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莎的树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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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莎的树林- 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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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随便问问。”

“我爸到他一个朋友的医院去出诊了。”他说。

“哦。”

我们坐上了一辆出租车,车子慢慢开出城区,过了护城河,路边梧桐掩映,在阳光里交织下点点光晕。

“师傅,请把车窗打开。”林国栋对司机说,然后从自己前胸的口袋里掏出一把东西,数一数,分了一半给我。那是一把一圆的硬币,握在手心里,还带着余温,暖暖的感觉。

我有些疑惑地看着他。

他像是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去许愿,要先准备一些零钱,散给庙门前讨饭的人,这样才虔诚。”

“如果没有讨饭的人呢?”

“那就用来买香烛。”他很认真地说。

我忍不住笑起来,“你这些是哪儿学来的?”

“我老爸教的。”

“你爸不是医生吗?”

“医生也可以信神佛,”他平静地说,“我爸我妈都信,每次有病人死了,他们都会烧香帮着超度亡灵。”

我转过头,林国栋的目光越过前排座椅一直望着很远处的公路前方,下巴形成一个微微上翘的弧形,有点调皮和傲气兼备的样子,“其实很多事情,常理是无法解释的。比如我那个朋友,家里一直催着他出国,也有女孩子追,但他就是不肯,因为他喜欢一个不可能喜欢他的人。”

“为什么不可能?”

“嗯 ……”他沉吟了一下,“他们根本不是一个类型的……两个人缺乏交集。”

“人家的事情,怎么你好像什么都知道?”我忍不住笑出声来。

他笑了一下,没有作声,车子上高速的时候,他把手伸出车窗,示意我也把手伸出去。凉丝丝的风贴着手指滑动,刹那间仿佛突然变成了水,清清凉凉的,亲近得让人不舍。

我们都没有再说话,就这么到了城郊那个树荫丛中的庙,大门前居然真的有几个人低头跪着,地上摊着书写得横七竖八的纸张,大意都是要钱。林国栋把他的那一份钱分成几份,一一放在那些人的,神态比那些要钱的人还要恭敬。我也照着做了。

走进大门,穿过一条水杉夹道的青砖路,眼前便是一座黄瓦红墙的庙宇。圆圆的门窗,像是最近修过,屋檐上飞着凤凰的图样,下面挂的铃铛却裹着厚厚的青铜锈,看上去很有岁月感。

离开家跟着小阿姨浪迹天涯之前,几位伯父伯母带我去家乡山上的一座小庙拜过神,还求了一支不晓得什么签,他们都极为虔诚,一副善男信女的样子,恨不得走一步拜三拜,我却被一种茫然而有些愤恨的心情笼罩着,对一切都没有好感,包括那个庙。

从那以后,我从没来过这一类地方,小阿姨也不信神佛,事实上,她什么也不信,只信她自己。

求佛

林国栋告诉我,这座庙后面有一眼泉水,泉眼在附近的山上,很多人来这里许愿,把大堆大堆的硬币扔到泉水池中。硬币堆起来,就给寺里买香烛。

“灵吗?”

他点点头,“很灵。我姐姐考大学前生了场大病,我们都以为她会考不上,可是来这里拜过之后,考得特别好,上了第一志愿。”

“你自己许过愿吗?”

“还没有。”

“为什么?”

“……我还没有碰到需要许愿的事。”他想了想,轻轻地说。

我跟着他去庙里买了香烛,点上了,工工整整地插在烛台上,蜡烛上袅起轻烟,在古朴的寺庙里回绕,形成种种俏丽的形态缓缓向梁柱上飞升而去,不远处传来和尚喃喃的诵经声和木鱼声,大殿里的如来慈眉善目地俯视众生,眉宇间交结着洞察世事的安详。

“来,”林国栋拉过一个垫子,铺在佛像右边,“拜一拜吧。”

我有些疑惑,“为什么不在中间?”

“一般人都喜欢正对着佛像拜,其实那是不对的,”他温和地说,“寺院里只有住持才可以正对着佛像拜,其他人应该在左右两边。”

我照他教我的礼仪拜过佛,突然想,不知道现在小阿姨在乌镇干什么呢?她和林医生在一起,林医生会不会也拉她去拜佛?一想到这里,忍不住笑出了声。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林国栋突然转过头来,拧着眉毛,十分严厉地瞪了我一眼。从认识到现在,我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的眼神。

“重新拜。”过了一会儿,他说,声音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我抬起头,他的眼神慢慢地缓和下来,声调也回复到一贯的温和,“雨霏,你重新拜一次。”

