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于昭轩怎么弄了个增生做小厮,这却是凑巧。
于昭轩袭爵后,时时出府访友,凑上三五个人,到星金庄里胡吃海喝一顿。月前,这卢韶在星金庄门前的大街上卖身葬父,于昭轩见他识字懂文又有功名,在一些‘文友’的撺掇下,就聘下了这小厮。聘期四年,聘银百两,包吃住。
于昭轩将这名义小厮带回府,就遭到了于老爵爷的盘诘。
于昭轩不事生产不管庶务,对银钱没啥概念,卢韶要一百两葬父,他觉得不离谱,身上也有百两的银票,都不曾知会府里,当场就应下了签了契书。可于老爵爷却觉这事处处诡异。于府一等丫鬟的月俸是二两,四年就是九十六两。这增生要一百两的聘银,聘期还是四年,这也就将将赶上府里一等丫鬟的待遇。这般开口,倒像是数着于昭轩的钱袋子开的价。
只是不管于老爵爷如何盘问,这小厮的应对都毫无破绽可寻。无非就在家乡,只有他与其父相依为命,其父搜刮了所有积蓄,陪他上京寻个好学堂,怎知入了京城,其父水土不服,生了场大病,他将所带积蓄花了个七七八八,其父也不见好,拖了月余的时间,到底还死掉了。他只是个增生,朝廷不发月粮,不得已想出了卖身葬父的法子。
为何是百两?因为承办丧礼的丧殡馆要价就是百两。为何是四年?因为他需守孝三年,三年里不能参加乡试,出孝后,再过一年才是乡试的时间。
于老爵爷派人查了他的户籍与入京后的遭遇,竟与他自己说的丝毫不差,这才将信将疑地留下了他。
“老爵爷,爵爷他喝了酒,已经睡下了。”这小厮陪同于昭轩回府,听说老爵爷在等,便先服侍于昭轩睡下,自己到了书房回话。
这小厮对大户人家的规矩并不怎么了解,在奴仆路上连个半吊子都不如。本来是要先经过‘培训’再上岗,可于昭轩的好友三五个见随行小厮不是这个卢韶,便多嘴问了句。这一问不要紧,倒是给于昭轩好一个没脸,这卢韶背着功名呢,你让人家参加你们府上的‘奴仆培训’,于府这面子可不是一般的大。于昭轩也觉得有理,反正就是四年时间,说不定将来还同朝为官,便也不将卢韶当成奴仆看了,直接带着出入于府,反正也没什么重要的事。所以这卢韶给于昭轩端茶倒水倒还使得,再多的却不能了。
这卢韶也是死心眼,他是于昭轩‘买’的,契主是于昭轩,自然只听于昭轩的话。他到府时,于老爵爷已经卸了位,于昭轩已经是爵爷了。入府后又随着于昭轩进进出出,在外谁不巴结着于昭轩,他便以为这于昭轩是于爵府的掌权人。
实际上,于昭轩虽已经袭了爵位,但下人们自有一番算计。虽说在于昭轩面前称呼她爵爷,但是在于老爵爷面前还是称呼他大爷的。所以,于老爵爷听卢韶说爵爷睡了,好一会子没反应过来,这爵爷指的是哪个。
“嗯?老大不知道我这这等着他?”于老爵爷面上不显,心里早就气炸了。
“这个,爵爷他吃酒吃醉了,所以,门房传的话,想是没有入耳。”卢韶斟酌了片刻,答道。
“哼,他架子不小,前面带路,我亲自去寻他。”
“是。”卢韶答完话,抢先走在了于老爵爷前面,倒真是前面带路了。
卢韶直挺挺着背,度着半吊子的官步,不卑不亢地走在老爵爷前面。
于老爵爷眼睛微闪,张了张口,没说什么。
让他带路,他还真当带路的了?不过是句形式化,于昭轩宿在外院,老爵爷能不知道大爷在哪里?再说,有这么领在主子前面带路的吗?不知道的还当前面的主子,后面的是奴仆。凡是懂规矩的,哪个不是随行在主子身侧,落后半步,只伸伸手,指指方向。若是并行,必要一路弓着腰随行的。
不过想到这卢韶不是于府的奴才,老爵爷好歹忍下了。
老爵爷到了于昭轩的寝室,就见他满身酒气的横躺在床上。外院因常有外客留宿,甚少出现女婢,不比内院随时有人服侍着,所以卢韶将于昭轩放下的时候他什么样,他现在就是什么样。
老爵爷看于昭轩这模样,也不像能问出什么的,吩咐卢韶说:“服侍你主子歇了吧。”说完,就要出门。
正巧这个时候,于昭轩嘴里含含糊糊地喊了句:“思瑶,别……”
老爵爷站在门口,神色一下子阴沉了下来。他看了看没什么神色的卢韶,强忍下愤怒,说:“把你主子给我弄醒,我有重事要问!”
