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是额前,再是鼻尖,再是双唇……
从上而下,蜻蜓点水般温柔掠过,如此温暖,如此柔软,如此珍爱……
如此妥帖地熨到胸口。
宽大的手掌握着我腰肢,缓缓地在我平坦的小腹滑过。
我心头针扎般剧痛起来,忽然间连骨髓血液都酸涩难当,恨不得重重地捶着他胸膛,滚在他怀里号啕大哭,哀痛我们那没出世便让我幸福得在睡梦里笑醒的孩子,怒斥他的权欲熏心害了我们的亲生骨肉,恼恨他那善妒的母亲、伪善的弟弟让我承受的一切。
眼中的泪水滑落如雨,在未及结成冰前迅速地被他拭去。
斜斜密密的冷雪中,那暖暖的掌心……
我终究只对着痛不可耐的黑眸笑了一笑,再次道:“侯爷,我没事。”
他便点头,低低道:“嗯,我知道。你从来都说自己没事。”
一旁闪过他贴身相随的张校尉,上前禀谏道:“侯爷,既然清姑娘不在山上,我们还是尽快撤离,回扶风郡大营吧!”
唐天重皱眉,这才略略放松了我,恨恨地瞪了一眼山顶,嘲笑道:“唐天霄在困龙峡捕我的那张大网,想让我全军覆没,却被我反将一军,让他的兵马丢盔弃甲,不得已弄个假清妩在山上诱我深入,这次再失败了,不知可有第三套计划来对付我?”
这时庄碧岚那些送我来的部属已上前向我行礼告退,顺带呈上了一套小号的盔甲。
“这时南姑娘伴随公子征战时素日所穿的,南姑娘说,若宁大小姐顺利找到了康侯,便送给宁大小姐了。”
我双手接过,摸着显然有别于一般男子盔甲的精致甲衣,忙解开斗篷匆匆套上。
唐天重一边为我扣着钢盔,一边转头问道:“那么,你家南姑娘有没有说,假如她没能顺利找到我,又待如何?”
陈护卫望着这个喜怒无常的男人,迟疑答道:“若没找到……自然还要好好带回去的。”
唐天重冷笑,“帮我传话给庄碧岚,宁清妩不论是生是死,都是我的人,轮不着他来置喙。至于今日之情,本侯记下了,且容日后回报!”
陈护卫等人面上皆有愠意,看了我一眼才匆匆离开这是非之地。
瞧他们的眼神,颇有点儿为我不值的意味。
我同样觉得唐天重蛮横霸道得太过了。
明明送我盔甲和传话的人是南雅意,他却一股脑地扣在了庄碧岚身上,连道谢也这样夹枪带棒满怀恶意,再不知是什么意思。
第二十五章 兵戈凌灭,暗香泣飞雪
唐天重将我抱上他的青骓马,在他身后坐稳了,又拿束带紧紧地缚到他身上,才一边绕开碎石率着他所余无多的部属前行着,一边问我:“你……怨不怨我?你一定……极盼我救你吧?终究却是我无能,让他救了你出来。”
我这才觉出,唐天重那嚣张的传话,其实颇有些色厉内荏的意味。
他不安,并且……吃醋了。
只是万万舍不得这时再对我撒出吃醋后的怒意。
我伸出胳膊,紧紧地环着他的腰,低声道:“不怨。”
“哦!”
他淡淡地应着,显然并不相信。
我继续道:“因为你终不会想到,阻碍你成为九五至尊的人,会是你的父亲、你的母亲和你的弟弟。也许……还有你的妻子。”
“你……”他又失声,抓住我环在他腰前的手,终究不舍得用力,很快又松了开来,连声音也柔软下来,“你承认你是我妻子了吗?”
