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的脸,却不想,那人一惊,幽幽转醒。
“是你啊,”元清河吃吃的笑着指他,“我认识你……”
胸中猝然一痛。
认识?那些他们曾经共度的缠绵缱倦,现在到了他嘴边,却只值得一个“认识”。
元清河摇摇晃晃的站起身,随手摸了几张钞票放在桌上,打着酒嗝,含糊不清的说道:“我要回去了。”他刚一转身,左腿绊上了右腿,身子一晃,就朝一边软倒下去,却被董卿稳稳接住。
将他紧紧拥入怀中的那一刻,心中的百感交集与旧日温情一齐奔涌上来,他才明白:他还爱他,那么爱,爱过了一整个懵懂无知的少年时代,直到如今,此情依旧,只是那人与他,早已殊途。
他终于跪在地上,抱着沉醉不醒的人,泪流满面。
元清河醒来的时候,天已经擦黑。
意识到身处一个陌生的房间,他猛然坐起身,在看到推门进来的那个人时,有一瞬间的错愕。
董卿端着一盆温水放在桌上,拧干毛巾递给他:“擦擦脸吧!”
如果不是这屋子的布置与陈设,他几乎要以为他又回到了三年前,在那个小村庄他们一起住的那间小屋里。元清河默然的接过毛巾,胡乱的擦着脸。
他翻身下床,绕过董卿走到窗前,看到这是座临街而建的小公寓,而街道斜对面就是他之前进去的那间小酒馆。
“那酒馆是我开的,生意一直不好也不坏,但糊口是绰绰有余了。”猜到了他的疑问,董卿走上前来,和他并肩站在窗前。
“你过得好不好?”沉默良久,元清河突然看着他,问出这句话。
董卿仓促的移开视线,受宠若惊般的嗫嚅道:“你……你也看到了,我其实、过得还不错。明年会考虑把酒馆扩建一下,或许生意会好很多……”
元清河了然的点点头,随手拿起桌上一支秃了的铅笔,在报纸的一角写上一串数字,撕下给他:“有困难的话,打电话找我。”
在他还要开口再说什么之前,元清河整了整衣襟,打开门,顺着木质楼梯走了下去。
他走到街上,在深秋的冷风中驻足,酒已经完全醒了,但心中的阴郁并没有好多少。走出去几步,他再回头看了一眼那间小酒馆的招牌,愣住。
清川。
他面无表情的转身,怕冷似的抱着双臂离开,沿着人来人往的街道慢慢走着,触目皆是行色匆匆的陌生人群,此刻这座城里已没有了那个人,对他的思念却如同萧瑟的秋风席卷了周身。他觉得自己该回家了。
可是,他不在,何处为家?
我们经历了那样的艰难才能够在一起,为了你,我辜负了许多人,甚至包括我自己。
喂,我们和好吧?
作者有话要说:
☆、第 71 章
黎明到来之前,街道几乎漆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纵使是天气一向爽晴明快的重庆,到这个时间,车窗开着,不免也被深秋的寒意所浸染。
汽车夫缩了缩脖子,叫醒手持步枪窝在座椅上睡觉的伙计:“醒醒,就快进城了,准备叫人卸货!”
伙计不耐烦的瞪了他一眼,换了个姿势,却是再也睡不着了,他用袖子擦了擦口水,茫茫然的坐起身。
他们押的是一车川土,也算得上是烟土中的上品,眼下全国上下都在忙着应付日本人,禁烟力度减弱,他们才能大摇大摆的用卡车运进重庆,当然,这车烟土背后可是位大主顾,给他们搞来一张通行证,让他们的车自由往返蜀地和重庆,避免了各个关卡的盘查。
伙计用刚刚擦过口水的袖子无限怜爱的擦着怀中的步枪,谁知汽车夫一个急刹车,他猛的身体前倾,差点撞上挡风玻璃,他刚想破口大骂,却看到车灯照着的石子路上站着几个人。
还没等伙计骂出口,那几个站在秋日茫茫雾气中的人纷纷举枪,不由分说就朝着他们的卡车一阵扫射,连绵不绝的机枪声响彻整个夜空,挡风玻璃碎成了千千万万片,伙计看到自己和汽车夫的血溅在玻璃上,沿着玻璃碎裂的痕迹蔓延开来,他瞪着眼睛,直挺挺的躺在了座位上。
鸿运赌场的大门前停了一溜汽车,赌场是前几年兴建起来的,红墙金瓦富丽堂皇,颇有紫禁城的派头,自开张以来,日日爆满人声鼎沸,不管白天黑夜,这一带都是整个重庆市最为喧嚣繁华的地方。
