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雁石只得一笑作罢。
段飞鹰眸光一闪:「是谁鬼鬼祟祟的?出来!」
「谁鬼鬼祟祟了?」小小的身影出现在众人眼前,身上还背了个包袱:「少爷,你怎么又丢下沈安了?不回沈家庄也不要紧,少爷走到哪儿,我就跟到哪儿。」
「我们要去天山,你敢么?」说话的是锤金使,觉得这小孩实在有趣。
瞪了他一眼:「天山又不是龙潭虎穴,有什么不敢?」
沈雁石任他两人斗嘴,目光却转向沈安身后那侧身而立的人:「赵满,后院的火可是你放的?」
「沈少爷放心,小人只是在无人用的厢房里造了些烟,造成火灾的假象,以引开众人的注意。」
沈雁石叹了口气:「前番已多蒙你解了我的穴道,如今又来相助,我实在不知该怎生报答。」
赵满突然跪了下来:「当初赵满做错了事,若不是沈少爷善意隐瞒,赵满今日还不知沦落到了哪里。沈少爷这分恩情,赵满便是粉身碎骨也无以为报!」
当初赵满偷了沈成风金冠上的夜明珠,沈雁石发现此事追回夜明珠却没有对任何人宣扬,从而保全了赵满。这在沈雁石不过是一念之仁,对赵满来说却是恩同再造。沈雁石住进赵府他便一直找机会报答,今日才算得偿所愿。
赵满的身影已隐没在黑暗中,沈雁石望着他消失的方向轻轻叹息:「我那时帮他从没想过会有今日。」
「哦?」
「我只是想给做错事的人一个机会罢了。」
「我明白。」轻轻地将沈雁石揽入怀中。段飞鹰可以了解他的心情:雁石他一直缺少的就是这么一个机会。
当岳子青等人赶到后院时,他们发现急待扑灭的是赵冲头上的火——怒火。
「赵三叔,火势如何?」
「哪里有什么火?都是骗人的把戏!」赵冲气得直跺脚,脚下的青石板被他震得裂成几块:「姓段的呢?」
「被他逃了。」
「那雁石呢?」
「他还会留下等人骂?早跟着走了。」沈凤举想起来,依然恨恨不已。
「雁石这孩子,也太不懂事!」赵冲一声长叹,从小他就不怎么看好雁石,不若凤举聪敏可爱,想不到二十出头的人了,依然是非不分,善恶不明。
岳子青忽道:「既然这里已无大碍,小侄有些不舒服,先行告退。」
「子青!」沈凤举一路跟着岳子青,直到了四下无人之处,这才出声叫住。
「你又生我的气了是不是?你怪我在这么多人的面前说大哥、说他……是不是?」
见岳子青不答话,沈凤举走到他面前跟他对视:「我知道这件事上我是有些过分,可我当时真是气急了,才会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你说的简单,可你让雁石怎么办?你让他今后在江湖上怎么立足?」
满以为道声歉岳子青就会像以前一样原谅他,反过来安慰他,不料他却得理不饶人起来,沈凤举几曾受过这个?火气不由也上来了:「那又如何?他做错了事,丢了沈家的人,难道还不许人说么?」
岳子青猛然抬头,目光之冷冽是沈凤举从来没有见过的,骇得他几乎说不出话来。岳子青盯着他,一字一字的道:「是他丢了沈家的人,还是你在丢沈家的人?」
赵府一役,在江湖上很快引起了一场轩然大波,尤其是沈家大少爷的一番自白,更像是立地里的一声惊雷,震惊了整个武林。一时间,大路上、酒馆中、茶寮里,议论纷纷,而诸多流言蜚语全都不约而同指向一个人——沈雁石。
「听说这沈家庄的大公子公然承认他爱男人?」
「哎,沈老庄主一世的英明可都叫这不成器的儿子给毁了。」
「其实,当今这世道喜好男风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连皇上身边都有几个男宠,只是他敢公然说出来,可就……」
「是呀,敢这样说出来的人必定是淫乱成性,不知羞耻……」
大手猛然握紧、抬起,却被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掌轻轻扣住:「他们要说就说去,你一双手又怎堵得住天下人的悠悠之口?」
「堵住一张是一张,直到没人敢说为止。」
「何苦呢?你知道我不在乎。」他只在乎自己所重视的人,对于其它人的想法并不放在心上,不然也不会有「沈家大少一无是处」的说法。
「我在乎!」
见他一副气哼哼的样子,沈雁石反倒笑了:「这是你听到的,暗地里说的可又不知有多少,哪有这许多的闲气好生?」
「管他背地里怎么说,在我面前说就是不行!」段飞鹰长袖一挥,一阵劲风带走惨叫惊呼之声。小客栈顿时冷清起来,只剩下沈雁石一桌四人和另一桌的一名食客,再有就是缩在柜台后簌簌发抖的掌柜和店小二。
