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迫近夜渡桥村的时候,石诚遣走了李今朝的人,只剩下十个不到的手下,驾着两辆军用卡车,颠簸在灰尘飞扬的尘土路上。
天色开始阴沉,起风了,四野里空旷凄凉的,除了枯树和野草之外,只余呼啸的风声。
元清河不爱坐汽车,他老晕车,迷迷糊糊睡了半路,及至行到这处旷野的时候,他猛然睁开打盹的眼睛,眸中闪过一丝犀利的微光,他听到了那些野树枯草之中的异动,那显然是一个正在缓慢收紧的埋伏圈,有什么人踩断枯树枝的轻微噼啪声,以及长步枪在地面拖曳的摩擦声,他听到了。手不由自主的按住后腰的手枪——那是把崭新的勃朗宁,石诚随手从新买的进口武器中挑出来送给他的,比原本那把驳壳枪要好用得多。
石诚叼着烟卷坐在他身边,半眯着眼睛神游太虚,他顶顶喜欢坐着汽车这样颠簸的感觉,颠得他浑身骨头都轻了,整个身子酥麻得舒服。察觉到了元清河的戒备,他漫不经心的睁开一只眼睛,缓缓伸过手去,将他按在枪上紧张的手移开,朝空气中吐了一口白烟,笑道:“不用那么紧张,他们不会把我们怎么样。”
“你知道有埋伏?”元清河诧异的望着他懒洋洋的侧脸。
石诚懒懒散散的打了个哈欠,眼角挂了泪,转过脸笑着对他说道:“是我叫他们来的,陆青山这次干得不错,送他一份大礼。”
石诚一向觉得对元清河是没什么不能说的,他揉了揉眼睛,重重的吸了口烟屁股,将烟蒂扔出车窗,他感觉清醒了不少,又点燃了一支烟夹在指缝里,缓缓说道:“两车军火,有一车是给他们的。眼下,赵长华的实力是越来越强了,我不能容许一边倒的情况发生。”石诚抽了一口香烟,侧脸浮出一个小酒窝:“不过陆青山倒真是争气,不枉费我一片苦心放走他,这么快就能重整旗鼓卷土重来,还把赵长华给困在了山里,看来我没给咱师座挑错对手。”
元清河肩膀放松下来,抿了嘴侧过脸去看着车窗外越来越阴沉的夜幕。他不得不佩服这个人的阴谋和手段,以及他走一步看三步的高瞻远瞩。
石诚抽了一口烟,随即歪倒在座位里,讷讷的开始有些犯困,他眯着眼睛歪着头懒洋洋的说道:“天亮之前,我给你两个团的人马,去陆家沟把赵长华给我弄出来,要活的。赵长华手下没有良将,缴个土匪还要亲自出马。这件事你要是做到了,以后你将会是他跟前的第一团长,我保证。”
不等他回答,石诚就整个身子歪下去,头枕着元清河的大腿,不多时就开始打呼,夹在手指之间的香烟也掉了下去。
元清河沉默的垂头看了他一眼,伸出另一条腿狠狠的碾灭烟头,扭头看着窗外。
他们的车子后面,一场秘密的交易已经在夜幕之下展开,而这个行动的主策划人现在却睡在他大腿上流起了口水,这是何等强大的自信!元清河重新凝视着这个躺在自己大腿上的对手,越发觉得自己胜算渺茫。
两车军火,在到达大本营的时候,仍旧是两车军火,但元清河知道,刚刚两拨人马从车上搬下来的,绝对不会是空箱子。石诚做了无比周密的安排,神不知鬼不觉的将一批进口武器送到了土匪那边。
石诚在车里养足了精神,阴沉着脸将留守的几个团长和参谋叫去会议室,义愤填膺的轮番轰炸批斗了一顿,轻轻松松的调得两个团的人马,交给了元清河。虽然明知这样做很不上道,但那两个赵长华新提拔上来的团长愣是不敢忤逆这位掌握了财政大权只手遮天的参谋长的意思,只得大眼瞪小眼,大气不敢出的交出了兵权。
元清河翻身上马,在风中一脸凛然的伫立了一会儿,石诚远远的看着他深刻坚毅的侧脸和沉默如山的身影,不自觉的摸着下巴喜滋滋的对自己说道:嘿,是我一手调/教出来的!
