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阴冷阴冷的,刚刚燃起的煤炉还没能发挥效果,元清河替他掖了掖被角,轻轻抚上他微凉的脸庞,笑道:“好乖。”
距离带着他无比艰难的逃离北平,时间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了。他当时为了逃避李今朝的追捕,带着他潜进一辆开往南方的火车里,两天两夜之后,他们就被带到了这个阴冷潮湿的南方大都会。其间,石诚从来没有要苏醒的迹象。他就只是昏天黑地的睡着,脉搏始终以一种均匀的速度跳动,呼吸迟缓宁静,时间在他脸上流淌成一条静谧的河流。
元清河找到一个拉车的活,每天清早就出去工作,然后一整天都惴惴不安的拉着黄包车在上海滩的大街小巷狂奔,他很怕,他很怕床上躺着的人会在他不在家的时候无声无息的悄然死去,他很怕晚上回家之后那个人会变成一具冰冷僵硬的尸体,但是他也期待,期待某一天回到家,那人已经睁开了明澈的眼睛,像以前一样弯起眼角笑着看他。
可是,他知道这只能是妄想,那个人正在以某种肉眼看不到的速度缓慢的死去,他心里很清楚。
煤炉上的水开了,他往水盆里倒入开水,又倒进了一点白酒,然后盘腿坐在床上,将石诚捧在怀里,一件一件的脱掉他的衣服,露出他伤痕累累缠满泛黄绷带的身体。他用柔软的毛巾沾着加了白酒的热水,仔细的避开伤口的替他擦拭身体,就如同当年被那人带出那个山坳时,那人为他做的那样。这是他的每日功课,他已经做得很熟练。
他拉黄包车赚钱,目的是尽快熟悉这座城市,以便遇到追兵的时候可以熟练的逃脱。他学着算账买东西学着与各色各样的人打交道,以便支撑起两个人的生活。他学着煲汤煮粥和做一些美味营养的流质食物喂那人,维持着他的体温和生命。短短一个月,他无师自通的学会了在这个炎凉之世生存所必须具备的一切技能。
蓦地,目光停留在他最不愿去触碰的地方,他的右腿膝盖下方的那处枪伤。
那处脓肿溃烂比一个月之前扩大了很多倍,呈狰狞可怖的紫黑色,像是一个潜伏在他身体中的恶魔,默默的吸食着他的能量和生命。
这一个月以来,他想尽了办法,四处奔波求医问药,终究只是徒劳。
他附在他耳边,轻轻的吻着他的耳垂,低声问道:“你怪不怪我?”
没有得到回答,那人只是面容安详的躺着。他随即闭上眼,拥紧了怀里的人,自暴自弃的说道:“我真没用……”
他为他穿好衣服,熄了灯,抱着他一起蜷进被窝里,侧躺在他身边,只是静静的凝视着那人沉睡的侧脸。毫不哀伤毫不悲戚毫不绝望,他明白这个垂死的人已经成为了他凄凉的生命的全部寄托,如果连这最后一点寄托都失去,这不知所谓的生命,便也走到了尽头。
他只是想陪着他,只是想就这样安安静静的看着他,然后沉沉入梦。梦里,梨花如雪,他们刚刚相遇,一切都还没有发生,一切都还来得及。
鸡叫三遍,他猛然睁开眼睛,匆匆洗漱穿衣,喂那人慢慢喝下一碗稀薄的玉米糁子粥,自己胡乱吃了一点东西,就出门赶到车行领了一辆黄包车上工了。
大年初一,街道冷冷清清的,拉车的也不多,元清河陆陆续续送了几位赶着去走亲戚拜年的客人,时间已近晌午,他把车子停靠在戏院旁边一条巷子里,摘下帽子,在满地的鞭炮残骸中蹲下来,默默啃着一块冷硬的烧饼。兜里余钱不多,今晚还得去药房抓药,他心里计算着,下午还得多拉几趟生意才能回家。
蓦地,眼皮隐隐跳动了一下,乱糟糟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几双穿着大头皮鞋的脚停在自己面前。
“册那,抬起头来!”
元清河抬头瞥了来人一眼,埋头继续啃他的烧饼。那是几个这一带的流氓地痞,他并不认识。
旁边一个梳着小分头的青年不耐烦道:“武哥,跟这个拉车的咯嗦什么,我们直接削了他!”
“哟嗬,这才一个月不见,这位小哥儿您真是贵人多忘事啊,”叫做武哥的青年在他面前蹲了下来,饶有趣味的看着他,随即捋起袖子,露出小臂上一条长长的伤疤,问道:“认得这个不?”
元清河面无表情的看着那道疤,歪着头思考了片刻,他似乎想起来了。一个月前,他刚刚开始在这条街上拉车,似乎遇上个小流氓,要跟他收保护费。他抓了那个小流氓,为他松了松筋骨,结果那流氓急红了眼,掏出一把匕首就斜刺过来。
最后的结果是,元清河劈手夺了流氓的刀,直接用刀穿透他的小臂骨,将他钉在巷子里一棵树上就走了。看着那道伤口,他才记起来这码事。
他怔怔的看着武哥手臂上那道伤,突然紧紧拽住他的手臂猛然站起身,沉声问道:“你这伤是怎么治好的?!”
