到我面前,俯下身子动情地想亲吻我,但还是忍住了,因为彼此都心知肚明,两个人心中都存在着解不开的结,对于对方的心意,似乎都在小心翼翼地揣测着。
最终他将亲吻改成了拥抱,靠在我耳畔,轻声问:“悦容,你有没有什么话想对我说?”
我看到灯光投影在地上的我们相拥的身影,恍恍惚惚像是看到太极殿中他与长乐郡主交叠的影子,一种血与生命不可分开的重影。
“是的晚风,我有话想要对你说。”
我感觉到他的紧张,箍着我的双臂力道开始不受控制地加重。
“好,你说,我听着。”
我微微吐了口气,道:“我想离宫,去尧山的避暑山庄小住,能不能带萧染一起去?”
漫长的寂静过后,耳旁传来一声清冽的质问:“时近深秋,这个时候去避暑山庄,你是想避暑,还是想避我?”
“晚风……”
“不,你不必说了!”他放开我,背过身去,深呼吸道:“你去那散散心也好,不过萧染不能带去,而且现在不能立即动身,三日后胡阙王子将要抵达长川,以探视阿娜云公主为名,实则借大昭二十万兵马秘密回胡阙一统部落,这是我当初为了救你一命答应过胡阙王的,而你身为国母,于公于私都应尽本职,与我一道设宴为王子洗尘后再离开也不迟……届时多带几个手脚灵活的奴才跟着伺候,若是没有中意的从我太极殿里挑几个也行……对了,到时让路遥担任你的护卫吧,若我没记错的话他的夫人叫周妍,是你在金陵时的朋友吧,也让她一道同去,有她陪着你就不会太闷……”
当一个向来极少废话的人突然变得滔滔不绝的时候,往往是为了借着言语掩饰自己的不安。
萧晚风也是人,也不例外。
我叹息,问:“晚风,既然你能命令所有的人所有的事,为什么不命令我留下?”
萧晚风道:“我不希望在你身上用到命令两个字。”
我接着问:“如果有一天,我真的要走了,而且永远都不会回来了,你也不会命令我留下?豁达地放手让我走?”
萧晚风僵硬着脊梁,没有回答,但袖角下紧握得发白的拳头,已经告诉了我答案。
我松了口气,道:“晚风,你对世间最讳莫如深的权术和谋略都能得心应手,为什么对于爱情却总了解得那么少?”
因为背对着,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但从他说话的语调中听出了苦涩:“悦容,我对所有爱情的认识全都源于你的身上,你是我情感的启蒙者,就因为了解得太少,所以总想知道更多,拥有更多。如果因为我对爱的无知,是你选择离开的理由,我还能说什么?”
“那么晚风,今天我就再 教你一课吧!”
之所以说要离开,根本不是想避开他,而是心中有气。
气他最爱的那个人明明是我,最无法离开的那个人,却是另外一个女人。
我跨前一步,掌心贴在他僵硬的后背,感觉到他细微的颤抖:“晚风,你知不知道,有时候当一个人说要离开,其实是想被挽留。”如果,我真是重要的,是不可或缺的,那么,请让我看到你的态度,让我真切地去知道,你真正无法离开那个人,是我楚悦容,而不是她赵伊涟。
萧晚风双肩一震,干涩地询问:“挽留会有用吗?”
我反问:“你不去尝试一下,怎么知道没用?”
话音才刚落下,就被拥进他滚烫的怀抱中,热风吹过耳角,反反复复传来他的请求:“悦容你别走,留在我身边,哪儿也不要去。”
就算再刚硬的心,也会因为他这声请求,化为春水柔情,消融在他的臂弯里。
我没有开口回答,用行动回应了他。捧起他的脸,踮起脚尖,深情地吻住了他的唇。
之前所有的试探和不安,仿佛因为这个吻瞬间消散。
他将我打横抱起,放到床榻上,衣袖一挥,香烛尽灭,重重纬帐落下,翻滚如深海里的水藻,荡漾出缠绵的温柔。肢体纠缠,胡乱地撕着对方的衣衫,神态是癫狂的,言语时笨拙的,只有身体的感官,才是最真实的。抱在一块,揉成一团,生命的交融,回归原始的本能,亲吻着,呢喃着,喘息着,喊着对方的名字。晚风,悦容。悦容,晚风。我就是你,你就是我。你是我的血,我是你的肉。
这个深秋的夜晚,终于不再寒冷。
情事过后,我趴在萧晚风光裸的胸膛上画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我有点不好意思:“诶,你刚刚说的,我真是你那个……情感的启蒙者?”那岂非就是初恋了?
