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渐渐热了起来,苏继云身上的伤口大部分愈合了,只是性格更加孤僻起来,等闲不开口说一句话。无聊的时候也会去园子里走走,但遇见个把个人,定是要躲起来,等人过去了才出来。
这一日大晴,吃过午饭的时间,大家都在午睡,他自己偷偷的顺着杨柳荫往外走,一路到了正门的洋楼底下,四处观看了下,门房里的人正坐着打盹,没人注意到他。而楼上隐隐传出说话的声音,他不动声色的往前走,正到楼梯口时,耳听楼上“碰”的一声摔门声,一个长衫男人“蹬蹬蹬”迅速的下了楼。苏继云躲也来不及躲,这时便看到对方站在楼梯转角处,一脸讶异的看着自己,他躬了躬身,双手垂在身侧,小声道:“大哥好。”
苏毅堂点了点头,几步走下楼梯,露出个微苦的笑脸,对于这来路不明的三弟,他总是有种同病相怜之感。若不是太太过门时他已经大了,怕是也得如这孩子般受欺凌。将人领到屋后的游廊上,他问道:“中午不困么?怎么还走到这里来了?”苏继云摇了摇头,决定说假话:“我一个人瞎逛着,不知不觉就到了这里。” 苏毅堂不疑有他,又问他:“渴不渴?”苏继云道:“不渴。”说着拿手挠了挠脖子,苏毅堂看过去,发现那处的伤正是在结痂,已经变成了暗黑色。遂笑了笑说:“以后注意着些,没事别凑到大太太那边儿去,她寻不到你的错,便不会再罚你了。”苏继云低着头“嗯”了一声。过了一会,抬头问道:“大哥,能不能给我些钱。”苏毅堂以为是小孩子家要吃零食,便从口袋里翻出几块纸币递了过去,面有愧色的道:“钱都让你大嫂给拿走了,下个月大哥发薪水了带你看电影去,好不?”苏继云心想下个月我都不在这里了,但还是站起身点头说:“大哥,谢谢你。那我先回去了,张妈不见了人又该四处寻我了。”苏毅堂摸了下他的脑袋,说道:“去吧。”
苏继云捏着那几元钱心情激动的要命,本来他打算只身跑出去的,现在好像还有另一条路,攒钱,然后再回去找妈妈。偷偷摸摸的走回小院,他像是揣着个宝贝,往哪里藏都不安心,最后把钱放在了笔筒里。爬上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便拿了照片出来,絮絮叨叨的说了许多话,末了,沉沉睡了过去。待到醒来天已经擦黑了,他唤了几声“张妈”倒是无人应答,又觉肚子饥火难耐,便下床一个人往厨房走,平日里他不愿去饭厅,都是张妈用食盒送过来,现在显然已经过了饭点,不知道厨房还有没有吃的。
一路到了厨房,见仆人三三两两的正做些收捡工作。他垂着头在门口晃来晃去,见无一人理会,便大了胆子进去问一个女工:“姨,还有没有吃的?”那女工不耐烦道:“都这个点了,哪还有什么吃的!”苏继云挨了这通斥,便涨红了脸想要离去。这时,门口进来了个眉目含笑的丫头,笑着问道:“婶儿,中午的茶点还有么?三姨太她们正打十三圈呢,说是中午的芙蓉露不错,这不派了我过来问问。”几个人都忙起身满脸堆笑道:“有,有,这天热,晓得大家正餐都吃不下,所以早预备了些。”边说边快步去了后头,不时便拎了个食盒出来,交与那丫头,目送对方袅袅婷婷的走了。低头看见苏继云仍站在那里,便绷了脸喝道:“那是预备给太太她们的,小子。”苏继云犯了倔,这时便不言不动,那女工跟他僵持了会,骂骂咧咧的取了两个馒头给他。