赵长华匍匐在一地荒草之中,拔了根嫩草芽放在嘴里使劲嚼着,嚼出了一嘴的苦涩,侧过头呸的一声将草泥吐出来。
已经被困在这处山沟里整整三天了,弹尽粮绝,这在他的戎马生涯中又添了一处可耻的败笔。还好这处山沟还算隐蔽,入口狭窄,易守难攻,否则他早就成了那匪首陆青山的囊中之物。想到几个月前他还活捉了陆青山,将他逼上了绝路,现在却落得这步田地,真是风水轮流转世事无常。
他在这样的绝境中总是不由得想起参谋长那总是带着点忧郁的深黯眼睛,不知道藏了多少高明的计谋在里面,叫人看不透猜不着。倘若他出手相救,眼下的困境恐怕根本就不值得一提,当然前提是参谋长自己愿意才行。
他虽然一直摸不透这个人的内心想法,表面一副谦谦君子的温吞吞的模样,但内里实际上并非一个真正的正人君子,否则他也不可能把这祸国殃民的烟土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印象中,自从参谋长掌握了财政大权,他就没缺过军饷,每年大批征召新兵,大批购买进口武器弹药,这些事,参谋长全都亲自代劳,从来没让他操一点闲心。
照理说,有这样一个长袖善舞的参谋长,他这个师长该做得高枕无忧才是,但他却一刻都没有轻松过。这样一个来路不明又深不可测的人留在身边,就像埋了一颗定时炸弹,时时都有可能爆炸。参谋长这个人虽然年轻,但论计谋手段以及驾驭人心之术,他都是望尘莫及的。他相信,只要参谋长愿意,架空他的权力,颠覆他的军队,自立为王,其实是轻而易举的事,他迟早得把这个心腹大患除去,但奈何这帮称霸一方的土匪着实是难缠的对手,轰轰烈烈打仗打了大半年,居然还是没能把这个匪帮轰趴下,那匪首陆青山倒也是个能人。
赵长华端着一碗稀薄得能照得出人影的野菜粥,吸溜吸溜的一边喝着一边想心事。眼下十面埋伏,山沟之外全是陆青山的匪帮人马,他们人员折损的厉害,弹药也不多了,要靠突围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但指望参谋长的支援,赵长华自嘲的苦笑了一下,可能吗?
他们扎营在一处稀疏的松树林里,阳春三月的夜风虽然不再凛冽,但绝对谈不上温暖,赵长华拢了拢衣领,背靠着一棵稍粗的树干打起了瞌睡。
及至后半夜,山沟外面传来一声清晰的枪声,一群栖息在树上的鸟惊惶的扑棱着翅膀飞向漆黑的夜空,赵长华猛的睁开眼睛,立刻抄起立在身边的枪,低喝了一声:“全体集合!准备作战!”
外面的枪声榴弹声越来越密集,隐隐约约夹杂着气势逼人的喊杀声,赵长华侧着耳朵听了一阵,确定了战场在山沟外。
团长刘福俊走上来,陪在他身边一起朝山沟之外张望,末了兴奋的得出结论:“师座,一定是参谋长派兵来增援了!”
张石诚?赵长华狐疑的看着刘福俊,脑中浮出一连串的疑问,他会增派援军,可能吗?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还期望从我这里得到什么?我今晚死在这里不是正中了他的下怀?
一连串的问号烧得他心脏突突的跳,隐隐作痛,干脆叫来个侦察兵,吩咐道:“你出去探探风声,看看是个什么情况!”
侦察兵心不甘情不愿的小跑着出了山沟,不多时,就见他又跌跌撞撞连滚带爬的跑了回来,指着山沟外面,眼睛都兴奋得瞪圆了,结结巴巴的说道:“报告师座,是、是参、参谋长增派的援军,就、就快打进来了!我们有救了!”
赵长华眯着眼睛,脸上闪过一瞬间的茫然,他不再犹豫,立即传令从山沟向外突围,与外面的援军汇合。
张石诚,你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赵长华翻身上马,突然就有些咬牙切齿的痛恨,自己从来就没猜透这位参谋长的心思,从来都没有。
元清河带了两个团的人马,顺顺当当的杀进了包围圈。赵长华那位身份神秘的参谋长私下里于匪首陆青山有恩,此时陆青山尽管再不甘心,也不能不卖他参谋长一个面子的,他带兵且打且退,并无意与元清河交战。既然那位似敌似友的参谋长出此下策,他也乐得顺水推舟送他个人情。
元清河这一支不多时便打通一处埋伏,与赵长华里应外合,顺利突破重重封锁,在山沟外面接上了头。
赵长华上下打量着这个跃然马上英武魁伟的青年,一蹙眉狐疑的问道:“怎么是你?”
他当然认识这个人,参谋长年初兴致勃勃的征召新兵,待遇丰厚但条件苛刻,之后成立了一支三百人左右的特务连,这个人就是特务连的连长,也是之前传得沸沸扬扬的参谋长的相好。特务连目前还在秘密集训当中,还没投入实战发挥效用,他也没见识过这位连长的身手,因此他只表示了一下疑问,随后便闭了嘴,他也想看看这个连长的实力。
陆青山当然也不是个吃素的,他碍于参谋长的情面不能对元清河出手,但他是铁了心要一雪前耻,狠狠的给赵长华一个教训的。所以赵长华拖着残部和元清河的两个团汇合时,后面还拖了个长尾巴,是陆青山的匪帮,像条鳄鱼一样死死咬住猎物,丝毫不肯松口。
战况依旧十分严峻,两拨人马在山沟之外打得热火朝天,手榴弹频频落下来,火光冲天之中大片大片的人马被掀翻。赵长华心中渐渐起了疑问:陆青山近来似乎过得很富足,人马比过去翻了一番,连枪炮都是上好的美国货和俄国货,他从哪里弄来的?
