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公,杨氏当诛,萧某信服,然而拓跋君牙……他似是另有隐衷,以我对他的了解,他当是没有谋逆之心才是,还望公公能转呈太子,求太子网开一面,给他个将功赎罪的机会!”
萧翰钧双手托起圣旨,双膝一曲便跪了下来。
那王公公颇为惊讶萧翰钧此举,可是他手无缚鸡之力却也扶不起这条壮汉。
“萧将军那拓跋贼人的罪行不正是你发现的吗?此时又为何为他说情?!快快起来再说!”
“诚然萧某发现拓跋君牙私藏密信,但是除此之外,拓跋君牙确实毫无谋反之举,先前他守卫潼关多次击溃狼牙先锋,乃是大功一件,若他心怀反意……”
“萧将军,你莫要不识时务!实话说了吧,拓跋君牙乃是神策大将,素来为杨国忠看重,如今杨国忠身死,他那一派的人不管有罪没罪终究是要被清理掉的。这可是太子的意思!你就不要再白费口舌了,老奴来此,定要看着拓跋君牙人头落地方能回去复命,萧将军你若是想连累天策府的话,那便尽管为拓跋君牙求情好了!”
王公公冷哼一声,他倒是没想到本该最希望拓跋君牙死的人此时会为对方求情。
萧翰钧心中猛然一震,他竟是忘了自己出身天策,一举一动都与天策有关,稍不留神便会连累天策将士,那么他岂不成了天策罪人。
太子既能清洗神策,又怎不能清洗天策……只留忠心他之人。
“适才乃是萧某妄言,望公公莫要见怪。只是拓跋君牙素有战功,下官斗胆请留他全尸。”
“罢了,罢了,萧将军自行决断便是,我还等着回去复命呢。”
王公公无奈地摇摇头,也不知这萧翰钧到底在想些什么,如今大势已往太子这边靠拢,他也得赶紧把太子这头伺候得妥当才是。
秋意萧瑟,又逢战乱时节,马嵬驿上头的愁云也变得愈发惨淡。
拓跋君牙坐起身来,拖动得镣铐一阵哗啦啦作响,他不时往萧翰钧的营帐望去一眼,心里揣测着那王公公此来何意。
未几,萧翰钧出了营帐,径自往他这边走来。
拓跋君牙见他面色沉凝,眉收目敛,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倏然,萧翰钧抬头看了拓跋君牙一眼,这一眼竟是茫然。
刹那间,拓跋君牙已明白了萧翰钧为何如此这般愁肠百转,因果皆系自己一人之身。
“师兄,天气也凉了,不如进帐陪我小酌一杯吧。”
萧翰钧收敛起心中苍茫,他不愿立马告知拓跋君牙上令要取他性命一事,更不想让这些跟随拓跋君牙多年的军士们为此再起骚乱。
“也好。”拓跋君牙哑声一笑,挣扎着要从板车上下来,只是他病体未愈,一时也使不上力,最后还是萧翰钧亲自将他扶了下来。
营帐之中,早有亲兵去村民处置办了些许酒菜,只待二人前来。
拓跋君牙一进帐便嗅到一股烧肉的香味,他们这一路奔逃餐风露宿,还不曾吃过这么热腾腾的荤食。
“倒是一锅好肉。”
拓跋君牙勉强跪坐下来,拿起筷子夹了一块已炖得软糯的带皮五花肉,不管不顾地先自吃了起来。
萧翰钧此时胃口全无,只是默坐在拓跋君牙对面饮酒,酒水也是村民自家酿的五谷酒,口味不太醇正,好在劲道尚足。
拓跋君牙连吃了好几块红烧五花肉,这才夹起一块,对萧翰钧笑着说道,“这可是当年你在天策府中最爱吃的东西,我以往嫌它肥腻不食,今日品其滋味,只觉皮韧肉烂,别有风味。不过话说回来,你怎么反倒不动筷子?”