我微微地笑,“你若不肯承认,我便不是了。”
他哑然笑了起来,“你别做梦了。我早说过了,你跑到天边去,也逃不开我掌心。便是我败了,死了,你也别想逃开。如今更是如此。若我会死,死前也一定先结果了你,让你和我结伴做对鬼夫妻,也免得我活着日日夜夜悬心,死了也日日夜夜悬心。”
这样恶毒的话语,我听到耳中,居然回味出一丝甜蜜。
我叹道:“我不做梦。随着你生或死,贵或贱,我都认命。”
倚在他背上,我清晰地听到他的心跳分明漏掉了一拍。
之后的许久,他那不规则的心跳都与他面上沉着冷静的王者气势大有出入。
我们的身前身后,尚有近百名铁骑相随,俱是一身鲜血,恍如从地狱中奔出。
此处地势险陡,兵马众多未必便有优势,据我一路过来看到的尸体估算,他带来的,应该是两千左右的轻骑兵,装备精良,身手高明,并且忠心不二,才会在敌人居高临下占尽上风时犹自拼命相搏,——不是攻城略地,而是用自己的命去抢夺主将在乎的一名小小女子。
山上对山下的情势一时也不能看得分明,唐天重兵马的突然撤退,让山上的攻击者久久回不过神来,也不知是不是在猜疑唐天重另有计谋,因而在唐天重率人跑出老远后,才从山上冲下。可惜唐天重临行前令人将山坳中残存的马匹一概杀死,他们徒步而行,再怎么追也是赶不上了。
山间难行,战场也难以铺展,想来唐天霄设在山中的兵马也不会太多。
我们这就算逃出生天了吗?
我略略松了口气,放开了一直紧绷的神经,疲倦地靠在唐天重的身上。
唐天重呼吸渐趋平稳,才记得继续问我:“天祺……是不是背后和唐天霄有勾结?”
我倦倦地答道:“他说,你母亲害死了他的母亲和他的同胞弟弟,你父亲又让他阻止你弑君夺位,所以他令人灌我打胎药。我不肯,他一脚踹在我肚子上,孩子就下来了。都是血,好疼……”
唐天重身体一震,咬牙切齿地恨恨道:“怪不得……原来是他!这畜生!我会将他千刀万剐,为你和莲儿出气。”
莲儿……
他果然和我一般看重我们的孩子,记得我们是如此殷殷地期盼着他的出世,甚至早早为他取了名字。
莲儿,莲儿,见证着他的父母初识于莲池,相守于莲池,甚至……相爱于莲池。
是的,相爱……
再次见到庄碧岚,发觉彼此的心意已不复当日的波澜翻涌,更让我清晰地意识到,曾经认定的固若金汤的爱情,在音尘杳杳多少年后,终于在聚散匆匆中烟消云散。
所幸,我并不是云中孤雁,他也不是水中浮萍。各有得失,终究不算悲惨。
如果失去莲儿只是唐天重母子当年所为而受的报应,那这报应,我也只得承受,并和泪吞下。
我低声在他身后轻叹,“冤冤相报何时了?得饶人处且饶人。侯爷,你恨他伤了我,害了莲儿,他也恨你母亲害了他母亲和弟弟,对和错,你分得出吗?”
唐天重沉默,然后冷笑,“清妩,若我敢怀有你这样的容人雅量,这许多年的明枪暗箭,我早就不知死了几十回了!”
我也沉默了。
最是无情帝王家。那样你死我活的明争暗斗,原就不是我所能忍受的。
风雪似又密了,刚刚有些回温的面庞,被雪粒打着,反觉出冷森森的疼意来。
唐天重见我不说话,倒似不安起来,拍了拍我的手,放缓了语气说道:“若我饶了别人真能解去冤仇,退一步倒也不妨。怕只怕,我敢退一步,立刻兵败如山倒,别说莲儿,便是你,我都不能保住!”
