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师兄弟二人在拜入琼华派之后才认识的,那时云天青刚刚通过了幻境的试炼,正式拜入琼华门下,而玄霄却是掌门亲自从山下寻来的,据说是难得一见的奇才。
两人拜入师门的机缘各自不同,性情更是天差地别,这样的两个弟子却被掌门扔到了一起,吩咐他们相互督促,潜心练功。
按照掌门的说法,他们师兄弟二人天资极高,性情又互补,在一处修行与彼此都大有裨益。
如何有裨益云天青没怎么仔细琢磨过,只知道他的风系法术和玄霄的火系法术加上一起挺好用的。
风助火势,火又增风力,风火二法相辅相成,长剑所向之处,尽为燎原。
可话又说回来了,即便他和玄霄如何熟稔,他云天青已经被逐出了太平村,便不会再提起家门,在玄霄面前也没有例外。
唯一的一种可能,便只能是一个人,他的儿子云天河。
云天青没有否认,促狭一笑:“我家小子到底跟你说了多少关于我的坏话?”
玄霄思考了一会,认真答道:“很多。”开口还是一如往昔的惜语如金。
云天青不怒反笑,笑得眉眼弯弯,金乌飞岔方向了,师兄居然也学会了开玩笑?
一行人很快便回到了太平镇。
云家兄弟早已商量好,绝对不会把今日差点弄丢了云天青的事情告诉给大人们知道。不然以云家妈妈的脾性,恐怕是要气翻天的,日后云家的几个孩子就别想着能出来玩了!
那曾想到一回到云家,云家妈妈一看到云天青满身泥土的模样,还没开始发作,那边的云常乐早已眉开眼笑地迎了上前:“是玄霄道长?果真是玄霄道长!多年不见,道长风采更甚往昔……”
随后连忙把他迎了进去,吩咐下人们上茶招呼。
玄霄从来不说废话,此时也没有什么心情跟他慢慢客套寒暄,直接便点明了来意:“你家云天青天资秀逸,骨格清奇,而且我和他大有缘分,我想收他为徒,将他带回洞府,你觉得如何?”
一句话下去,云常乐笑了,云家的几个小孩子懵了,云家妈妈却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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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土神州,几千年来一直憧憬成仙之道,世人无不希冀有朝一日能得到仙缘,从此羽化飞升,从此于天地之间自在逍遥。
云常乐自然也是如此,对于流传的剑仙传说是身不能至,心向往之。此时听到玄霄要收自己的儿子为徒,乐得几乎裂开了嘴,就差没把自己孩子都拉出来排排站,请玄霄再挑选一个去。
云常乐有自己的向往,他的娘子也有。
在云天青降生的第二年春天,云家妈妈曾遇到一位游方术士,那人给她算了一卦,算的是她膝下五个儿女的运道,结果是三吉两凶。
按那位游方术士的说法,云家妈妈命中注定会失去两个孩子。这么荒谬的说话,她自然不肯信,脾气一上来,当街叉着腰骂了个狗血淋头。
那人却不生气,反而还指点她,说此事必会在五年里应验。说完,那个术士便骑着驴,摇着铃铛走了。
云家妈妈骂骂咧咧,转眼便将此事抛到了脑后。
春去夏来,云家的第一个女儿,也就是云天青的二姐在巢湖边溺水,云家请船家打捞了三天,最后才找到她的尸体。
第二个的女儿,也就是老四,没多久也染上了顽疾,只好放在精通医术的外祖家调理,云家妈妈每个月都会回娘家几天,去照看女儿。
自从老二出事之后,游方术士的话便在云家妈妈心里生根发芽,从此她笃信不疑。几年下来,她一直提心吊胆的,不敢让儿子们随便出去玩,生怕一眨眼,或者一扭头,活生生的孩子就从她眼前消失。
孩子是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无论哪一个她都不想失去。
所以当她一听到玄霄说要将她家小五收为徒弟,云家妈妈一句话不说,转身便回房哭个不停:“你叫我怎么舍得?”
修道之人,出家出世,只此一去便是千里万里之外。剑仙眼中须臾间便可以抵达的地方,在她眼里却是千山万水,母子相隔。
如此,跟失去也没有什么大分别了。
造成这种场面的玄霄似乎不知道自己的一句话给这个家带来了怎样的震动,或许他心中是知道额,只是无意理会那些,端然坐于堂上,眼观鼻,鼻观心,全然无视不远处两个躲在大树背后偷窥他的孩子。
云天青回来时,已经梳洗了一番,换上整洁的衣物,一踏进厅堂来,便大咧咧跳上玄霄旁边的椅子,看着玄霄笑了:“师兄,我原以为你会拿袖子一裹,直接把我卷走,就此御剑而去。”
玄霄瞪了他一眼,回答道:“精怪掳人的时候才这么做。”
云天青哈哈大笑。
过了一会,玄霄低沉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这都要走了,不去跟他们说点什么?”