“你吃就是,不必管我。”萧翰钧头脑仍是一阵轰然,他想起了叶问水死时那一幕,鲜血自颈中喷出,人头飞上半空,只转眼间那个才侮辱过自己,心底却又深深爱慕自己却始终得不到回应的男人便就此送了性命,而片刻之后,尚在自己面前言谈自若,却也为自己所误会并凌辱过的师兄也将是魂归西去,自此天人永隔,不复再见。人世辗转,他们师兄弟之间竟是一场无尽的别离。
拓跋君牙胃里不适,多吃了几块便已搁箸不动。
他挺直了有些委顿的身形,正襟危坐,异瞳之中甚是平静。
“断头饭我已吃了,你有什么直言便是。”
萧翰钧苦笑一声,他也自知无法骗过拓跋君牙,只好说道,“太子已有敕令,命我将你就地处死。”
言讫,萧翰钧胸臆难纾,又是抬手豪饮了一杯。
拓跋君牙亦拿起酒杯浅啜几口,他素不好酒,唯乐丝竹,此际心中竟有些感慨,阴曹地府之中恐是再无这人世丝竹之美了。
“我起自天策,终于神策,从军廿载有余,孑然一身,产业不治,唯得碎魂神枪一柄,踏炎乌骓一匹,长安西市处尚有一所因功御赐的房舍,我少有前往居住,只在里面收藏了些乐器衣物与美人图。”拓跋君牙说完,抬头又望向萧翰钧道:“这些东西中碎魂已为你所获,我便赠予你,望你多加利用,莫负神枪之名。踏炎乌骓先前已为护我殒命,此番不提也罢,长安如今被狼牙所据,只恐屋舍也为之搜掠,若日后逐走狼牙,此屋中若还余有乐器衣物美人图等物你便替我一并处理了吧。”
“师兄……”萧翰钧听出他竟是在向自己交代后事,不觉怆然,一时难以言语。
拓跋君牙摆摆手,转头往帐外看了一眼,继续叮嘱道,“对了,若是彼时闻先生尚在军中,你不妨将我屋舍中的东西转赠于他。我看他也是个风雅之人,虽然与他认识只有这么短短数日,我心中却早已将他视作知己一般,想必他定不会辜负我一番美意。至于我死后的尸首该如何收殓安葬随你处置,于我而言,都无两样。”
“今日之事,皆因我而起,然则家国有难,实不敢轻易舍身相随,待得来日平定狼牙之乱,我当自尽于师兄墓前,来世与你再为兄弟。”
萧翰钧苦笑一声,忽而向拓跋君牙顿首拜伏。
却不料他这言语举动却引来拓跋君牙一阵大笑,“翰钧啊,翰钧,你身为唐将,不奢望战死沙场,却想着死在我墓前,为何如此没有志气?况且那叶问水尚与你纠缠不清,你若真要为我殉死,只怕我在地下也不得安宁。你还是放过师兄我吧!”
拓跋君牙笑完却是忍不住猛咳一通,他吐出口血痰,重重喘了几声这才缓过一口气来。
“残病之躯,不死也是无用。与其后半生缠绵病榻,拖累旁人,此时痛快死去也算是老天的恩眷。”
拓跋君牙擦了擦唇角的血沫,像是安慰自己那般低声又说了一句。
萧翰钧一时哑然,他苦涩地低下头,情知自己又哪堪与对方再为兄弟。
“萧将军,你要的药我配好了。”
闻无声手持一支绿瓶,缓步走入了帐中,适才萧翰钧的亲兵找到他让他速速配出一剂毒药,却不说到底何用,闻无声心下有疑,却只是依言配了副药剂,亲自送了过来。
一进帐子他便见到背对自己而坐的拓跋君牙,一时间,他也确认了此药是为谁而准备。
拓跋君牙听到闻无声的声音,随即回头看了对方一眼,眉眼微弯向对方露出了友好的笑容。
“先生快来坐下,这里尚有烧肉,趁热吃正香。”
闻无声眉心一皱,却只是径自走到了萧翰钧面前,将绿色瓷瓶交给对方。
萧翰钧接过药瓶,大手不觉一颤,几乎就要握不稳。
他面色仓惶地看了眼闻无声,有些心虚地说道,“上令已敕,萧某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先生……”
“将军无需多言,闻某明白。此药乃是牵机,剧毒无比,发作甚快,不会让拓跋将军痛苦太久。”闻无声又回身看了眼神色淡然的拓跋君牙,忽而出声劝说道,“今日之事,情非得已,将军莫怪。”
“哈!”拓跋君牙知道闻无声乃是一语双关,他往日药性发作,即便穴位被制,也无法对一切昏睡不觉,那双抚慰自己身体的双手,那根搅乱后庭的肉棍,他怎会不知乃是属于何人?