卢韶却是个护主的,说:“老爵爷,还是等明日吧,爵爷这回乏了……”
老爵爷冷笑一声,自己取了外间桌子上的冷茶,想都没想,揭开壶盖,一股脑的浇在于昭轩的头上。
于昭轩机灵灵的打了个冷战,身子蜷缩的小了,却连眼都没睁开。卢韶回过神来,紧走几步站在于昭轩床前,神色不善地说:“老爵爷,爵爷若是惹了风寒……”
“怎么,惹了风寒还要找我秋后算账吗?你给我滚开!”老爵爷说着一把扯开了卢韶。卢韶体型单薄,连九十斤都没有,老爵爷没费什么力气,卢韶就抢倒在地。
老爵爷正在气头上,上前给了迷迷糊糊的于昭轩几巴掌。
于昭轩很快就醒了过来,睁开红彤彤的眼,厉声道:“哪个不要命的,敢打老子!”边说着边爬了起来,还打了个酒嗝。
老爵爷一声不吭地站在床边上,神色阴沉。
于昭轩看了一圈,才发现老爵爷,他绊绊磕磕地问:“父亲您怎么在这?”
“你这是去哪吃酒,醉成这幅样子?”
“这个,这个……”于昭轩支支吾吾不敢说。
“老爵爷,爵爷是去杨府,与杨老爵爷……”卢韶只当于昭轩酒还未醒,断片了,记不起去了哪里,忙替于昭轩答了。
“给我滚出去!主子说话,哪有你个奴才插嘴的地?”老爵爷冷冷地瞥了卢韶一眼。
卢韶拧着头不服软,摇摇晃晃地起了身,说:“小生有功名在身,不是什么奴才。”
“那就给我滚出于府去!”
“小生受雇于爵爷……”
“闭嘴,还不快出去。”于昭轩刚刚醒来,满脸呆愣,见这一小会的功夫,卢韶就不知死活的跟老爵爷对上了,急忙打断了卢韶的话,呵斥道。
卢韶这才状似不甘地对着于昭轩应了一声后,退了下去,临行还狠狠地看了眼老爵爷。
“你倒是养了个护主的。”于爵爷说着便在外间的方凳上坐了,心里想着,到底不是府上的奴才,规矩不懂也就罢了,竟连形势也分不清。
其实,老爵爷哪里知道,于昭轩在外间耀武扬威的,宰相门前七品官,别人又知道这小厮有功名在身,有了一等爵爷这个靠山,等出了孝,往后出入朝堂还不是小事一桩。这小厮也善于狐假虎威,装的很像那么回事,如此一来,在其他府邸,别的奴仆哪个不上赶着巴结。
卢韶在家是其父的掌中宝,就不曾受过什么苦,也是个不事生产的主,一味地指着他老子养着,整日也就读读书做做学问。其父死后,就有人给他支了卖身葬父这一招,守孝期里不能参加乡试,他也没什么生存技能,倒不如找个地位高的主家,既能解了衣食之忧,又能跟富贵人家混个脸熟,反正他是功名身,也入不了奴籍。
开张第一天,卢韶就遇上了于昭轩这个心善的,而于府也厚道,从他入府到现在,一个多月了,愣是一次挤兑也没受过。
再说,乡下的老人,哪个老了不是靠儿子过活的。他倒也会代入,便觉得于府是于昭轩掌家,老爵爷是要仰仗儿子的。他这想法也不算离谱,毕竟杨府、木府、谢府现在都是这般了。可他不知道他的‘主子’是奇葩,手上一点权力也没有,在朝廷领个闲职,就是个花架子。
于昭轩见老爵爷不见喜怒的坐下了,他踉踉跄跄的爬起来,支吾了片刻才问道:“不知父亲深夜来此,可有什么事?”