云天青把弄茶盏的手稍微一顿,他沉吟了一会:“其实也没有什么好说的,要办的事我不会拖,要说的,等最后再说也来得及。不然等到那时候,我可只有凄然洒泪而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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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天青自己心甘情愿跟玄霄走,云常乐也同意,云家妈妈拗不过他们爷俩,只得忍下眼泪,指挥着家里的下人给云天青收拾了一箱又一箱的东西,甚至连他长大后的衣服都准备妥当。
临行前,下人们把云天青的行李搬出来时,云天青自己都看愣了。
谁来告诉他,为什么一个六岁小孩的行李里面会有锅碗瓢盆呢?他又不是去给他师兄当伙夫的!
玄霄看都不看一眼,袖子一挥,把东西全数收进他的袖子里。
云天青的眼睛不由亮了一下,玄霄这一手可是连乾坤袋都没有拿出来,云天青认出他这是练成了当年琼华的一门秘技,风中袖。
以道法在袖中开辟乾坤,内中可置万物,据说练到最高一境的时候,连一座山都能装进去。
当年云天青觉得这个新鲜有趣,把正经的修炼丢到一边,专攻这个“风中袖”,可练了一段时日却发现进度缓慢,没多久便失去了耐心。
“小五。”云家妈妈上前拉着他的手,将他搂在怀里,眼泪忍不住又掉了下来。
云天青笑嘻嘻地拿着衣袖帮她擦眼泪:“娘,我走了又不是不回来了。”
她没有再说什么舍得不舍得,只是反复嘱咐他出门要照顾自己,早穿衣多吃饭云云。
等母亲嘱咐完毕,云天青转头看着四周,却不见三哥云星的身影:“三哥呢?”
大哥云光拿出一个大匣子,塞到他的手里:“这些是小三子要我给你的。”
云天青打开一看:“这不是三哥的东西吗?”
“他说往日总跟你抢,今后你离开了,连抢的对象都没有了,东西留着也就没有趣味了,还不如把这些给你,算是作个念想。”
往日里云天青只是觉得好玩,便仗着自己年纪‘小’逗一逗小孩,并不是真的要跟他抢玩具。眼下也只好接了过来,毕竟这是兄长的一份心意。
云光低下头去,悄悄对云天青说:“其实小三子是哭红了眼睛,不好意思出来。他要我告诉你,等你学会飞剑了,记得回来带我们一起玩。”
云天青知道云星说这话时,想必只提了他自己一人。云光自持长兄的身份,不会说这样的话,便借着弟弟的话把自己也稍带上。
这一点小心思云天青也不点破,点头答应:“我会回来的。”
然后挥手作别,御剑而去。
无需回头再看一眼,即便知道他们会站在家门前遥望相送,也没有回头。
脚下山峦城池不断后掠,玄霄御剑如闪电,方离太平镇,转眼之间,便进入了武陵郡的地界。
玄霄施法劈开山前的迷雾,当云雾散去,隐藏在浓雾背后的一切映入眼帘时,云天青狠狠吃了一惊。
只见一山笔直耸立,四面均为悬崖峭壁,山顶上却是重檐庑顶,五脊六兽,无数亭台楼阁绵延而去。
想他云天青在青鸾峰上只有木屋树屋各一间,而他师兄玄霄却是好大手笔,直接在山顶上盖起一座规模庞大的宫殿。
云天青面无表情地负手进门,里里外外都转了一圈,面无表情地评价道:“马马虎虎,还行!”
过了一会实在忍不住,又再补充了一句:“这么多房子,你一个人住得过来吗?”
山居
玄霄没有回答,从屋里取出一只乾坤袋,将云天青从云家带回来的东西通通收进去,然后丢还给他。
云天青伸手接过,又再转了几圈,终于看出了此间的异样。这座宫殿式的庞大建筑并不是一砖一石慢慢搭建起来的,而是玄霄以法力幻化而出。
虽是幻术,但和普通房屋一样看得见,摸得着,遮风避雨一样不差,同样也能被外力摧毁,也能修复。
仔细一想,这似乎也在情理之中。琼华派中只教法术剑道,玄霄身为琼华弟子,又怎么会懂建屋盖楼的营造之学?如此,直接用法力变出一座来才是最为便捷的方式。
云天青轮回了一次,前生修为尽化为乌有,但上辈子积累下来的智慧和眼力还在。他仔细找了一会,很快便从檐上的瓦当等处看出了端倪,这个地方有不少角落里都雕着一个小小的“叶”字。
少年为求仙道弃家忘国,心中仍有一丝思念无法释怀,这样的人又岂止他云天青一个?
云天青跟在玄霄身后,晃头晃脑地打量着,问道:“师兄,你住哪间屋?”