那一刻,不知为什么,我心中涌起难以言明的千头万绪,在一把巨大的芥末堵在嗓眼,一阵惊诧过后,突然,眼泪刷刷地流了下来。

我低着头,模糊间,看见自己的眼泪没有间断地砸向青砖地,一颗颗仿佛都有生命,落下的片刻掷地有声。

“雨霏……雨霏”我听见像是远远的地方,有人在叫我的名字,声音里带着焦急,一只手放在我的肩膀上,牢牢地摇撼着。

我依旧任凭泪水刷刷地往下流,膝盖一软,人就往前跌下去了。

再醒过来的时候,我半坐在地上,有人在耳边不停地喊着我的名字,我的肩膀被人紧紧抓住,眼前,大红的门柱外面,古铜色的风铃在风中叮叮当当响着,风铃外面,初夏的天空蓝得炫目,让我不由自主又闭上了眼睛。

“雨霏……雨霏”,我面前现出了林国栋的眼光,“你感觉怎么样,怎么样啊?”他定定地看着我,眉毛紧紧拧在额心,目光里满是焦虑,仿佛一个士兵打了场大仗回来。

“没有用的……”我浑身软软的,没有一丝力气,听凭这四个字从自己的嘴唇里轻轻地溜了出来。声音很低,但是林国栋听见了,他的表情慢慢僵硬了,嘴唇有些倔犟地往上面翘了一翘,又缓缓落下,默默地垂下了头。

空气里弥漫着香味,我咳嗽了一声,他说“我们出去吧”。

我点点头。于是,林国栋扶着我,到庙后面的一个凉亭里坐了下来。我的脸色大概十分不好,周围好些烧香求签的人都转过头来看着我们。那些人红光满面,来这里求佛祖保佑走运发财,仔细想想,他们是多么的幸福。

我们久久地坐在凉亭里,我望着对面庙宇顶上的蓝天,喃喃地说,“你们那么相信佛祖,可是,你说,他为什么那么不公平呢?”

希望

他没有回答。

我又问了一遍。

还是没有回答。

我回过头去,却惊讶得说不出话来。林国栋的脸上不知什么时候竟然满是泪水,一滴一滴连成了串只是往下掉,两只眼睛红红的,盯着我,里面盛着一种深深的,痛苦的神情。他的目光撞到了我的,立刻回过头去,站起身,望着凉亭外面,两只手交替地在脸上使劲地抹,过一会儿,慢慢地蹲下去,把头埋在膝盖之间,手指深深地□头发里去。

“你……”我有些不知所措,“你……不要紧吧?”

他摇了摇头,从喉咙深处压出一点声音,说的是什么却听不清楚。他背对着我,肩胛随着呼吸一进一退,米白的衬衫从皮裤带里滑出了一截。

我愣愣地坐了一会儿,终于站起身来,走到他面前,伸出手去,拢住他的肩头,像抱小孩子一样,然后把头贴了上去。林国栋身上的体温隔着外套传过来,他的心在离我耳朵不远的地方打鼓一样地跳动。那是一种舒服得暖洋洋的感觉;我抬起头,阳光透过树叶星星点点洒落下来,细碎温柔宛如带光的雨。

“没事的,没事的……”我轻轻地说,心情渐渐平静下来。

我早已接受了生命里的这种残缺,周围的人也总是想尽办法让我感觉好一些,我甚至真的去相信,身体有病会有助于音乐才能的发挥。但是现在,我突然那么地怀恨自己,怀恨自己的病,怀恨自己的不完满。

那个瞬间,像有一把刀在我的心里狠狠地划了一道,鲜红的血一点一点地沿着刀刃顺着伤口流出来,落在地上,尘埃里,溅起一朵朵殷红。

我们久久地坐在凉亭的地上,他的手紧紧地抓着我的,几乎把我的手指勒痛了。

“你的手怎么那么冷?”他问,然后把我的手勒得更紧。

我微笑着靠在他的肩上。

“你喜欢不喜欢狗?”

“喜欢。”

“那哪天我……就把果冻给你好不好?”我说,“只有给你我才最放心。我知道你一定不会亏待它,会天天给它买好吃的,给它买玩具,给它看医生,给它买漂亮的项圈……”

“你别说了。”

“你答应我。”

“不答应。”

“那我就继续说,一直说到你答应为止。那样的话,大果冻,小果冻,小果冻,大果冻……”

“雨霏,我就要弄到钱了,”他扳过我的肩膀,热切地说,“给你换肾。”

“你,哪里有钱?”

“真的,我有个朋友答应借给我钱。”

“那要很多钱的。”

“我知道,我会有办法,”他重重地说,“那样的话,只要有了肾源……我爸就是医生,应该会容易一些吧。”

我看着他的眼睛,里面全是坦诚,眼珠里照出一个小小的我,像一个清亮的水晶球。我几乎忍不住把小阿姨告诉我的话告诉他,但终于又在最后一秒种咽了下去,因为她交代过,“不可以告诉任何人……任何人!否则,林医生可能会坐牢的。”

生活

“有那么严重吗?”当时,我被大大地吓了一跳。

“有。”她很严肃地回答。

“你是不是为了我……才和林医生……”我忍不住问。

“不是。”她想了想,又很严肃地回答。

“那……你是为什么?”我有些不理解,林医生是个有家室的人,太太端庄贤淑,儿子女儿都很大了,“我觉得,他不大会离婚,再说,就算他离婚……”

小阿姨的头埋下去,深深地往杯子里喝了一口,嘴唇上沾着一点咖啡色的液体,突然哈哈地笑了起来,伸手轻轻在我的额头上点了一下,“你这个小脑瓜子里都在想些什么呢?啊?”