元清河匍匐在马上,他的队伍垫了后,护送赵长华先走,他一弯腰,压低身子,险险避过一颗流弹,那颗子弹却射中与他齐头并进的士兵,士兵闷哼一声,从马上坠落下去。下一声枪响过后,右手边的士兵也应声倒下去,再然后是侧后方的两个人,就像毫无招架之力的麻袋一样,子弹利落的穿膛而过,两个士兵连叫都没来得及叫一声就纷纷坠马。
他皱了皱眉头,心中立刻有了数,他认为的流弹并非真正的流弹,对方的队伍中有一个神枪手,即使是对坐在马上疾驰的目标也几乎做到了百发百中,而那个神枪手似乎并没有标准他开枪,而是不断的击落他身边的人,以此来警告他。
他心中做了个假设,张石诚在匪帮安插了线人,那个人既然神通广大到放走匪帮头目,又出面替匪帮购进大批武器,他当然有这个能力在匪帮里安插人手左右战局。
只是,那个线人,是谁?
元清河眼看着身边不断有人倒下去,赵长华身边的防卫越来越稀疏松懈,他不由猛蹬马刺,加快速度,疾驰到赵长华身边。他俯下身子,细致的观察每一个中枪士兵的位置,串联出几条虚拟的直线,可以想象,那些虚拟直线的交叉点就是那个神枪手所在的位置。他暗自扭头,举起手枪朝身后直线的交叉点望过去,那一瞬间,他愣了一下,因为他看到了一张印象中有些熟悉的脸。
扣动扳机的手指停顿了一下,因为对方明显也正看着自己,并且同样举着枪。
江坤城,元清河突然记起了那个小勤务兵,记忆中那张略带稚气的圆脸与眼前这个神射手的脸完美无缺的重叠在一起。
江坤城勾起嘴角对他笑了一下,随即扣动扳机,元清河也同时开枪,但那一分神的功夫,子弹打偏了。
元清河意识到不妙,江坤城的那颗子弹显然不是冲着他来的,若想杀他,早几枪就动手了,没理由等到现在。他本能的对着身边齐头并进的赵长华的后背死命按下去,赵长华被他逼得躬下身子,说时迟那时快,子弹擦着赵长华的后脑勺飞了过去,这一枪打空了。
赵长华后背一身冷汗,在那一瞬间,他甚至听到了子弹呼啸而来的破空之声。他赞许的看了元清河一眼,点点头,算是谢过了他的救命之恩。
元清河并不轻松,江坤城显然是下了死手要杀赵长华的,下一声枪响,赵长华的马突然侧身而倒,带着赵长华摔了下来,四蹄挣扎着,但却再也没能站起来。
元清河骑着马迂了回去,朝卧倒在地的赵长华伸出手,说了一声:“上来!”机会只有一次,他不允许自己输,假如没能把赵长华活着带回去,那个人会以怎样的眼神轻视自己?他想都不敢想。
毕竟是久经沙场的人,赵长华轻巧的翻身坐起,不让自己的身体有任何一秒钟的静止而暴露在对方神枪手的射程范围之内,他像只灵活的猴子,攀着元清河的手一跃,坐到了元清河身前。那个瞬间,神枪手又朝他连开两枪,第一枪被他轻轻巧巧的避过,第二枪,他觉得身子一矮,身后的人整个胸膛压在他后背上,他整张脸都被元清河压进马的鬃毛里,耳边传来子弹射入皮肉的轻微声响,身后的人身子一颤,他意识到,元清河中弹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 30 章
赵长华带着手下人马一直撤回自己的地盘,匪帮才停止了追击。他顺利的行至村口,就看到石诚穿着长袍披着大衣倚着一棵树,嘴里叼着香烟,脸上依旧挂着温吞吞的笑容朝他微微欠身:“师座你回来了。”
赵长华淡淡的瞥了他一眼,翻身下马,却把元清河一并带了下来。他刚才确认了他的伤势,应该是没有伤到要害,于是带着他共乘一骑,风风火火的赶了回来。如今骤然见元清河身子软趴趴的被他带得从马上翻了下来,吃了一惊,忙伸手将他稳稳接住,轻手轻脚放到地上,对勤务兵吩咐道:“叫军医!快!”一挥手却发现沾了满手粘腻的鲜血。
元清河还在强撑着没有失去意识,嘴唇已是苍白没了血色,眼睛却清亮并炯炯有神的望着石诚,似乎在说:看,我做到了。
石诚早就看清元清河背上那片触目惊心的血渍,手暗自在袖口里捏紧了拳头,面色上却是不动声色的阴沉了,他看到两个士兵端着担架小跑过来,指挥他们小心的把人背部朝上搬上担架,一路抬回了家。
一大帮人吵吵嚷嚷的进了院子,董卿披了衣裳,看到趴伏在担架上无力的垂着手的人,背上整片整片都是嫣红的血,他吓得脸都白了,但碍于很多陌生人在场,不便多问,只得无声无息的跟在石诚后面,帮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