沈安好奇地扯扯段飞鹰的衣袖:「你这一招是什么功夫,教给我好不好?回头再有人说我家少爷坏话,就把他们摔出去。」
段飞鹰头回遇到一个崇拜者,呵呵地笑:「好,改天一定教你。」回头向沈雁石道:「这小家伙很有趣,我喜欢。」
沈雁石笑而不语,心想物以类聚嘛。
门外隐隐几声喝骂,但没人敢再进来。接着,一阵铃声响起,脚步声响,进来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年。他一身儒生打扮,手上拿着一面幡子,上面是醒目的「铁口直断」四个大字,原来是个相士。
少年进得门来,一双灵动的大眼在四下扫了扫,径自来到沈雁石等人的桌前:「几位爷,可要卜个卦?」
「不要。」沈安首先站起来轰人,沈家庄的态度向来是「敬鬼神而远之」。
「且慢。」少年上上下下打量沈安一番,然后作大惊失色状:「这位小兄弟,我见你印堂发黑,不日便有血光之灾——要不要我来给你算上一卦?」
沈安呆了呆,一旁锤金使搭腔道:「若是算一卦,可要多少钱?」
「不贵,不贵,一钱银子。」
「哦,倒是不贵,不过沈安呀……」他作势拍拍沈安的肩膀,「你这一算肯定是要有血光之灾了,这位半仙只怕还要为你修改命盘。这改命盘可不是小事,等闲人做不来,没有百两银子只怕不行。自然更少不了辛苦钱,买香火符咒的钱等等,总之,人家两片嘴唇一开一合,你这半辈子只怕要做白工了。」
他这么一说,众人都笑了起来,但想想这些江湖术士的伎俩原本也不过如此。少年脸色一变,冷笑道:「那些不学无术之徒怎能和我相提并论?」不再理会沈安,走到沈雁石身前转了一圈。
沈雁石含笑看着他,沈安伸手挡在他身前:「你又想做什么?」
少年一眨不眨地盯着沈雁石:「这位公子骨格清奇,实非凡品,可惜命运多舛,你所择之人未必能伴你终生……要不要我来给你算算?」
说得沈雁石心中一动,瞥眼见段飞鹰的脸色变了,忙暗中握住他的手。锤金使到底跟了主人多年,这点眼色还是有的,喝道:「这里没人听你胡说八道,快走,不然莫怪我不客气!」
少年叹了口气:「可惜,可惜,可惜了这一身灵秀。春光无限好,斯人独憔悴,时耶?命耶?」终于离开向另一张桌子走去。
这张桌上坐的是个肥头大耳的和尚。不但是和尚,还是个花和尚。在他面前的摆着鱼肉和美酒,啃剩的鸡骨头、鸭架子零碎散了一桌。
他吃得很专心,就连段飞鹰用铁袖将人摔出去的时候也没停过。沈安盯他看了很久,他也没发觉,或许是发觉了没工夫理会。
「这位大和尚,我看你印堂发黑,不日便有血光之灾,要不要我给你算算?」
又是这一句!沈安扑哧一笑,抬眼见锤金使正向他眨眼,便孩子气地转过头去。
和尚将手上的一个猪蹄啃净扔掉,随便抹了抹嘴——众人都以为他要说话了——然后又抓起一只鸡腿大嚼起来。
少年叹了口气:「你这位大和尚是哪座庙里的?你破了戒你们方丈也不管么?」
「嗤呜哦(少啰嗦)。」和尚嘴中含糊不清地吐出几个字,随手一掌,将少年推倒在地,随即又向另一只鸡腿进攻。
少年爬起来,见自己青衫上印着一个大大的油手印,他又是摇头又是叹气,忽道:「大和尚,我送你一副对子可好?」也不管那和尚怎么回答,张口吟道: 「
日落香残,去掉凡心一点;
火尽炉寒,来把意马牢拴。」
「咳咳」沈雁石一口茶正要咽下去,一听这对联,几乎被呛到,摇头道:「指着和尚骂秃驴,这少年也太顽皮了些。」
沈安张着大大的眼睛,问:「少爷,这是什么意思?」
段飞鹰哼了一声:「小把戏。『香』字去了下面的日,再加上个『凡』字去一点,可不是个『秃』?『炉』没里火,一旁再加个『马』,可不正是『秃驴』两字?他拐着弯子骂这和尚是秃驴呢。」
沈雁石说话的时候,是压着声音说的,只有身边的人听得到。段飞鹰声音虽也不高,但刚好可以让每个人听个清楚。
连胆小的掌柜都跟着笑起来。
「敢骂洒家?」和尚怒吼一声,迎头给了那少年一掌。
「哎呀,不好,和尚要杀人了!」少年仓皇躲开,就地一滚,又躲开了踢来的一脚。「救命呀,闷葫芦!你再不出来,我就要被杀了。」
沈雁石嗔怪地看了眼段飞鹰:「打架很好看么?你这人也够小气。」因为很了解段飞鹰,所以知道他是在为少年说的那句「所择非人」挟怨报复。
「我们要不要帮帮他?」听他叫的厉害,沈安有些不忍。