过了几日,中午苏继云正躺在席子上昏昏欲睡,耳听门被推开了,以为是张妈,便未作理会。不料过了一会,有人推了推他,呼吸的气流也到了他耳边,压低了声音叫他:“小哥哥醒醒!”睁开眼便看到昆凌蹲在床边,正看着他。苏继云坐了起来,垂下头说:“你怎么来了?”昆凌听出了他语气里的冷淡,眼眶便红了,说:“小哥哥,对不起!”苏继云说道:“不用说对不起,以后你还是听你娘的话,不要跟我玩在一起比较好。”昆凌听了这话,张嘴便要嚎啕起来,又怕惊动了外间的仆人,便憋了回去,哽咽着说:“小哥哥你是不是不原谅我了,上次是我错了,我不该撒谎的。”苏继云看她伤心得脸都哭花了,讷讷开口道:“我原谅你的,你别哭了。”昆凌闻言破涕为笑,道:“小哥哥,我是偷偷跑出来的,他们都不知道,你看,我带了好多好东西来,你要是喜欢可以随便拿!”说着便打开捧着的铁盒子,一样样介绍起来,苏继云先是兴趣寥寥,忽然听到昆凌说“我妈说过这个可值钱了”时便出言问道:“真的吗?”那是一只小孩巴掌大的小玉兔,雕刻的栩栩如生,脚掌上镶了金线。见苏继云很是喜爱的样子,便说道:“这个给你吧!”苏继云握着那凉凉的兔子,又傻乎乎的道:“真的吗?”昆凌一昂脑袋,说道:“那当然了,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苏继云得了这个小兔子,惴惴不安了几天,总担心无姨太过来要了回去,哪知时间一日日过去,倒是风平浪静,看来那个铁盒子里倒真是昆凌自己的私房宝贝。将小兔子埋在了院子的海棠树下,他难得的天天呆在了院里,守着那株海棠。
出逃
苏世昌进来时看到的便是他蹲在海棠树旁,一手托着腮,一手拿着个小木棍在地上划拉着,小脸绷着,是个愁绪满怀的模样。遂脱口问道:“想什么哪?”苏继云闻言惊了下,随即窜起身,把小木棍藏到身后,支吾着:“没,没想什么,二哥好。”苏世昌见他穿了件薄薄的褂子,露出来的脖子手臂都细瘦极了,上面还隐隐有些未褪去的鞭痕。觉得自己有必要安慰一下,便说道:“伤好了吧?执家法的人心里都有数,不会打死人的。”苏继云回想了下挨鞭子的场景,不由得打了个寒颤,低着头说:“已经好了。”
两人进了屋,苏世昌饶有兴致的打量着四周,苏继云跟了一会,终是忍不住问道:“二哥,你看没看见我的小布包?放在我妈交给我的那个包里的。”苏世昌停下脚步,转过头看着他:“嗯?”苏继云急急忙忙的解释道:“那个小布包上是红色的,上面绣着花,我妈临走前给我放在包里的。”苏世昌听了半响:“哦,是这样啊。”看见苏继云满目期待的看着他,又道:“我没有瞧见这样的小布包。”苏继云的眼睛一下子黯淡下来,又听见苏世昌问道:“里面可是有什么重要物品?”苏继云刚想张口,又想起他娘的叮嘱,忙摆了摆手,道:“没什么,没什么。”苏世昌道:“那就好。”忽然看见了桌上的笔筒墨盒,隐隐有用过的痕迹,便出言问道:“识不识字?”苏继云紧张的看了看笔筒,答道:“识的不多,以前娘教的。”苏世昌便搂了下他的肩膀,说道:“来,写几个字看看。”明显感觉到手掌下的身体抖了下,也不放手,低头看着苏继云说:“没事,写得不好二哥不会骂你的。”苏继云强作镇定道:“嗯。”
真正写上了,苏世昌才发现这三弟的字当真漂亮,顺着握笔的手不动声色的往上看了看,对方抿着唇,正专注的写着,现出了清晰的双眼皮和长睫毛,眼尾拖得很长且微微上翘,衬着雪白柔嫩的双颊,正是个小型号的美少年。苏世昌将眼光转回纸上,心里暗暗觉得自己的决定正确,将这么个小玩意带回来,留着赏心悦目也不错。一时高兴,便开口许诺道:“看你这字写得不错,下个月跟昆凌一起上学去吧。”苏继云愕然抬头,“嗯”了一声。