萧晚风赧然点点头,以往总是很少说起我和萧晚月的事,这夜却放开了心结,坦率道:“你和晚月的这段感情,我作为一个旁观者看完了始终,但我一直无法理解,为什么这么深厚这么浓烈的爱,最后都会无疾而终?所以当我现在深陷其中的时候,总害怕自己因为犯了跟晚月同样的错误,跟他走上同样的道路,从而失去了你。”
我好奇问:“晚月犯了什么错误?”
他用两个字回答了我:“欺骗。”
所以他不想再对我有所欺瞒?
所以想让我了解一个真实残缺的他?
所以才会在今日让我看到他和长乐郡主的那一幕?
也许从我回到夜梧宫开始,他就一直在等我询问这件事。我也尝试着去问,却不知从何说起,每一次开了口,最后却都擦边而过,说着不相关的人,诸如现在,谈起了晚月,也说起了萧夫人,谈起了她和刘旭冉无法厮守的感情。
因为这个话题,我变得多愁善感起来,手指情不自禁地探到他的背后,描摹他背脊上曼珠沙华的叶子,一种冰凉的存在,似乎总与我后背灼热的红花背道而驰。
于是我又想起了萧晚风曾说过的,花与叶永相离的故事。
“呐,晚风,我也给你说个故事吧。”
他懒懒地侧起身子,漆黑的长发流水从他的双臂间垂下,在床榻上蜿蜒出墨开的姿态,星眸笑吟吟地看着我:“好啊,我听着。”
“这是一个很短的爱情故事哦!”
“有多短?”
“只有一句话。”
“恩?”他的手指梳着我的头发,懒懒出声示意我说下去。
我沉默了片刻,酝酿玩情绪,才幽幽说道:“天是蓝的,海是蓝的,天和海恋爱了;他们彼此深爱着,却永远无法相拥。”
“为什么?”
“因为在他们中间,永远有一道海平线呀!”
梳发的动作停住了萧晚风冥想稍会,最终惆怅叹道:“的确是一个很短的故事,短得都来不及相遇就已相爱,过分地相爱却不能相守。”
“比起你那花盒叶的故事,哪个更悲伤?”
萧晚风想了想,道:“自是花和叶的故事悲伤了点。”我问他为什么,他回答:“天和海尚能日夜相见,花盒叶却是千年不逢。”
虽然觉得他说得有理,我还是有点不服气:“若是你的花盒叶能相见呢?”
萧晚风道:“除非你的天和海能相拥。”
这不免有种“雷峰塔倒西湖水干”的意味。
我得意地笑了:“当然能。”
萧晚风闻言一怔,我扬声道:“当夜幕降临,天成了黑色的,海也成了黑色的,那道碍眼的海平线就会消失了,天和海岂不是在别人看不见的世界里相拥了?所以我相信,花盒叶子总有一天会相见的,只要生命存在的一天,希望就有机会扎根发芽,没有人为我们祝福的时候,我们自己也能为自己喝彩。天长地久,海枯石烂,从来只是两个人的事!”
我一边说着,一边抚掌欢笑,高兴得像个孩子,因为我终于能为悲伤的故事写上一个快乐的结局。
萧晚风许久许久都没有说话,看着我的眼神逐渐狂热起来,突然把我搂了过去,狠狠吻了下来,下身与我摩擦着,那坚硬的存在似乎迫切想向我表明,他对我深深的迷恋与渴望。
耳鬓厮磨中传来他沙哑的声音:“悦容,我现在好想要你,我们再做一次吧。”
我搂着他,咯咯取笑道:“还来,你身子行吗?”
萧晚风不悦睨了我一眼,故意道:“日间我喝了不少的血……”
话还没说完,就被我狠狠地咬了一口,硬是咬破了他一层嘴皮。
萧晚风舔了舔嘴角的血渍,皱起修眉,不喊痛,却念了声:“好酸。”
我心里不痛快,冷嘲热讽道:“怎么,喝了那么多年的血,还分不清血的味道?”血是腥中带咸,又怎么会酸,难道赵伊涟的血当真与众不同,是酸的不成?
萧晚风俯首亲了亲我,从我口中吮走津液,品味了几番,点头道:“没错,悦容今天的小嘴巴是酸的。”
我一怔,猛然明白他的话中之意,不由大窘,喊道:“我就是吃醋了怎么着!我讨厌你离不开赵伊涟的血,讨厌死了!”
“悦容,看到你这个样子,我很高兴,真的很高兴。”他深深望着我,眸子里似水柔情:“高兴得有点难过。”
心里某个角落因为他的这句话一阵一阵地抽痛。
到底是怎样的感情,为什么那么高兴,却还会那么难过呢?
“呐,晚风,我早就想问你了……像你这样的人,为什么会爱上我呢?”