又一辆汽车自街道上缓缓的开进来,汽车夫在赌场外四处张望了一会儿,发现这样的午后,正是赌客云集的时间,确实是没有供他停车的地方了,便转向后座请示自家女主人,片刻之后,一位身穿月白色绣花长旗袍的女人踏着高跟鞋从汽车里走出来。
赌场的门童颇有眼色,一眼就看出这是位气质高雅的富家太太,便殷勤的为她开门,将这个少妇引入大厅。
大厅里已是一派太平盛世的繁华景象,赌桌旁聚拢着投机钻营的赌徒,每一个时代,不论是战乱还是和平,处处都充斥着这样以骄奢享乐为人生目标的赌徒。
陈宝珠还是第一次来到这样的地方,她平常赌,也就是和家附近几位熟识的太太们打打麻将,每天的进出帐数目不会高于三百块,而在听过缪太太几次三番的描述之后,她思索了三天,终于也拿出自己的一半积蓄来赌场碰碰运气,她太需要钱了。
她找了一张不是那么嘈杂的桌子坐下,因这张桌子坐了两位据说是师长的人物,平民赌徒不敢接近蛮横的丘八,所以这张赌桌还算安静。陈宝珠局促不安的抬眼看了看桌边其余三人,除去两个正赌得兴高采烈的师长之外,另一个年轻男子正静静坐在一边打量着自己。
陈宝珠立时就羞涩的垂下头,捂紧手中的小皮包——皮包里装着两千多块钱,是她攒了好久才攒到的,丈夫在金钱方面很计较,不会轻易让她掌握钱财。
对面的那个青年微笑的朝她点了点头,他发觉那青年人眉眼五官出奇的干净清秀,穿着也相当时髦得体,不像是个一般赌徒的邋遢模样,便稍微放了心。
这时,两位师长大约是一直输,便朝赌场和手骂了一句:“妈了个巴子的,买大开小,买小开大,买大小开豹子,你到底会不会玩?老子不玩了!”说罢便卷走了剩余的财产另觅赌桌去了。
这时,那位青年人便站起身,拄着拐杖朝她这边移了两步,在刚才那两位师长的位置上坐下。陈宝珠这才注意到这位青年拖着右腿走得一瘸一拐,不由多看了他两眼,心里对他生出几分同情来。
“在下张石诚,请问夫人怎么称呼?”出乎意料的,那青年主动跟她答话了。
陈宝珠一时也有些摸不着头脑,但看着他谦恭有礼的表情,竟然对他心生好感,便也回了一句:“小女子陈宝珠。”自她嫁过来之后,常年接触不到外人,她快要连说话的技巧都忘光了。
“陈太太以前来玩过吗?怎么我没有见过你?”叫张石诚的残疾青年脸上挂着和煦的笑容,让人实在找不到缺点。
陈宝珠羞涩的垂下头,攥紧了她的小皮包:“没有……”
张石诚了然一笑,随手拿起一叠钱币往桌上标有“大”的方框里一丢:“那么我来教你怎么玩,不用紧张,很简单的!”
陈宝珠犹犹豫豫的拈出两张钞票,按照他教的方法,小心翼翼的放进“小”那一格中。
十几个回合下来,张石诚由衷道:“陈太太真是好手气!都说第一次来玩的人一定会赢钱,真希望让我也能沾沾您的喜气。”
一整个下午,陈宝珠和这个年轻人都坐在一张牌桌上,那个张石诚似乎运气有点背,一直在输钱,而他输的钱则源源不断的流进陈宝珠的皮包里。她不时担忧的偷偷看石诚一眼,见他一脸云淡风轻的样子,大把大把的往赌桌上撒钱,玩得不亦乐乎,便稍微放下了心,陪着这位公子哥接着赌。
她手气奇好,赌了一下午,皮包里的两千多块钱翻了几番,变成了一万八,身后站满了看着她赢钱的赌徒,想要沾一沾她的鸿运,但她连自己都为这样的好运气感到诧异。
赌到傍晚时分,张石诚一摆手,满不在乎的朝她笑道:“不赌啦,陈太太,我输光了,今天就到这里,明天您若是还来,我再奉陪。”
陈宝珠看着他确实是一副毫不吝惜金钱的架势,彬彬有礼的朝她欠身告辞,然后被赶上来迎接的两个保镖模样的人接走了,她想,他大概真的是一位生活优渥的贵公子,只可惜年纪轻轻身体残疾,只能终日在赌场里消磨人生,她不觉对那位公子的好感又增添了几分。
陈宝珠怀揣着装得满满的钱包坐上了一辆黄包车,她左右张望了一下,确定没有人在跟着自己时候,便压低声音对车夫道:“去重庆大学。”
在重庆大学东侧一处静谧的角落里,草木尚且没有褪尽黄叶,陈宝珠怀着欣喜与不安焦急的等待着,她迫不及待的要告诉他这个好消息:她有钱了!
远远的就看到一个身着学生服的大男孩脚步轻快的朝她小跑过来。
“宝珠!”大男孩跑得额头上沁出汗珠,兴奋的在她面前停下:“你怎么来了?”
