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远山也冷静道:“小儿是南越皇子,生在苍岐,逝后也当回到苍岐,葬于南越皇陵,还请陛下体恤我夫妇这老年丧子的哀痛,不予为难。”
秦惊羽姿势不变,眼眸愈发红了:“我不管,我就是要留住他,你们同意也好,不同意也罢,此事没得商量,如若强抢,后果自负。”
柳皇后恨声道:“我们讨回我儿的尸首,这是天经地义之事,管他什么后果!”
秦惊羽冷冽道:“那好,我这就撤回和谈大臣,大夏在风离的驻军主力尚在,不日就将一路南进,开赴苍岐。如果这后果两位觉得无所谓,那就尽管动手抢人!”
“你……”柳皇后指着她骂道,“你真是欺人太甚!上回我真是错看了你,好歹也是一国之君,怎的这样没脸没皮!”
秦惊羽冷冷看她一眼,紧抿嘴唇,再无言语。
穆青与宁若翩见势不对,赶紧过来打圆场,宁若翩与萧远山夫妇以往也有些交情,拉了柳皇后的手,轻声安抚道:“皇后你有所不知,这寒玉棺乃是穆老爷子为自家女婿百年之后准备的,是不可多得的宝物,可保肉身长年不腐,再说这几日穆老爷子日以继夜研制丹药,你们也是看在眼里的,你怎的就不明白,你家小儿子留在天京皇宫,待在老爷子身边,那是百利无一害,难说将来哪日就有转机,你非要把他带回苍岐去,指不定那才是真正害了他。”
穆青也道:“我向你们保证,穷尽余生炼丹制药,终有一日会救活他来”。
宁若翩又道:“你们就在这里陪他几日,等过了这阵,我就跟你去苍岐,瞧瞧你家大儿子。”
穆青也接道:“听说贵国大皇子是手足受伤,我这里还有些治疗的药膏,就请宁王后到时候一并带去。”,萧远山看看满面恳色的他,又看看不住点头的宁若翩,再看看棺中容颜不改的萧焰,思忖片刻,终是叹息道:“那就让小儿暂时留在天京吧。”
柳皇后哭了一阵,也渐渐平息下来,在玉棺前守了半日,便随着萧远山前去休息。
那老军医也随同退下,走出几步又转身回来,将个长条形的包袱奉到秦惊羽手里,道:“这是殿下让小人帮忙保管的,是殿下最珍爱之物,现在殿下不在了,还请陛下放于他棺中罢。”
后又摸出个小巧得多的布包,呐呐道:“这也是殿下的,不过他大概不怎么喜欢,丢过好几次,却又捡回来,最后一次没再捡了,是小人无意中看到,觉得应该是个值钱的东西,怕殿下过后后悔,悄悄给捡了去。也请陛下一并收着吧。”
秦惊羽默默打开,包袱里是那只她见过的人俑,此时终于完工,但见其容貌绝美,身形挺秀,玉冠佩创,英姿飒爽。
抚摸着那细致的刀工刻痕,许久才又打开那只较小的布包,里面却是那枚雷牧歌送她的玫瑰花型的戒指,想着萧焰从她手上悄然取走它的情形,想起在不醉翁石室中发生的那一场春梦,突然悲从中来,哽咽失声。
也不知过了多久,银翼的声音在旁飘忽响起:“雷牧歌让我提醒你,风如岳那厮还关在地牢里,这些日子没给他治过伤,也没给他吃饱过饭,问你现时有什么打算。”
风如岳…….秦惊羽面色一寒,冷声笑道:“提醒得好,我这就去会会他。”
说是地牢,实际是一座水牢,位于昭阳宫的暴室地底,先要穿过一条长长的甬道,后又要下得好几十级台阶,最后才到牢门之前。
牢房沉入地底,顶部是两指宽的铁栅栏,以作牢门,坚不可摧,四周则是坚厚的石墙,墙壁上凿有数个孔洞,装有机括,一旦打开,孔洞中便会喷出水来,直至没顶。
一行人到来之时,牢中的大水刚刚消退,风如岳正奄奄一息躺在地上,身上绑着绳索,手脚缚着铁链,胸口不住起伏,想是之前受尽了折磨。
将近两月不见,他看起来消瘦了不少,呼吸声也是细微若无,空无的眼眶如黑洞般大睁着,十分骇人。
听得牢外脚步声,风如岳忽然警觉,撑起身来:“是谁?是谁来了?”
秦惊羽上前一步,冷冷道:“是我。”
风如岳一怔,似是不敢置信,半晌才撑着地坐起来,咧嘴笑道:“这么快快,你都从北凉回来了,有没有进那秘洞找到圣水?那姓萧的小子被你救醒了了罢?你是不是该放我出去了?”
秦惊羽也不作答,淡淡道:“我这就放你出去。”一挥手,便有数名侍卫上前,逐一打开那栅栏上的好几把大铁锁,拉开铁门,几根长戟探入,勾住风如岳身上的绳索铁链,将他拖了出来。
风如岳哈哈大笑:“真好,真好,你果然信守承诺……”
最后一个诺字还没说完,就觉胸口一冷,那柄琅邪神剑,穿透了他的胸膛。
“你杀我,你居然要杀我?你不是当众许诺要饶我性命吗,一国天子,居然言而无信,传出去要遭天下人耻笑的……”,风如岳慢慢软倒下去,血流遍地,似是临死都不愿相信。
秦惊羽居高临下看着他,不住狰扎,渐渐落气。
耻笑?如今的她,还会在乎这些吗?