拓跋君牙低声一笑,也不点破此事,只是那双美目流转之间,已是多了几分对这人世的缱绻留恋之色。
“我有今日可谓咎由自取,与诸位无关。师弟,你若对我心有悔愧,便好好再活个几十年,为大唐多立些战功后再下来见我,否则,我可不稀罕。至于闻先生,些许时日相处,深得先生照拂,此情此义,今生难报,惟愿来世能衔环结草报答先生。”
拓跋君牙有些艰难地抬起仍被镣铐锁住得双手朝闻无声抱拳一揖,随后便向萧翰钧摊开了手掌,“把药给我吧。此事早些了结,你也好早些交差。”
萧翰钧心中正自纠结,看见拓跋君牙伸手过来,他一时恍惚,竟是不曾将药瓶递过去。
拓跋君牙见状干脆从他手中一把夺过,利落地拔掉了瓶盖,在闻无声的注视下仰头便将瓶中牵机剧毒一饮而尽。
“师兄!”萧翰钧乍见拓跋君牙决然服毒,虽是情晓此事乃是自己安排,却仍是一副心肝摧裂的痛苦模样。
拓跋君牙摆了摆手,示意萧翰钧莫要惊慌,他深吸了一口气,只觉四肢便彻底软了下来,腹内疼痛难当。
“先生骗我……呜……”拓跋君牙身体微颤着倒了下去,闻无声急忙探手将对方揽在了怀里。
“将军何出此言?”闻无声一把攥住了拓跋君牙因为难受而忍不住胡乱抓扯的手,神色之间颇为戚然。
“你说这药不会……不会让我痛苦太久,可我现在便是好痛……好痛……”
闻无声一时哑然,他勉强笑了笑,手掌却将拓跋君牙得手握得更紧了一些。
“很快便不会痛了。我绝不骗你。”
拓跋君牙皱着眉,嘴角却仍是努力地牵出了一抹笑痕,他断断续续地说出几个痛字,嘴角一行乌血随即蜿蜒而下,因为剧痛而颤抖的身体最归于了平静。
闻无声默然地掏出汗巾替对方擦去了唇边的血痕,这才将对方轻轻放平在了地上。
萧翰钧虎目之中此时已是隐隐含泪,待到闻无声告诉他拓跋君牙已然气绝之后,他双目猛然紧闭,两行清泪潸然而落。
随后王公公便也进帐查验了拓跋君牙的尸体,确信对方身死气绝之后,他这才匆匆上了马车,先行回太子处复命去了。
萧翰钧半跪在拓跋君牙尸体边,将一套崭新的天策府破军战袍为对方换上,虽然拓跋君牙戏言任他随意处置自己的尸首,可是于情于理,他都万万不敢随意待之。
“萧将军,闻某有个不情之请,还望将军成全。”
闻无声素立在一旁,默默看拓跋君牙已换上了身干净威严的破军战袍之后,方才开口。
“闻先生有话但说无妨。”萧翰钧苦笑了一声,满眼疲惫地看了看这个情绪一直克制着的男人。
闻无声面色一沉,看向拓跋君牙尸体的目光却又温柔了几分。
“萧将军即将率部与陛下汇合,闻某的任务也算完成。军中不缺良医,闻某却自认是个庸人,尚需继续修行。所以今日特来请辞。”
“此番全赖闻大夫你助力良多,萧某在此谢过。朝廷形势纷乱,便连军营中也成了是非之地,先生若真想要离开,萧某不会阻拦。”萧翰钧隐隐已是察觉到了闻无声此刻低落的心境,前几日,拓跋君牙日夜药性发作却也都能平安度过,其中因由……他不愿去想,却是一想便通。而此时此刻,他对闻无声剩下的只剩感激,对方的温柔想必好歹能抚慰拓跋君牙这些日子来所要承受的痛苦,也算是上天对他师兄最后的垂怜吧。