“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我现在不需要人家给衣服穿,给饭吃,用得着忙着嫁吗?”她似是而非地回答了我的问题。我有些难过,我爸爸是个好人,可是他早早地娶了我妈妈,林医生是个好人,可是他有那么美满的一个家庭,世界上留给小阿姨的,难道真的只剩下光头老男人和给他们被宠坏的孩子做后妈的机会吗?

“蔡雨霏,如果我真的想嫁给林医生,你是帮我,还是帮他们家?”小阿姨突然又用玩笑似的口气追问。

我刚想说“当然是帮你”,眼前突然现出了林国栋的眼睛,里面的神采像是有人在我脑子里搅了一把,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小阿姨又微笑着在我的额头上点了一点。

今天早上出门前,我想起那一瓶“温莎的树林”,想起小阿姨说过的“喜欢一个人,就把最心爱的香水喷在手心,然后和他握手,你的香气会在他的手上停留至少三个小时。三个小时,足够他爱上你了”,可是,我打开床头柜抽屉的时候,却发现小阿姨已经把它带到乌镇去了。

林国栋拉着我的手,我们一起走到寺庙后面的那眼泉水前,与其是那是泉水,更像是一口井,上面建着一个亭子,旁边有一块碑,上面说这眼泉水已经有上千年历史。

林国栋果然准准地把硬币扔进了泉眼,泉眼里传来幽幽的“咚”一声,像是来自遥远的山中。他回过头,很高兴地对我一笑。

“大家都往泉眼里扔,那些硬币会不会堆积起来,把它堵住?”

“我也这么想过,后来听说这眼泉水地势高,进山后会通到河里,不过,我基本不往里面扔硬币,只有……”他沉默了一下,“很重要的事情。”

回城的车上,我很快睡着了,感觉到太阳暖暖地照在脸上,林国栋一直拉着我的手。中途醒来了一下,发现自己的头靠在他的肩膀上,他摸摸我的头发,轻轻地说,“睡吧,到了我叫你。”半梦半醒中,空气里有种清甜的气息,我想起早先他说的,“风会变成水”。

他说,“以后我买一架钢琴送给你,怎么样?”

我迷迷糊糊地说,“你发财了吗?”

“以后我会挣钱的。”他说。

我把头微微偏过去,阳光透过玻璃窗洒在我的额前的头发上,慢慢的,漾开许许多多光晕。

Life show

小阿姨从乌镇回来,除了姑嫂饼,还带回一大包著名的蓝印花布,她把其中的一块铺在沙发靠背上,细细研究里面的图案。

“真的很奇妙啊!你看,”她惊叹着,“蓝印花布看上去朴实自然,其实里面的花纹是很繁杂的,花鸟造型,几何图案,拼在一起,又那么和谐……”她叹了口气,“老祖宗的东西就是博大精深,我们这些人东抄抄西捡捡,自作聪明,搞什么设计,只怕被几百年前的人看见了要笑掉大牙。”

她一心只忙着设计,却绝口不提乌镇之行的细节,我也不问。

“温莎的树林”回到了我的抽屉里,我打开银灰色的盖子,按下去,让带着薰衣草气息的薄雾慢慢在空气里流动。

我不知道这瓶香水有没有派上它应有的作用……坦率说,我有些担心,因为电视里的男人有外遇,常常都是因为在衣服上留下了其他女人的香味而被太太发现的,不过也很难说,林医生天天和那么多护士打交道,即使衣服上留下香水味也不能说明什么问题。无论如何,我注意到小阿姨手上多了一个玛瑙的戒指,款式简单,玲珑细致,套在左手中指上,显得有些勒。

看尺寸,我想,那原本应该是一个套在无名指上的戒指。

在灯下,我给陈朗哥哥写信,摊开信纸,过了半天,只落下几个墨点。第一次,我不知道该和他说些什么好。

第二天晚上,楼上那一家闹得翻天覆地,叮叮咚咚从家里一直吵到楼道,说是吵,其实大半是那家的胖女人在唱独角戏。

“住不下去了,住不下去了,这栋楼风水不好啊!”她在楼门口拉着一个居委大妈模样的人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诉着,“上上下下的人家,没有一家太平的,可我是怎么也想不到,”她的嘴咧成个咬了一半的大饼,“我家那个死老头子”她的女高音飞上云霄又打个转回来,“我家那个死老头子在外面也有人哪!”

“唉,你什么意思啊,什么‘上上下下的人家,没有一家太平’,说话注意分寸!”五楼的英语老师推开窗子高声抗议,把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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