他记得他当日是用匕首穿透了他的臂骨的,那样严重的外伤,最起码也要三两个月才能恢复成眼前他所看到的程度,但仅仅是一个月而已,这小流氓的手臂已经恢复到这种程度,他心中立刻燃起希望。
武哥不明就里,胳膊上的旧伤被他扯得生疼,他吱哇乱叫着,其余几个流氓见势不妙,纷纷亮起家伙,于是,大年初一戏院旁边的小巷里发生了一场不为人知的斗殴。
当元清河重新戴上帽子,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拉着车重新走出巷子的时候,他眼神兴奋得熠熠发光。
重庆路的一间药铺,大年初一,原本是不用开门营业的,但药行老板今天和一位远道而来的朋友约在药铺里间谈事情,所以十五六岁的小伙计也就半开着店门,百无聊赖站在柜台上练习打算盘玩。
一抬眼,瞥见门外一个黄包车夫停下车,径直朝铺子里走来,小伙计瞧着那年轻人一身灰败单薄的棉袄,戴着一顶摞满补丁的帽子,是个标准的黄包车夫的打扮,便有些瞧不上眼。直到元清河走到跟前了,他才懒洋洋的抬起头,不加思索道:“不好意思,今儿个咱铺子不营业,抓药你还是去找别家吧!”
元清河并不在意伙计的冷眼和怠慢,只是点点头,淡淡道:“我找曲焕章先生。”
伙计更傲慢了,冷笑一声:“哟,那不好意思,您找错地儿了,我们这儿没有这个人。”
这时,药铺老板和他的朋友一边交谈一边走出来,一眼就看到柜台前的年轻人。
元清河转向药铺老板,继续不依不饶说道:“我找曲焕章先生。”
话刚一出口,他就立刻就从旁边一个矮瘦的中年人脸上捕捉到异样的神色,因为那个中年人立刻就青白了脸色,眼神闪烁起来。他心中有了计较。
这青年的话在曲焕章心中掀起轩然大波。
他出身滇南江川县,从小就醉心医学,经过多年艰苦研究,他终于在三十多岁时自创了一种伤药,名唤云南白药,治疗刀枪及跌打损伤有奇效,以“药冠南滇,效验如神”而广受赞誉。这种药很快就向全国推广,但他没想到,就是这张药方,为他惹来杀身之祸,他被中央政府的人给盯上了。
政府派专人明谈暗访软硬兼施令他交出药方,都被他严词拒绝,这是他一生的心血,他不甘心就此白白交付到别人手上,于是他带着药方一边行医救人一边东躲西藏,却没想到今天居然又被找上门。
药店老板还算冷静,面无表情的说道:“这位小哥,你找错地方了,我们这儿真的没这个人。”
却不想这年轻人看也不看他一眼,径直走到曲焕章面前,神色凛然,笔直的就跪了下去。
曲焕章惊骇得后退半步,随即上下细细打量着笔直跪在地上的青年。
一身单薄破旧的棉袄,掩饰不住他的器宇轩昂的五官和英武逼人的气质,这样一表人材的青年放在哪里都会是一位百里挑一十分出众的人物,此刻却是一脸坚定与诚恳,用一双幽黑清冷的眸子一眨不眨的看着自己。
这青年既然能从自己细微的表情变化之中判断出自己的身份,他相信此人必定是个十分聪敏通透的人物,假如他是国军的人,想要抓住自己必然轻而易举,根本无须如此大费周章的在这里演戏,因为凭直觉,这青年绝对不是一个会轻易向人下跪的性子,他这样做,想必是有所祈求。
元清河此生第一次向活人下跪。
当他看到那个叫武哥的小混混手臂上一个月之内就恢复到那种程度的伤口时,心中瞬间涌出的希望和狂喜淹没了他,他觉得心脏跳得厉害,在逼问出那位医生的姓名和住处后,揣着一腔子兴奋拉着车在空无一人的大街小巷狂奔。
在他见到这位名医时,便一眼看出他是个有本事有阅历的人,他暗自下定决心,今天一定要把这个人带回去,不管用什么样的方法。
曲焕章上前一步,将元清河扶了起来,和颜悦色问道:“你既然有求于我,姑且就说说所为何事?”
元清河将病人的症状事无巨细一一道出,只是将事情的起因瞒了下来,李今朝有可能还在不遗余力的搜索他们,他时刻不得放松,不敢泄露丝毫形迹。
曲焕章走到里间,拿出自己的医药箱,神色凝重道:“走,带我去!”