“那便先谢过萧将军了。还有一事,闻无声恳请将军能一并成全。”
“先生请讲。”
“我想将拓跋将军的尸首带回万花谷花海安葬。”
闻无声说出这句话时,平素温润柔和的神色变得十分严肃,他目不转睛地看着萧翰钧,幽深的目中千言万话却是不肯说出。
萧翰钧先是一愣,随后却恍然大悟般瞪大了双眼。
他低下头,想要掩饰自己此刻的慌张与尴尬,然他干哑的笑声已是出卖了他此刻的心境。
“师兄先前还说虽然与先生相交数日,却已有知己之情。看样子,师兄所言非虚。”
“拓跋将军虽是戴罪之身,但闻某也不妨直言,我相信他绝无叛逆之心。闻某不能救之以生,却希望能葬之以礼,也不负拓跋将军对闻某的一片知遇之情。”
“也好,我本也不愿将师兄葬在这饱受战火摧残的地方。万花谷的花海对他来说,倒真是个好归宿。只是路途遥远……”
萧翰钧目色恍然,嗓音也是愈发低沉无力。
“这些不劳萧将军操心,闻某身边尚有几瓶往日配制着玩的对尸首防腐定颜的药水,一月之内足以让拓跋将军尸身不腐,宛若在世。一月的时间,也足以让我带着他绕路回谷,不被狼牙发现。”
闻无声胸有成竹的模样让萧翰钧委实无从质疑,他讷讷地点了点头,好一会儿才收回了依依不舍的目光,吩咐亲兵将拓跋君牙负罪自绝的消息告知众人,又差人赶紧去为闻无声准备好离开的车马行李。
当萧翰钧眼睁睁地看着闻无声亲自驾着马车将拓跋君牙的尸首带走之后,他这才茫然地牵了牵嘴角,对着闻无声离开的方向长长一揖。
万花谷伫立于长安以南的深山之中,万仞千壑的山林地貌形成了天然的屏障,即便是狼牙军也难以深入。
闻无声回到万花谷已经一月有余了,同门的小师妹林素亲眼见他将一名身着天策战甲的男子抱进了花海深处的木屋,尔后却是从未见过那位天策将军出来过。想必对方定是伤得极重吧,否则师兄也不会专门将他带回万花医治了。
此时,万花谷中不少弟子都如同闻无声那般外出协助唐军,谷中一时也变得冷清了不少。
林素也有打算近日便出谷去,以一杆墨笔,一簇银针济世救人。
走之前,林素特意去了花海,她准备向师兄闻无声道别,顺便也想看看那位被师兄带回来的将军伤势到底如何。
“师兄,你在吗?”
林素站在木屋外,轻轻地叩了叩半掩上的门扉,好奇地往里面看了看。
屋里的摆设还是一如既往的朴素,只不过墙上却挂了一套红袍银甲的铠甲,甚是威风。
林素好奇地睁大了眼,情不自禁地推了门便走了进去,堂屋里没有人,桌上还摆放着装着剩菜的盘碗,一旁的柜子里各种药物倒是摆放得整整齐齐。忽然里屋中传出了一声轻微的喘息声,林素微微一惊,却是忍不住走了过去。
她探着头,小心翼翼地往里面看了看,这一眼便看到了躺在床上满面潮红的拓跋君牙。
“谁?”拓跋君牙不曾想有外人会来此,他转过头,漂亮的异瞳中已是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