老爵爷看着懂礼知进退的于昭轩,窝着袖口里的那张画,很长时间没有开口,实在是不知该如何开口。于昭轩自小就被当成了爵位继承人,诗书礼仪样样不差,京城里的规矩,哪个不是倒背如流。这让老爵爷如何相信,刚刚袭了爵位的于昭轩,明知故犯私下里结交了杨府的姑娘。
于昭轩在府里多有收敛,在老爵爷面前也不曾有大的过失。迄今为止,也就有两桩事真的惹恼了老爵爷,一桩自然是受徐姨娘挑拨,随意攀咬二房;第二桩就是在宗祠里袒护哭闹的于蕴。至于其他的,娶花魁,宠妾灭妻,热孝期妾侍怀孕,偏疼庶子庶女,这些也就老太太重脸面很介意,他倒没有太大的感觉。而且,于昭轩为官的权利不大,终究文人最看重的是名声,而不是权力,所以朝堂之上,于昭轩也不屑掺和其他人的利益,如此一来,他在府外的人缘倒不错。
当初老爵爷虽然嘴上说要传爵位给二房,可实际上老爵爷从没有动过这心思。若是给了没有嫡子的二房,其他三个爵府必定相询,到那时,难道实话实说老大德行有亏?于府丢不起那人,也掉不起那份。俗话说得好,家丑不可外扬,像杨府那种,家丑都弄到了皇宫里去的,面子里子都没了。便将这糟心事闷死在府里也就无妨了。
“父亲?”于昭轩见老爵爷只是神色复杂地盯着他看,也不说话,心里有些发毛。
老爵爷收了心思,将袖口里的画拿出,铺在桌子上,甚是平静地问:“这可是你画的?”
于昭轩愣愣的打量过去,才想起他临行前来不及收拾的画作,几乎是一瞬间,于昭轩脑子里嗡的一声炸开了,原本就没多少血色的脸彻底苍白了下来,额头都渗出了冷汗。
老爵爷看着这个样子的于昭轩,彻底没了心思,心里竟然也不气了。自己的儿子的德行,他怎会不知。只是他想不到,于昭轩继承爵位后,狗胆包天,越发不知收敛,不止在府内荒唐,现在竟然闹出府去了。
“你若真喜欢,安哥抓周后,便先定下。等华哥、珊丫头出了热孝,便娶了做续弦吧。”老爵爷妥协道。反正于昭轩总要续弦的,虽说这杨思瑶名声不好,但好歹也是门当户对,就这么凑活凑活吧。
于昭轩震惊地抬头,半响讷讷的说:“怕是,怕是等不了那么久。”
“时间上没得商量。你母亲既然放出话去,让华哥和珊丫头为你媳妇守孝三年,就不能让华哥在孝期里披红挂绿!你不怕别人戳脊梁骨,我还怕华哥以后不好做人!怎么,你连两年都等不得了?”
“不是,不是,是杨府那里……”
“杨三哥那里,我豁出去一张老脸替你说了,让那姑娘再等你两年。”老爵爷见他已经妥协了,于昭轩还不分进退的谈判开了,难免就带了火气。
酒壮怂人胆,这话是一点没错。若是于昭轩是清醒的,绝不敢把真相说出来。可这会他见老爵爷退步了,底气立马就足了,顿时有了一不做二不休的勇气。
于昭轩毫不含糊,啪的跪在了老爵爷面前,半低着头,说:“思瑶她有了身孕,所以……”
老爵爷第一次怀疑自己真的老了,耳朵不好使了,他一手将于昭轩拽了起来,神色冷厉:“你有种再说一遍!”
