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爸抬头望着远方,点点头,口气突然严厉起来,“这个,不要跟你妈妈和姐姐说。”
“爸”不等我把话说完,老爸已经转身打开阳台门,却正面撞上姐姐,“什么事不要跟妈妈和我说?”她刚刚健身回来,整个人像从蒸笼里跳出来,头发尖上都哗哗冒着热气。
“这个……”老爸吃了一惊,手里的烟头及时帮了他的忙,姐姐嚷起来,“爸,你又在抽烟!”
“林国栋,陪我去跑步,好不好?”第二天,在学校里,孙露露突然出现在我们教室门边,穿着橙色的恤衫和白色运动短裤,引来班里一片嘘声。
露露心情不好的时候喜欢跑步,而且动辄三四千米不在话下,不是一般的须眉可以比拟,我犹豫一下,还是跟着她出去了。
一路上,露露都撅着嘴,到了风雨操场,她二话不说开跑,马尾辫吊得高高的,在圆溜溜的后脑勺上甩动。
跑过五圈,她像是一泄心中的怒气,猛然停下来,愣愣地站着不动,大口地喘着气。
“你别这么停着啊,”我刚一提醒她,她一个转身,迅雷不及掩耳地朝我扑过来,“林国栋,借你的肩膀用用!”下一秒钟,那个毛茸茸的马尾辫已经结结实实地在我右脸上抽了一下。
“那个混蛋……”在露露的抽抽答答之间,我弄明白了事情的原委,她的男朋友,工学院的才子移情别恋了,“他真的很混蛋!”
我们在钟楼前的草坪上一直坐到天黑,露水上来,浸湿了裤脚,露露的眼睛红红的,她不再哭,只是默默地看着远处天空里最后一抹云。
“我觉得一切都那么的没意思。”她叹息了一声,过一会儿,突然问我,“林国栋,有个问题,我一直想问你,又不好意思。你不介意吧?”
第六节
我摇摇头,“问。”
“有人说你喜欢过我,或者说正在喜欢我,是不是?”
我迟疑了一会儿,点点头,又摇了摇头。
“你到底什么意思?”露露破涕为笑。
“我喜欢过你,”我说,“不过那是很久以前了。”
“那……你现在……不再喜欢我了?”她睁大着眼睛问。
我只好点点头。
“你当时为什么不告诉我?”
“当时我们初中二年级,你从来不正眼看我,我为什么要告诉你?”老实说,如果不是她今天那么狂风暴雨地发了一顿脾气,我今天也不会告诉她。说来奇怪,当初喜欢她的时候,心虚得像只老鼠,无论如何说不出口,现在事过境迁,坦荡起来,却已经没有那样的心情。也许,感情就是一种时间差的游戏。
“那……你是什么时候开始……不喜欢我的?”她很好奇的样子,像是暂时忘记了自己的伤痛。
“嗯……后来中考,忙着考重点中学,没心思多想别的,后来就渐渐忘记了。”
“真的?喜欢一个人,会忘记的?”
我点点头。
“那你现在看着我,就没有以前的感觉了吗?”这场谈话进行到现在,已经颇有几分娱乐性了。
我摇摇头。她像是有些失望。
有句话压在我心里,终于没有说出来。其实露露她从来都不太需要别人的感情,她和姐姐一样,已经够坚强了;一个不需要别人感情的人,是很难真正让人念念不忘的。
“你有喜欢的人吗?”她问。
我拔起一根青草含在嘴里,慢慢地草根渗出微微的苦味。过了一会,点了点头。
“谁?”
“你不认识的。”
“唉,我刚才还在想,等到大四,假如我没有男朋友,你没有女朋友,也许我们可以……现在看来……”她仰身躺在草地上,“人生就像搭车,错过一站就少一站了。”
“放心吧,等到大四,你一定会找到男朋友的,”我说,“也许比那个刘什么的更好。”
“托你吉言吧。”她用手蒙上眼睛。
“你喜欢的那个女孩子到底是什么样子?”我送露露回家,自行车在夜色里穿梭,她坐在车后座,唯恐天下不知一般大声地问我。
“她……”我想大致描述一下雨霏的模样,却有些惊讶地发现,她的五官在我的脑海里竟然是模糊的,仿佛隔了一层纱,从第一次见到她,我只是直觉般地觉得她很好,却始终说不上来都好在那些地方。
“我真羡慕你们。”露露叹息着。
“你一定会找到自己的白马王子的。”我说。
第二天一大早,姐姐就敲门把我叫醒,“走,跟我出去一下。”声音十分严肃。
于是,我迷蒙着眼睛跟着她到了永和豆浆,姐姐要了一堆烧饼油条,坐下后却一直愣愣地看着窗外的车来车往,她的眼圈发黑,眼睛有些发红,像是一晚没有睡好。
“有什么事吗?”我喝一口豆浆。
“果冻,有件事情,我想,我想我应该告诉你,”姐姐咬了咬嘴唇,“我今天临时要去北京出差,所以现在把你叫出来。”
“什么事?”姐姐的神态让我觉得事态仿佛有些严重。
“老爸在外面有女人了。”
第七节
“哧”我嘴里一口豆浆喷了出来,溅在桌上,“你说什么?”