他从来都是直呼其名,虽然她是他的嫂子,是大哥娶过门两年的三姨太,但是年纪相仿的他们却是说不出的投缘,在许许多多大哥不在家的夜晚,他们都并肩坐在花园的石凳上促膝长谈,以至于某一个夜晚,他终于逾越了家庭伦理,占了她的身子。
他晓得对不起大哥,大哥年长他十多岁,长兄如父,自父母离世之后,大哥包揽了养育他教育他的责任,十分疼爱他,送他去贵族学校念洋文,然后安排他进入有名的大学,预备着让他将来从军从政。可是大错已铸成,他与宝珠坠入爱河之后,他明白自己已经没有脸再见大哥了。
“英雄,我来看看你。”陈宝珠仰着脸看他,似乎欲言又止。
英雄搂着她的腰将她揽进怀里,亲吻了她。一对正在热恋中的男女站在越来越幽暗的暮色中深情拥吻了一会儿。
陈宝珠放开她,打开小皮包,给他看皮包中的厚厚一沓钞票,欣喜说道:“英雄,你看,我有钱了!”
英雄看到那数目可观的钞票,吓了一跳:“你哪来的钱?”他知道大哥小时候穷怕了,所以在金钱方面十分吝啬,即使是对待他最喜欢的弟弟和最宠爱的三姨太也不例外。
“我今天去了赌场,手气好,赢了许多,我明天再去碰碰运气!”陈宝珠一双清澈大眼中闪烁着希冀的光芒,“等我攒够钱了,我们立刻就走!你跟我去闽南老家,我们两个过清清静静的小日子,好不好?”
英雄垂下头,不说话了。
他实在是爱极了陈宝珠,但是又不忍如此残忍的对待大哥,但如果一直与嫂子维持着这样不见天日的地下关系,显然也是不可能的。大哥是个精明至极的人,他能够想象若是哪一天大哥知道他与嫂子私通,会毫不犹豫一枪打死她,就像枪毙那些地下党一样。毕竟,女人不是必需品,而他这个弟弟,才是最宝贵的亲人。
“大哥不在家?”
陈宝珠点点头:“前几天听说有一批货在城外被人打劫了,他已经有好多天没有回家。”
英雄重新将女人拥进怀中,嗅着她发油的香味,终于长叹一声,一咬牙:“好,我带你走!”
翌日,陈宝珠早早的就赶到鸿运赌场,在大门口就被一个戴着墨镜的男人挡住去路:“夫人请随我来,我们张先生在等您。”
陈宝珠看着这个瘦高阴郁的男人,他一双眼睛藏在墨镜背后,语调庄重有礼,却让人感觉不到任何温度,甚至连一点点邀请的语气都感觉不到。
虽说心中惴惴,但她也认出这位乃是昨天那位阔气公子哥身边的保镖,便没有拒绝,任由男人将她引到二楼贵宾包厢里。
果不其然,那位满身贵气的公子意态闲适的坐在桌边,捧着一壶茶慢慢喝着,抬眼瞥见陈宝珠,便熟络的朝她招手:“陈太太,这边请。”
好像被他温润儒雅的气质所感染,陈宝珠感觉一见到他感觉整颗心就放松下来,她悄悄的抚了下胸口,换上一副款款而来的缓步,走上前去,在石诚身边坐下。
“昨天楼下大厅太过嘈杂,我们今天换个地儿,清净,还有热茶喝!”石诚随后笑着对伺候在一边的小姐道:“麻烦你给这位太太来壶龙井。”
“张先生不必客气,我……随意就好……”陈宝珠是个在闽南的山区长大的村野姑娘,没怎么见过大世面,因此这位还不很相熟的公子哥对她特殊的客气和热情简直让她受宠若惊。
“哎,陈太太何须跟我客气?我一个废人,如今就剩下吃喝玩乐等死的日子,陈太太肯赏脸陪着我玩几局,算是在下莫大的荣幸。”
陈宝珠听他这么一说,不由得瞥了一眼他残疾的右腿,不由也哀婉的叹了口气,这位公子品貌修为性情等各方面都非常完美,只是可惜了这条腿。
“一年前出了一场事故,废了条腿,医生说以后都治不好了。”张石诚似乎看出她眼中的疑虑,笑着解释,末了将新上来的一壶茶推到她面前,“不提这些也罢,人生在世,就应当及时行乐,我们先来两局!”
这位公子哥的运气是一如既往的差,十几局下来,他原本堆砌在面前的一沓钞票又只剩下薄薄几张,而陈宝珠的小皮包却是渐渐鼓胀起来。她运气好得出奇,直至夜幕时分,竟然又赢下了三万块整。
收场时,张石诚看着她,期待的问道:“陈太太明天还有空来吗?”
正在收拾钞票往皮包里装的陈宝珠动作停滞了一下,她现在已经有了五万块钱了,这原本是个她想都不敢想的天文数字,超出她的预期很多倍,这笔钱足够她和英雄在她的家乡开一间小小的店铺,守着他们的铺子过一辈子,可是看着那位公子哥落寞的脸上写满期待,她心软了,一咬牙:“好,我明天还来。”算是她亏欠这位公子的,再多陪他一天吧!
“那么,陈太太,明天下午,还是这个房间,不见不散!”那人像是得到某种许诺一般笑了,那种笑容很开心很真诚,让陈宝珠恍然有种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