我打了个寒噤,忽然又想起唐承朔临终前所嘱的话,不觉伸出手来,摸了摸我贴身挂在胸前的荷包。
辗转流落在外这么久,总算没人想起要搜我身,唐承朔给我的东西被我缝在荷包中收藏着,倒也不曾遗失。
提到我们的孩子,唐天重神色黯然中带着凄惶,“清妩,我无法容忍……我连我自己的孩子都保不住。唐天霄有定北王和庄氏支持又如何?天祺阳奉阴违一心反我又如何?瑞都在我掌中,举国最精锐的兵马也在我掌中。如今你回到我身畔,我更无顾忌,你且等着看你夫君怎样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吧!”
我哑然,心知无从再劝,何况身体早已虚乏得不堪,一阵阵地心悸眩晕着,连手足俱已疲软,只得闭着眼默默忍受一路翻山越岭的颠簸,努力稳着坐在马上的身姿,不让唐天重发觉我的病弱,免得连累他太过分心。
唐天重却似很享受我无力的依靠,偶尔转头瞧我,黑眸晶亮,倒似比那漫山的白雪还要明澈些。
眼看快出密山,两侧有矮松、山石、灌木等飞快掠过,顶部俱压着厚厚一层积雪,看来像一个个弓着腰的老人正戴着雪白的毡帽。
唐天重心机之深,并不在唐天霄之下,饶是唐天霄这样机关算尽,似乎也未能占据上风。
他拿马鞭指点着前方向我说道:“从这里过去的山口,便驻扎着八千接应我们的骑兵。待会儿与他们会合了,唐天霄再调遣再多兵马越过密山赶过来,无论如何也是赶不及的了。”
我点头,“唐天霄的驻地,似乎在平安州以东,想大规模调军过来,并不容易。”
这话我不过随口一说,但唐天重的身体却似僵了僵,慢慢放下了举起的马鞭,手背上竟已攥出根根青筋。
他应该是想到什么,并突然紧张起来。
我迟疑着问道:“哪里不对了?”
唐天重策马向前,吩咐两名亲卫,“你们先行到前方军营去探察动静,若是一切正常,即刻发两枚响箭通知本侯,如有异样,便知发一枚响箭,然后尽快脱身回来禀我详情。”
亲卫领命,快马加鞭离去后,他才缓缓道:“平安州到扶风郡,除了穿越密山山道最近,若绕道狸山,不过多上三天路程,并且俱是康庄大道,可供大队兵马行走。”
狸山?
我失声道:“唐天祺的驻地?”
唐天重令唐天祺驻于狸山附近,当然有其用意,如今看来,至少他是打算用唐天祺的兵马作为扼住唐天霄东进的咽喉要塞。
可如果唐天祺有了叛心,这道要塞即刻形同虚设,反而成了悬在唐天重头顶的一把钢刀。
三天路程虽不短,但从我被唐天祺捉住并设计要挟唐天重那时候算起,已经过去六七天了,唐天霄完全有时间调动兵马,从唐天祺驻地悄无声息地绕过。
唐天重大约听出了我的恐慌,转过头来向我微笑,“不怕,我只离开了一两日,便是唐天霄真的和唐天祺联手,以他们的胃口,能制住我部署在密山以东的八千精骑就不错了。至于扶风郡的十八万兵马,有傅将军、盛将军等统领,他们想轻易撼动,也只是做梦而已!”
我忙抿着嘴角,冲他盈盈一笑,道:“跟在侯爷身畔,我自是不怕。”
他便点头,放缓了马儿的速度,继续向前行着,很是无奈般叹道:“都承认你是我妻子了,怎么还是这么生分,口口声声唤着我侯爷。每每听你嘴里哄我欢喜,可心里最亲近的,还是那位肯几次三番为你出生入死的庄公子吧?这次再见面,不知亲亲热热把你的碧岚叫了多少遍。”
我把披在盔甲上的斗篷裹紧了些,嗅了嗅鼻子,说道:“这天还真冷。”
“哦?”唐天重皱眉,“月子里冻坏了身体最易落下病根,你躲到我大氅里来,再忍耐一天半天,等安定下来,我找大夫给你好好调理。”
我继续说道:“这天冷得厉害,连雪花嗅到鼻子里都酸酸的。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天下的不是雪,是醋呢!”