「这倒不必,你看虽然狼狈,可总能在千钧一发之际躲过和尚的进攻,这可不是凑巧,这少年武功不弱。当然,一般人是看不出来的。」
沈安白了锤金使一眼:「我又没问你,你搭什么腔?」
段飞鹰捻起一颗花生米,手指轻弹,花生米「哧」的一声飞出去,正打在少年腿上的「环跳穴」上。
「你做什么?」沈雁石有些着急,这人也太胡来了。
「你没听他口口声声叫什么『闷葫芦』,显然是在附近不肯露面,我非要见见这人。」
真是个任意妄为的家伙!沈雁石懒得和他制气,暗中全神贯注,准备关键时施以援手。
少年一条腿穴道被封,跳跃之间便不灵便,眼见和尚一掌又已袭来,急道:「闷葫芦,你再不出来,我就真没命了!」
随着这一声大叫,一个黑影自门外飞进来,人未到,剑光早已化作一片急雨,将和尚逼得连连倒退。
「好小子!」和尚摀住肩膀,原来在适才的打斗中他已受了伤。他瞪着一双圆圆的怪眼,「你这是什么剑法,跟妖法一样?好,佛爷认栽!」他倒也干脆,闪过众人,径自走了。
少年笑道:「我说你有血光之灾,你偏偏不信。」回过头,「你们现在信我的话了吧?」
没有人看他,黑衣人击退和尚,便拜在段飞鹰的面前:「主人。」
他,是玄土使。
他奉了段飞鹰之命在沈家庄候着沈雁石,后来打听到沈雁石人在赵冲府上,便一路行来。至于这少年相士却是路上认识的,跟个牛皮糖一样,扔不掉甩不脱,着实令他头痛。他早见到段飞鹰在这里却不出来相见,也是为了这个缘故。
「你跟来了倒好,省得我再去找你。」
玄土使抬眼见沈雁石立在段飞鹰身边,笑意盈盈,目光不由一暗,垂下眼去。当他再抬起头时,又和以往没什么两样了。
少年先是吃了一惊,好奇地凑上前:「原来你就是那个现在很有名的段飞鹰呀!那——」看向沈雁石,「你一定是那个当众说爱男人的沈家大少了?」
一句话说完,几道凌厉的目光已向他射过来。少年自己也知道说错了话,连忙掩住了口。
沈雁石淡然笑道:「我正是。」
「别听他瞎说。」段飞鹰拉过沈雁石,向玄土使道:「我不想见这个人,打发他走。」
「喂,你怎么回事?凭什么赶我?」眼见段飞鹰拥着沈雁石走上楼去,而他却被玄土使拦住,忍不住大叫道:「我看你印堂发黑,不日便有血光之灾,留我下来,好教你破解之法呀!喂——!」
三十
客栈的客房都设在楼上,沈雁石、段飞鹰各占一间,沈安本来是想跟自家主子一起,但却被锤金使硬拉了同住。其实锤金使那点鬼心思谁都明白,无非是想给段飞鹰制造机会,至于此举到底是不是干脆出于段飞鹰的授意,那就不得而知了。
沈雁石本来担心段飞鹰又要跟他挤一张床,不过还好,这人到底还懂得在外面要收敛些,在他房里坐了会,居然就真乖乖回房去了。
也许是真的奔波累了,感觉比往日入睡的都快,正在迷迷糊糊间,忽听得有人轻扣窗子的声音,不觉一惊而起。
掠到窗边,低喝:「谁?」
「我。」窗子轻轻推开,段飞鹰一抽身闪了进来。
「又是楼台会么?」
「我也想走门的。」段飞鹰指指门口,笑道:「可惜外面有只小狗守着。」
「沈安?」沈雁石快步走到门前,戳破窗纸,果见沈安坐在外面,背倚着门,睡得正香。
「他为何睡在这里?」正向推门叫起沈安,却被段飞鹰一把带入怀中,终于了悟,「是为了防你吧?」
段飞鹰头在沈雁石项间磨蹭:「雁石,一起睡吧。」
「不好。」还以为这人出息了,原来还是一样不长进。
「为什么不好?在赵老儿家的时候不就……」
头好痛:「你再不走我叫了。」
「哎,好吧。」答应的委委屈屈。段飞鹰虽不情愿,但也知道这里不同于赵府,沈雁石不会有什么顾忌。
跳出窗户,忽又回身:「真的不行?」
回答他的是险些拍在脸上的两扇窗子。
沈雁石叹息着摇头,可以预想这样的闹剧以后还会时有发生,还是和沈安一起睡的好,最低限度可以防狼。
人才到门前,正想将沈安唤醒,轻轻的扣窗声又已响起。
「我不是说过不行吗?」
「嘘,是我。」
不是段飞鹰的声音,但好像在那里听过,开窗时才想起,是日间所见的那古怪的少年。
少年食指竖在唇间:「别出声,我没有恶意。不过让那只老鹰听见就不好了。」
沈雁石含笑点头。
「我还没报上姓名吧?我叫冷寒,就是寒冷倒过来。」
这名字实在一点也不合适他,这少年古灵精怪,俏皮可惜,哪里有一点冷的样子?
「我是沈雁石。」
「我知道,日间……」想起自己日间的口没遮拦,微觉不好意思,「对不住,我这人有时口快,说话不过脑子,有得罪的地方,你可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