大年初一,就是到了下午,街道也是冷冷清清,难得看到几个人。
青年拉着医生在街道上一路飞奔,此刻他恨不得长出一双翅膀飞回家才好,藏在帽檐下的双目闪过一丝敏锐的微光,街角窸窸窣窣的动静传进他耳朵里。
元清河不动声色的把帽檐压得更低,手心沁出冷汗。
他们被人跟踪了,他清楚的感觉到了。
偏偏是这个时候,偏偏是这个时候!元清河暗自咬牙切齿,当时在北平的医院里为何没把李今朝活活掐死?结果让那人成了最大的麻烦!
元清河将曲焕章拉到一个昏暗的小巷子,放下车子,慢慢的转身。
曲焕章心中惊惧,探头朝外看了一眼,脸色刷的变得煞白。
正在想办法开脱之际,却听年轻的黄包车夫以出奇冷静的声音说道:“曲大夫请稍安勿躁,等我去解决一件麻烦事再回来。”
元清河话音刚落,从四面八方的暗巷里走出七八个身着便装的高大男人,面无表情的将他们包围在这道巷子里。
为首的男人朝曲焕章道:“曲大夫,我们司令找您找了很久了。”
听他这么一说,元清河露出微微讶异的神情,他没想到这帮特务是来找这位医生的。同时,他暗自出了口气,心下轻松不少,既然不是李今朝的人,那就容易对付多了。
为首的男人快步上前,与元清河擦肩而过的瞬间就被他抓住肩膀。
那男人满脸诧异的看着这个黄包车夫,在他还没能反应过来的时候,元清河脚下一个迅猛的横扫,将男人放倒在地,在他倒地的同时单手按住他的额头,用全身的重量按压下去,那男人后脑重重磕在地面上,脑后砸出一片血花,他双眼一翻,便晕死过去。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等到另外几个特务反应过来一齐蜂拥而上的时候,元清河已经热身完毕,进入最佳的战斗状态。
原本的闹市区今天空荡荡的,虽然没有行人,但这帮特务并没有敢用枪,这大约是元清河最大的优势。若论近身搏斗技巧,他还是颇有几分自信的,这些虽说是专业特务,但身手一般,一口气撂倒三五个不在话下。他轻轻松松夺过一把横劈过来的匕首,顺势抓住那条手臂往膝盖上一拗,那人就惨叫着放手,匕首被他夺了过来。
有了武器,他就更加如虎添翼,手中的利器像是长了眼睛的活物一般,每次都能找准对手的弱点,刺入他的要害。
元清河留了意,并没有致敌人于死地,他晓得在这样繁华的大都会,若是明天巡警在街上发现横七竖八的尸体,那是必然要轰动全城的。
曲焕章一脸惊魂不定的坐在车里,听着车篷外面惊心动魄的打斗声。凭声音,他知道那几个特务已经亮家伙了,他暗自为车夫捉急,同时心中忖度着,刚才若是没有及时离开药铺,恐怕现在他已经被特务活捉了。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打斗声似乎停止了,七八个特务只剩下一半还能站起来的,全都扶着人事不省的同伴惊恐的退去,街道又恢复了寂静。曲焕章抖抖索索的从车篷里探出头,只看到一地的鞭炮残骸和触目惊心的血迹。
年轻高大的车夫默然的站着,他手臂受了伤,棉袄被划破,黑黄色的旧棉花染了血,在冷风中颤动。但他面无表情的走过来,若无其事的抬起黄包车,说了句:“曲先生,我们走吧。”
煤炉上的开水咕嘟咕嘟的蒸腾着热气,屋子里暖和了许多。
元清河让石诚靠在怀里,他受伤的腿白生生的垂在床沿,膝盖以下是一片紫黑色的溃烂伤口,曲焕章面色凝重,双手捏紧他并不丰满结实的小腿肚,使劲按摩挤压着,一道道黑红色脓血顺着白皙的脚踝流得触目惊心。
“伤得这么严重,怎么不早点治疗?”曲焕章此时将医生的天职放在第一位,劈头盖脸就质问元清河。
“他们说要锯掉这条腿才能保命。”元清河看了沉眠的石诚一眼,眼中换上了宠溺的温柔。这么骄傲的一个人,醒来之后要怎样面对这个残缺的身体呢?恐怕他会选择永远不要醒过来吧!
曲焕章面色缓和了一下,说:“截肢?那倒不必,我还是有点办法的,保命自是不在话下,但是能不能让他醒过来,这条腿能恢复到何种程度,那就要看他的运气了。”
“你能保住他的命?”元清河眼神一瞬间就亮了起来,眉宇间长久以来积聚不散的阴霾立刻就消失了。
只要他还活着,哪怕永远这样睡下去,只要他还活着,自己的人生就还不算太糟糕。就算要一直守着沉睡的他,他也认了。
曲焕章瞥了他一眼,故作威严道:“怎么、不相信我?”
元清河想起了什么事,认真说道:“曲大夫,那些人不会就此罢手,我看你还是暂且躲在我这里,虽然小,但能保证你的安全。”他没有去问那些人为什么在追捕这位医生,就像他也对曲焕章有所保留一样,每个人都有难言的苦衷,他相信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