低眉顺眼的恭送走了苏世昌,他先是将钱转移了位置,然后坐在床边思来想去,犹豫着是走是留。走的话还需要一笔钱,总不能拿着小兔子去买火车票。留下来,要是二哥的话算数,能去学堂也免了在家里受人欺负。想了半天,他溜下床去找那个包,翻箱倒柜了半天,他慌乱的发现包不见了。叫了几声“张妈”,他跑到门口,嚷道:“张妈!我的包呢?”张妈被他气势汹汹的一吼,眼神躲闪道:“前儿个收拾屋子我给扔掉了,反正男孩子家要它也是没什么用。”苏继云登时气疯了,捏着拳头问道:“扔哪儿了?”张妈抬手指了下门口道:“扔,扔门口的垃圾堆了啊。”看见苏继云跑了出去,又补充道:“别找啦,定是被人收走了。”苏继云四处找了个遍,想是找不到了,便两手空空的走了回去,简直恨极了这个地方。
接下来几天他没事去洋楼附近逛悠,希望能看见大哥再要点钱。这次多要一点,尽量凑够路费。可是大哥总也不见影,他垂头丧气的走在路上,气闷得很。经过一道月亮门,苏继云绕了段路来到了一条长廊上,这地方极为安静,他找了个石凳,面朝着荷花塘坐了下来。坐了一会,长廊那头传来了脚步声,苏继云站到几丛垂下来的花藤下探头望了望,发现来人竟是上次去车站接他的人,不过换了身西装皮鞋,十分精神笔挺的样子。几大步走近了,看到他便饶有兴致的“哈”了一声。苏继云窘迫的喊道:“先生”,见对方眉开眼笑的说:“哎哟!小三爷,怎么瘦成了这个样子,别是没吃饱饭吧!?”苏继云慌忙摇了摇头,王笠荣一屁股坐在石凳上,说道:“我就说嘛,跟着世昌这家伙进了苏家能有好。”看苏继云不言不语的站在旁边,道:“坐吧。我又不是苏家的人,不用怕。我是苏世昌他表哥,姓王,以后叫我王哥就行。”说罢又絮絮叨叨问了诸多问题,苏继云一边答,一边想这人看着倒是好人可话怎么这么多?哔哔呱呱,没完没了。末了心念一动,倒是有了主意,遂做出可怜样子问道:“王哥,你能不能给我些钱?”他本就是眉目如画,这般故意做来,更添无辜。王笠荣听了便将手抄到兜里,问道:“要多少?”苏继云不敢要得太多,便回道“二十。”王笠荣拉过他的手给他,便觉得那手凉凉薄薄,像块软玉。
苏世昌下午无事,呆在家里翻一本古籍小说,留声机里传出袅袅的歌声,正是个惬意之极的状态。门外忽有人敲了敲门,一名仆人进来说:“二爷,王少爷来了。”话音没落,王笠荣便挤了进来,笑道:“你果然在家!我说怎么四处找不见你。”苏世昌放下书看他:“找我做什么?”王笠荣四处转了转,最后大喇喇的躺到沙发上,歪着头问他:“今晚钱名绅家有得玩,去不去?”苏世昌见他没个正经,摇头道:“不去。”“干嘛不去?窝在屋子里养蛆啊?”又凑到苏世昌背后做势要闻:“看臭了没有?!”苏世昌侧过身子推他,轻声说:“不要闹。”王笠荣坐起身点了根烟,吞云吐雾的说道:“你那三弟是不是在你家受虐待了?”“哦?”“今儿上午我在园子里瞧见了他,瘦得跟一猴一样,还问我要钱来着。”苏世昌这时抬头看了他,“要多少?你给他了?”王笠荣瞪了他一眼,“你那不废话嘛,”又絮叨道:“我总不能看着个小孩在你家饿死不是……”苏世昌没理他,站起来走到电话机子旁打了个电话回去。过了约莫半个小时,电话声响起,于贵说道:“小三爷不在屋里,众人在园子里找了一通,还没有找到。”
王笠荣见苏世昌眉头紧锁的在屋子里踱来踱去,便出言劝道:“哎呀,没看出来你还上心了呀?”他不说话还好,说完苏世昌便横了他一眼。王笠荣识相的闭了嘴,半响又道:“你说这小子不会是跑了吧?”闻言苏世昌怔了下便往外走,王笠荣急急忙忙的跟在后面:“哎,去哪去哪啊?”