于昭轩见了老爵爷眼里的杀意,一时从心里打了个冷战,酒醒了大半,这才真真想起刚刚说了什么。他神色灰白,否认的话不敢说,承认的话也不敢重复,就这么嘴唇哆嗦了几下,一句话也没说出口。
老爵爷看着于昭轩这神色还有什么不懂的,他原想着是于昭轩私下里结交了杨思瑶,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也不算过分。给他再大的幻想空间,他也想不出,两人竟有了首尾!不论是谁勾引的谁,摊上这样的长子长媳,如何担得起于府的门面!
老爵爷越想越难堪,一时急怒攻心,一口心血直直地喷在了于昭轩的脸上,人也向后倒去。
“父亲!”
、第78章
于昭轩也来不及擦拭脸上的鲜血;他眼看着老爵爷闭了眼;彻底慌了神;若他真将老爵爷气死了,岂非大不孝?
眼下已是凌晨,于府四下里都静悄悄的没半点声响,连值夜的都睡熟了;唯有卢韶还守在门前,他喊了几声;卢韶很快进来。
“快;去请孙大夫过来。”于昭轩扶着老爵爷;神色慌张。
卢韶进了门就见于昭轩满脸是血,老爵爷的嘴角也带着血迹。他有些腿软;心里直骂娘,付他银两的贵人,没说会碰上人命关天的事啊!若是牵涉出来,这可是一等爵府,他岂不是要吃不了兜着走!他卢韶从来没干过亏心事,他听了贵人的建议,得以顺利葬父,便想着为贵人做点事还了恩情,他也不过是照着贵人的吩咐,将爵爷的行踪告诉了他,他真没干出格的事。
他也不敢再往下想,急忙应下,就往外跑,跑到半路又退了回来,带了几分哭腔,说:“爵爷,爵爷我不认路啊。”
卢韶自打入府在于府待过的整天,一个巴掌都数的过来,府里孙大夫的院门朝东朝西他都不知道。若是白天,还能靠靠鼻子下面的那张嘴,眼下三更半夜的,连个人都寻不到,他哪里问路去。
“那就去静安堂,去请母亲过来。”于昭轩急急得擦拭老爵爷嘴角的血,费力地想将老爵爷扶到床上去。
卢韶真是欲哭无泪,静安堂的路他也不识,再说,他一个外男,要进静安堂能这么容易?
于昭轩也是病急乱投医,他见卢韶不仅不去请,反倒上前搭了把手将老爵爷扶上了床,才记起卢韶不算是于府的人,怕是进不了静安堂。他深深吸了口气,努力稳下心神,吩咐道:“你在这看顾着父亲,我去请母亲。”说完又怕卢韶不尽心,又加了一句:“若我父有一点闪失,那你便去陪你父亲去!”
卢韶听罢再也扛不住,一屁股蹲坐在地上。
现下他最后悔的就是听了其父的话,跟着父亲到了京城。乡试是明年入考,各州各府都可举办,偏他父亲觉得到了京城,成功的可能性大一些,愣是变卖了田产房屋,不远千里的奔到了京城。可京城不论什么物什都是精贵的,他们的银钱都不够买屋子的,只能先赁一年,另寻出路。其父来回奔波,也没寻到合适的生计,内忧外患之下更是一病不起,撒手人寰了。
卢韶偶遇贵人,指点迷津,这月余才过的像那么回事。他是小地方出来的,哪知道大户人家牵一发而动全身的道理,他入京半年以来,连府与府之间的关系都还没有搞清楚,更枉论各府的事。他觉得自己泄露了于昭轩的行踪不是大事,反正贵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