他搂着我的腰,男性的坚硬挺进我的体内,身体的结合让虚空的内心得到填满,他仰面长长吟了一声,然后拂开我脸上的发丝,亲吻着我的双唇,低声回了句:
“因为你教我学会了爱。”
那一刻,我流出泪来,成为这个世上最幸福的人。
多么想啊,想和这个男人在一起,永远这么幸福。
那些憎恨的过去,迷茫的未来,失去的至亲,未失去的拥有,不再是心灵的负担,那该多好?
可以不用再去爱着痛恨的人,恨着深爱的人,生活一直都这么圆满美好地过下去,那该多好?
然而我的命运就像是被恶鬼诅咒了一般,总在最幸福的时候,跌落地狱的深渊,不得超生。
就在胡阙王子抵达长川的那一天,我的爱情,历史的轨迹,都被悄悄滴埋下了阴暗的伏笔。
大昭元年金秋,胡阙王子出使长川,帝后携百官相迎,设宴于凤凰台。宴至半酣,王子出列,卧膝丹墀之下,进奉宝物于帝,乃万翎天宝孔雀披风,当世罕见。帝大悦,赐此物于楚后,更恭亲披于楚后之肩。本乃帝后情笃之举,不料由此酿祸。帝损大将,楚后离宫,皆因此而起,又有前朝旧部造反,史称“开元之祸”。
——《昭帝本纪》
是日,瑞霭纷纭,祥光缭绕。
金銮殿上坐君王,白玉阶前列文武。遥遥望去,龙光如剑吞吐风云色,赤羽似幢摇曳日月光,便是煌煌大昭国,万国衣冠拜圣明。
前殿侍卫来报:“启禀圣上,贤王殿下与胡阙王子已过重阳门,很快便可抵达太极殿了。”
萧晚风起身,与百官道:“众卿家随朕出殿去迎接胡阙王子罢。”大臣俯伏金阶,簪缨满殿,高擎牙笏,齐声道:“遵命。”萧晚风俯首,执起我的手,并肩步下金阶,遥遥走在前头。天潢贵胄之人,不可一世。
仪仗浩荡开道,百官尾后相随。
出了太极殿,登上雀台,天穹风云际会,远方旌旗飘扬。
迎接胡阙王子的前遣队伍遥遥走来,贤王萧晚月与胡阙王子策马两骑当前,贤王侧妃阿娜云盛装相随在侧,三人面带微笑,偶有交谈,三郎将马骏臣、五郎将郝思去护驾左右,面色肃整。
便见萧晚月遥指雀台君王所立之处,不知说了什么,那胡阙王子随所指望来,竟吓得惶然下马,就地俯拜起来。
我见之笑道:“圣上你瞧,你吓到胡阙来的贵客了。”
萧晚风面色不变,在大臣面前他向来鲜有笑容,端着帝王不可逼视的威仪,淡淡道:“皇后甚知朕意。”暗下却与我手指**把玩,像个淘气的孩子。
你道那胡阙王子因何受惊?
可知就算是他的父亲胡阙王亲临大昭国,昭帝也只需高坐庙堂,高高在上地接受朝拜,何至于他区区一个王子,竟让堂堂东主国君亲出大殿相迎,这是何等打的荣幸?焉不能受宠若惊,仓皇下马谢恩?
起初有些大臣也都不赞同萧晚风出殿相迎之举,道其有辱国威。皆是目光短浅见识庸碌之流,焉知国主之心?
恩威并济,向来是萧晚风擅长的帝王之术。皇恩可不是 白白给的,现在他给了胡阙王子莫大荣耀,那么胡阙王子此番出使大昭,欲借“阿娜云公主和亲受辱之事”大谈条件的心思,恐怕要无疾而终了,除非胡阙王子的脸皮厚如城墙。
还没对弈就已漂亮胜了一仗,还显示了他昭帝的雍容大度。此番美名远扬,还怕其他观望小国不前来朝圣?又是一个一石二鸟之计,你说他萧晚风厉害不厉害?
我偷偷往他看去,那玄色衮袍,八重叠嶂,九龙腾云,衬得他整个人容光焕发,帝冠上摇摆的十二道冕旒,遮住了他半张脸,只看得清水色薄唇,坚毅的下巴,愈显魅力。我不由看痴了,却见他面无表情看着前方,用一种只有我才听得见的声音说道:“再这么看我,小心我把持不住。”我的脸顿时红了,忙转开视线。
约莫半柱香的时间,胡阙王子在萧晚月和阿娜云的陪伴下徒步快行至雀台下,先行三叩拜,再快步越过百阶登上雀台,复而又三叩拜,恭敬道:“小王见过昭帝陛下天后娘娘,陛下万岁,娘娘千岁!”萧晚月、阿娜云和两位将军也一同跪地行礼,百官拜谒。
上次在胡阙我未将这人瞧得仔细,此番不由好奇打量了胡阙王子几番,便见他身着玄黄胡服,貂裘披肩,发梳数十道细辫盘于天灵,束以金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