玄霄伸手一指。
这里总共有数十间屋子,玄霄就是一天换一间来住,也需要三两月才能住个遍。可玄霄又不是云天青那种活泛性子,岂会没事找事做,一间屋子也就足够了。
余下的,云天河一行三人占了几间,偶尔会来此小住。热爱烤山猪的云天河为了伟大的烧烤事业又占了西北角的一间屋子,拿来当厨房用。
玄霄“家大业大”,便任由他们折腾,也懒得跟他们计较。
眼下多了一个云天青,其实也没什么差别。
云天青拎着乾坤袋,麻利地搬进了玄霄的隔壁,推开门一看,屋里只有一张长榻,一张木桌,外加四只凳子,简简单单的布置。
早知他师兄弄了间大屋子出来,他就应该把家里那张精致华丽的拔步床也一起搬来。云天青这一世没什么毛病,聪明机智风趣潇洒样样出众,就是有一个小毛病,认床。
如果以后他这个毛病犯了,只好带上一张鸣钟符去隔壁骚扰一下师兄。谁让他们两世都是好兄弟,有难更加要同当才是。
云天青稍微布置了一下,然后随便在附近找了一间屋子,把乾坤袋里的东西全倒了出来。
什么锅碗瓢盆,衣袜铺盖,零零碎碎的,几乎堆满一间屋子。云天青看了就头痛,一点整理的心思都没有了,直接关门落锁走人。
云天青去敲玄霄的房门,见他不在,便沿着长廊往外走,一边走,一边抛着空荡荡的乾坤袋耍。他当年在琼华修行时,这种器物还算是比较稀罕,修道之人若能得一个最普通的,也足以四处夸耀。而到了如今,哪怕是在凡间的当铺也能找到此物的踪迹,更不必说修真者的手中会有多少。
不过话说回来,那些能劈开一方天地,炼出一处洞天的神器还是十分罕见的,而能够祭炼出这种神器的法术更是稀罕。
过去云天青也对这门法术颇感兴趣,曾在琼华的藏书楼里翻了许久,也没找到相应的秘籍。不过眼下就算有秘籍,他也没有多余的心情去琢磨这个。
新生之后,一切修行必须从头来过,这一世云天青没有得到绝妙好运,修仙资质虽然还属上佳水平,但远不及前生的绝艳惊才。
照着昔日老掌门给的功法修炼了一年多,居然连第一层境界都没能达成。其中诚然有年纪的缘故,也有一部分是因为资质。
不对比,又怎么知道上辈子到底交了什么好运呢?云天青从不怨尤,嘘唏了一会,该干什么还继续干什么。
“天青。”玄霄从长廊的另一头朝他走了过来,身后还跟着一只与常人一般高的白鹤。大概是因为身形过大过高的缘故,这只白鹤似乎不如寻常所见的那般轻盈优雅,反倒多了一份持重内敛的气度。
它走到云天青面前,两扇大翅膀往前方一合,长脖子往下一弯,学着凡人的模样作了个揖,喉咙中发出一串清亮的鹤唳。
云天青揪揪它的翅膀,抬头问玄霄:“天河还说你养的白鹤毛多肉少,这不是挺肥的嘛?”
白鹤抖了一抖,连忙将身体藏到玄霄背后,它虽不会说话,但能听得懂人言,它早就知道主人的师弟会搬进这里,也知道那人是云天河父亲的转世。
起先远远看到一个小娃娃,白鹤心里还有些疑惑,等到云天青此话一出,白鹤登时悟了,这绝对是亲生父子啊!说话都一个调!
白鹤默默在心里哭诉,焚琴煮鹤是暴殄天物,会遭天谴的。
玄霄当然知道云天青这只不过是玩笑话,倒也没有解释,任由白鹤继续颤颤发抖地误会下去。白鹤名义上是他的灵宠,但事实上并不是他有心要养的,也没有好几只,就只有眼前这只百岁仙鹤而已。
寻常白鹤大多能活五六十年,七十已经算是高寿了,而这一只有幸得了一点机缘,炼出了妖丹,从此跻身精怪的行列。
既成了妖,白鹤便想着要做出一点与众不同的事情来,比如它的同伴每年春天都迁徙回到北方,而它偏偏不走,留在了武陵郡。寻常白鹤皆在沼泽草甸中筑巢,以鱼虾果腹,而它为了表示志趣高雅,便挑了一棵梧桐树作为栖身之所,而且以果实为食。
遇上玄霄的经过也很简单,玄霄把它栖身的梧桐树砍了。
虽然玄霄不是有意要找它麻烦的,但是失去家园的白鹤仍然要找玄霄拼命。
可是一只仅仅只有百岁的白鹤,又哪里会是玄霄的对手?好在玄霄当日心情不错,手下留情留了它一命。
这一留,便留出了问题。
白鹤从此赖上了玄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