唐天重猛地悟过来,恼怒地扭头瞪我,“你这死丫头,敢笑我吃醋?”
我若无其事道:“不敢。是我鼻子被冻得发酸了。”
唐天重再瞪我片刻,见我始终贴在他肩背上,那怒意便似被生生地憋住了,愣是没发作出来。
不但没发作出来,再有片刻,我甚至听到了他哧哧的笑声,将头探到前面去瞧他面庞时,果然满面柔和的微笑,连眸子都漾着春水般的明亮清澈,将素常的威凛肃杀一扫而空。
许久,他道:“明年再为我生个孩子吧!我们还唤他莲儿,好不好?”
我脸上发烫,却是微微而笑,“好。”
唐天重却不满足,沉思片刻又道:“一个自是不够的。明年先生一个男娃娃,到后年再生个女娃娃。如果到时你养得胖些壮些了,再计较要不要再生几个吧!”
他倒算得好,把我当母猪产崽不说,还连男娃娃女娃娃都计算出来了!
我再不好意思答他的话,依在他身后假寐,仿如有幽梅的暗香,萦在飞雪中飘来,甜丝丝地沁入肺腑。
朵朵雪花从眼前飘过,纷纷扬扬,成了春日婉秀媚曼的杨花,连飞舞的姿态都是温柔的。
可我到底没有幼稚到把唐天重安慰我的话当真。
纵然扶风郡还有十八万精兵强将,一旦唐天重和他带着的八千精骑出事,面对着群龙无首的事实和唐家二公子的背叛,军心不稳进退失据在所难免。唐天霄身为武帝嫡嗣,总比被唐天重扶到龙椅上的傀儡皇帝有威望得多,到时振臂一呼,只怕这十八万精兵多半会不战而降。
所以唐天霄并不需要对付那十八万兵马,只要对付好落了单的唐天重便行。
马儿行得更缓慢了,转过一处山脚,我们已看得到远方连绵的帐篷。
炊烟缕缕,正从那成片的帐篷中袅袅升起。
一切看来很正常,并无可疑之处。
正想着是不是我和唐天重都太多疑了时,但闻一声尖锐的哨音越过了沙沙的雪声、呼啸的风声,迅速在空气里激荡起来。
抬眸,孤零零的一枚响箭,正以惊人的速度,飞快地划过无数雪霰,孤寂地射向苍漠的天空。
而期待中的第二枚响箭始终没有射出。
军情有变?
唐天重的呼吸有片刻的停顿,身体却已骤然间绷紧,突然迸发出的激昂气势,如猛虎出笼,雄鹰击空,连脱出盔帽的每根发丝都闪动着凌厉迫人的杀机。
“转道山南!”
他镇静自若地下令,声音并不高,但身后百余骑的应诺之声,已将山间树木上的积雪震得簌簌而落。
我紧张得浑身冷汗,只是更紧地贴住他后背,不让他觉出我的虚弱和畏怯。
既已选择和他共同面对,我所能做到的,便只能是尽量减少我给他带来的负担。
我不能拖累他。
众人转过马头,沿着山脚的另一个方向飞奔起来时,两侧的灌木和山石忽然动了起来。
准确地说,是那些伪装成灌木或山石的伏兵动了起来。
雪地里突然被拉开的绊马索先将前面连着十余骑绊倒,接着便是跃上前的伏兵,各持刀枪剑戈,杀向倒地的骑兵。
能被唐天重挑中,并在重重包围算计中冲出来的骑兵,自然都是身手非比寻常的死士。
“侯爷快走!”
前方的骑兵虽被重重地甩下马背,眼见有人袭击,第一件事,竟是先去砍断绊马索,打通唐天重和后面人马的道路,紧跟着才持刀自卫。
他们不顾伤势腾挪之际,早已在格斗中失了先机。何况伏击的这些人,与其说是士兵,不如说是刺客更合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