苏继云趁门房没注意从苏宅溜了出来,站在门口却一下子分不清了东南西北,来时是坐着汽车来的,当时晕陶陶的也没记清楚。他一路走到转弯处,叫了辆黄包车佯装镇定的说道:“去火车站。”车夫拖着这小孩一路跑得飞快,没过多长时间就到了。苏继云付了钱,又问那车夫去哪里买火车票,那车夫见这小孩乖巧可人,便一路将他领到了售票的地方。买了票,想不到钱还有得剩,他便将票放在贴身的口袋里,买了点心边吃边等。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他并不担心有人会来找他,反正整个苏家都没有一个欢迎他的人,走了,自是皆大欢喜。慢慢的吃掉了一袋点心,时间也快到了,他拍了拍身上手上的点心碎屑,忽然听见有人在喊他的名字,且一声高过一声,想是正往这边来了。他躲躲藏藏的站在众人身后,冷不防撞到了一位小姐,对方往外搡了他一把娇叫道:“你这小子干嘛!”,众目睽睽下,他跟苏世昌四目相对了。
一瞬间苏继云就从对方眼中本能的感受到了怒气,他往后退了退,一脸防备。苏世昌几步走了过来,劈头就是一巴掌。众人“呀”了一声,看这人一副少爷派头,便齐齐退开了半圈观战。苏继云跌在中心里抬手捂了脸,整颗脑袋都嗡嗡作响起来,鼻血也流了下来。可还没有完,苏世昌没头没脑的又踹了他几脚,嘴里骂道:“妈的,给脸不要脸!还想跑!”他这一连串动作来得如此快,苏继云一下子就懵了,嘴里涌起一股腥甜,睁着眼睛看着暴怒的苏世昌像只怪物一样露出了可怕嘴脸。
王笠荣远远的瞧见了这边的架势,跑过来便拉住了苏世昌,嘴里说道:“世昌,别打了,再打要出人命了!”苏世昌这才停了下来,看地上躺着的人用手捂着胸腹,口鼻里都涌出鲜血来。苏世昌指着他问道:“还跑不跑了?”对方既不摇头也不点头,单是用眼睛盯着自己,仿佛所有的恨意都凝在了目光里。看了他这态度,苏世昌便想再踹他几脚,可是对方样子着实狼狈不堪,终是垂下手臂,退到一边由着王笠荣抱了苏继云起来。
搬家
苏世昌一脚踹断了苏继云的两根肋骨,断骨又穿过了脏器,等到送到医院的时候,人已经昏迷不醒了。看到对方脸色惨白,呼吸越来越轻微,他那高热的脑袋才一点点冷却了下来。将人送到手术室,他颓然坐在外面走廊的长椅上,闭上眼睛长出了一口气。
王笠荣冷眼旁观,这时便觉得他隐隐有点发疯。他俩一般儿长大,自小便是玩在一处,因此双方算是知根知底。小时候有回元宵两人一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