“我说,老爸在外面有女人了。”说第二遍的时候,姐姐的口气沉着下来。
我费了好一会儿才完全过来,“你,你是说”
姐姐使劲地点点头,“对,外遇,出轨,二奶,不忠,第二春……”
“和,和谁?”
姐姐从上衣口袋里掏出手机,打开来,“你自己看吧,注意这些录像的日期。”
姐姐的手机里有七八段录像,我一段段看过来,只觉得心像坐了下沉的电梯,一段一段朝下滑,滑过一段,钝钝地锉一下,先是木木的发痛,随后渐渐地开始麻木。
我的脑子像被泡进了开水,久久不能思考,窗外远处初生的太阳慢慢开始照得我眼睛发痛。
“你说那两个人是不是很奇怪,怎么连兔子不吃窝边草的道理都不懂?”姐姐的声音微微颤抖,像刀片一样划破我们之间的空气。
“本来今天是那个女人要去北京出差的,我已经下了决心,等会一到公司就让她走人,”姐姐赌气般地喝下一大口豆浆,“当初是看她可怜给她这个工作,没想到烧香引出鬼来……要不是上次Karen去乌镇玩正好看到那对狗男……看到他们,我连想也不会往那个方面想的!”Karen是她的闺秘,来过我家几次,见过老爸也见过老妈。
“嘿,你怎么看个没完没了啊?”姐姐有些不耐烦地问,我依然盯着老爸和小阿姨,看着他们一同钻进出租车的背影,这个时候,一滴殷红的血掉在了屏幕上。
姐姐直接去上班了,我捂着鼻子敲开木鱼的家门。一大早,他已经穿戴得整整齐齐,眼睛里竟然也布满血丝,像是一夜没有好睡,但神态显得很兴奋。
“你,怎,怎么了?”
我摇摇头。
“又流鼻,鼻血了?”木鱼从口袋里抽出一块手绢递给我。他是那种现在少见的,口袋里随时还装着手绢的人,而且还会自己洗了手绢贴在浴室的瓷砖上。这个细节让他有时候显得很绅士,有时候显得很小孩。
“来,尝尝我做的蛋糕!”
他不由分说,把我拉进那个巨大的厨房,里面弥漫着蛋糕的芳香。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这是我最新做的”他戴上一个硕大的手套从烤箱里拖出一个盘子,上面盛着一个……一个黑色的多边体,总体应该是梯形的,可是左冲右突地中间耸立着几个棱角。
木鱼轻轻地叹了口气,但这并不影响他的情绪,“尝尝味道!”
味道果然不错,咬开外面那层不太美观的巧克力□,里面的蛋糕鲜嫩润滑,入口即化,吃到中心,一股扑鼻的果香。
“这么做的?”
“用草莓,红莓和奇异果掺,掺在一起。”
几大口蛋糕下肚,我终于理清头绪,把姐姐告诉我的事情告诉了木鱼。
木鱼认真地听着,凝神思索了一会儿,没说什么,走到客厅里,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个装着金黄色液体的酒瓶。
“你也许需要这个。”
我摇摇头。
“Trust me,”他又咬一口蛋糕,“我是过来人。”
木鱼告诉我,他老爸第一次有外遇的时候,他家还不是很有钱,他一个人跑到外面的小饭店里喝掉了两大瓶洋河大曲,醉倒在垃圾桶边被民警送回家来。
“当时我爸发,发,发誓说他再也不会找女,女人,可是你看,看,看现在。”
“你难过吗?”
他没说话。
我打开那瓶威士忌金碧辉煌的盖子,一股刺鼻的酒精味铺面而来,我很想学电视里人物的做派一仰头咕咚咕咚灌下去,到底还是放下了。
“我觉得,你,你,你应该分,分析一下你爸,爸,的心,心态。”木鱼提醒我。木鱼认为他的爸爸是因为年轻时在感情上饥荒闹得太久所以需要补偿才四处找女人的。
第八节
于是,一整天,我都在忙着分析老爸的心态,分析得头昏脑胀,然后发现那是徒然的。我反复回想雨霏小阿姨的样子,想来想去,老爸喜欢她,或者不喜欢她,都有充分的理由。那是个让人捉摸不透的女人。
很小的时候,有一次老爸和老妈为了买电视机的事情吵架,老妈跑了出去,老爸脸上挂着几天没剃的胡茬问我和姐姐,“爸爸和妈妈离婚,你们跟谁?”
那个时候我还不懂得“离婚”的意思,看着姐姐“哇”地一声咧开大嘴嚎啕大哭,也就跟着嚎啕大哭,老爸手足无措,花了足足半个小时才让我们都镇定下来。也许,那一次,他们认识到离婚不是好玩的,从此再也没提过。
我想起那天老爸说“这件事情我会处理的,你相信我”,心头突然像泼了一盆冰水。老爸那样的坚决,是有原因的,或许,是以一个家庭的破碎为代价;而这件事情,老爸知道,雨霏的小阿姨一定也知道,那么,雨霏她知道吗?
星期六晚上,姐姐和老爸都不在,我和老妈两个人吃饭。老妈做了葱烤鱼。
“妈,你吃鱼。”我把一块鱼肚子上的肉夹到老妈碗里。
“今天你爸不在,鱼眼睛你是还是我吃?”老爸酷爱吃鱼眼睛,平时做了鱼,老妈总是把眼睛夹给他,姐姐是肉食动物,而我对鱼眼睛也实在没有多少爱好。
“你吃吧,我不喜欢吃鱼眼睛。”我说。
“尝尝吧,”老妈把那个黏糊糊的鱼眼睛夹到我的碗里,“不尝怎么知道好吃不好吃?”她温柔地说。
要在平时,我大概会把它夹回去,可是,今天我很顺从地把它放进了嘴里,并且做出品尝的样子。
“怎么样?”
“嗯。”我点点头,努力微笑了一下,“很好吃。”
“你说,鱼总是在水里游,它到底有没有眼泪呢?”沉默了一会儿,老妈突然问了这么一个问题。
“我……不知道。”
奇?“我猜鱼大概是不会高兴也不会难过的,不会哭也不会笑,所以,鱼脸上那一块肉才那么小。”老妈自言自语似地说。
书?我抬头看看老妈,她染过的头发根部隐隐透出白色。她有时自嘲“老太婆了”,可是,毕竟所有的老太婆都是从年轻女人过去的,偶尔,在一个下雨的周六夜晚,她会对着儿子和一碟葱烤鱼发一些感叹。
网?我走进卫生间,把背靠在门上,打开排风机,让它呼噜噜地响,拨响了老爸的手机。
三声响过之后,老爸接了电话。他说路上堵车,刚刚才在宾馆住下。
“家里还好吧?”
“好。那边天气怎么样?”
“有点小雨。”老爸的声音很坦然,听上去不像是在遮掩什么。
“爸。”临挂上电话,我突然叫了一声。
“没什么,你回家路上小心。”我忍着心里突如其来的难过对话筒说。
看样子老爸今天真的是去了那个郊县医院。但核实以后,那已经不重要了,因为,我悲哀地发现,我已经不可能再像从前那样地去相信他了。
“其实,说难听点,反正我们也长大了,不那么需要老爸,不过这样对老妈实在是太过分,”早上姐姐对我说,“他以为老妈是什么,啊,厨用纸巾吗,擦擦这样擦擦那样,擦脏了水龙头下搅一搅还能再用,哪天看着不爽了‘啪嗒’往垃圾箱里一扔?!”
我站在自己房间的窗前,从窗帘缝里往对面看,出乎意料地发现雨霏就站在阳台上。最近她很少站在阳台上,甚至很少在窗前出现。日落西山的时候,我常常用一块表面很大的旧手表把阳光反射到她那边的窗里,灿烂的光斑落在门框上,地板上,桌子上,我想她一定看得见的。
第九节
雨霏的脸色越来越苍白,脸庞也有些浮肿,有一次她对我说“再也不做透析了”,那时候她刚刚做完一次透析,十分虚弱地躺在沙发上,嘴唇微微发抖,露着淡青色血管的手臂无力地垂落在胸前。透过她的脸,像是有一个巨大的沙漏,生命就一点一滴无声无息地从里面慢慢流逝。
那次求佛回家的路上,雨霏在半梦半醒里说,“我比我想像的坚强。”
我现在发现,我也比自己想像的要坚强。眼看着心爱的女孩子每天忍受折磨,自己却无能为力,竟然还能一天天承受下来,久而久之居然也习惯了。我简直不知道自己是勇士还是懦夫。
她给我弹过琴,说自己弹得不好,有些懊丧。事实上,对一个五音不全的人来说,那已经是天籁之音了,但是我不敢说,怕她觉得我缺乏音乐素质。
和雨霏在一起,有时候觉得很轻松,有时候觉得很累。爱是一种解脱,也是一种背负。
那二十八万,木鱼存进了银行,说他自己要留三万,其实二十五万,我随时可以去取。木鱼说,“朋友,好自为之啊。”他脸上有一种“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的神态,不知是怜惜我还是怜惜他的钱。我有种直觉,木鱼将来会成为出色的商界人士,或许,我是那很少几个能有机会让他做亏本生意的人之一。
可是,光有钱还是不够。老爸说肾源极度稀少,又要匹配,实在是难上加难。
现在,雨霏又站在窗台上,夜色里,她的脸宛如温柔静谧的百合花,她伸出手,像是在试试天上有没有下雨,又像是在期待什么。她另外一只手里抱着果冻,毛茸茸的小脑袋在雨霏的怀里蠢蠢欲动。
我楞了一下,猛地转身翻出我的漫画本,几乎颤抖着手,开始画雨霏的像。
第一节
小阿姨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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