是他,痛下狠手,打了萧焰那致命一掌,令她痛彻心扉悔不当初的一掌。
在那北凉王宫,如若不是他给萧冥喝下所谓圣水,又挑断其手筋脚筋,带到王姆面前,王姆也不会因此爱上萧冥,更不会为了留心上人在身边铤而走险,弄裂圣杯,毁去圣水,也毁掉了萧焰起死回生的最后机会。
她岂能放过他?
萧焰活不回来,她便要他陪葬!
只是,杀人又如何,陪葬又如何?
终是换不来他悠悠睁眼,对她回眸一笑。
上穷碧落下黄泉,她却要去哪里寻他回来?
……花开花落,春去秋来。
时光似流水,不知不觉便是四年过去。
虽说是一千多个日日夜夜,可秦惊羽却觉得,一切都像是发生在昨天。
或许对于时间,她已经没有什么概念。
也不是没想到过找冥王求助,在这两年当中,她曾经无数次在心里默认祈祷,希望他能够突然在她面前冒出来,出手救萧焰一命,但是他始终没有出现,她终于明白,那日他所说的话不是假的,他已经帮过她那么多次,不会再来了,永远都不会来了。
起初的两年,她除了上朝议玫,终日守在那副寒玉棺前,摸着那清冷的棺材,时而开棺看看那俊秀沉静的姿容,心里感觉到了幸辐。
身边之人几乎看不到她的笑容,只看到她在朝堂上的深沉威仪,在内苑里的肃穆内敛,然而只有到了玉棺之前,看到那名日复一日沉睡的男子,唇边才偶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带着淡淡的怅然与心酸。
她时常喝酒,一个人抱着酒坛在玉棺前浅斟慢饮,一边喝,一边回忆那些前尘往事,那些年少轻狂的岁月,那些青春风流的记忆,那些绮丽温柔的梦境,那些迷乱躁动的心思。
越喝得多,脑子越是清醒,也越是清晰想起他的面容,想起他那双笑意弯弯的眼,她一直都喜欢看他的眼睛,他的眼神,清澈明净,温润和暖,如轻风拂过花间,如微雨浸湿叶端,让人觉得舒服,久而久之便会心动迷醉,可惜,她看见他眼里的笑,却没看出那眼神背后的痛。
她还喜欢听他的声音,他的声音是那么清朗悦耳,如玉击冰,时而温柔,时而淡然,很多时候都是带着一点点的诱哄,像块厚实绵软的丝绵,将她裹在其中,别无他法,只能束手投降。
有时真想让自己好好醉一场,也许醉过之后会变得麻木,不再想念,不再眷恋,可她多年来练就的酒量,却让她始终不能如愿。
好在这一天,不醉翁找上门来,开口就要她遵守那二十坛顶级佳酿的承诺。
秦惊羽这才想起,当初还欠了个大大的人情,自然二话不说就兑了现。
不醉翁见得那一坛坛清香四溢的美酒,老脸笑得开了花,作为回礼,给了她一只巴掌大的小酒坛,说是最新酿出的改良版醉生梦死。
临走前,秦惊羽带他去看了萧焰。
不醉翁摸了摸玉棺,摇头叹息:“我老早就看出他身体不适”一直劝他在我那里静养,他却总是不听。唉,他若是稍微爱惜点自己,也不至于这样去……”叹后又微有疑惑,“照理说我那药酒也是世间少有的珍品,却怎么没起到些许作用?”
送走不醉翁,秦惊羽打开了那小坛子醉生梦死。
仍是记忆中熟悉的味道,却更加甘醇芳冽,回味悠长。
一坛下肚,她终于醉倒。
迷茫中仿佛看见了他,狭眸弯起,清俊的脸上带着微微的笑意,手里捏着柄亮闪闪的柳叶刀,正慢条斯理修着指甲,那么慵懒,那么优雅。
抬眸,他将刀收入袖中,衣袖一拂,朝她伸出手,他笑唤:“三儿。”
微笑,伸手。
一次又一次,他都是这样眼含鼓励,面带微笑,向她伸着手。
他在等着她,等她明白他的心意,等她对他信任不疑,等她对他有着足够的爱恋与宽容,过去与他携手,相互体谅,共同面对风雨。
然而,她却一回又一回,让他失望。
这酒真是个好东西,能叫她这样清清楚楚看到他,真真切切听到他的声音。
只是,酒醉终究会醒。
唇边犹有一丝酒香,身上还存着淡淡温暖,阳春三月,风光和煦,美好如缱绻故梦。
终究只是一场白日梦,醒来时候,已是黄昏。
与雷牧歌的婚事就这样无限期搁置,他没有提,她也就不说,她知道他在等她,但她也知道,这辈子怕是都不可能了。
她只想守着玉棺,守着萧焰,就这样过一生,未尝不是一种圆满。
而那一日,她母妃穆云风踏进殿堂,含泪站在她面前。
毕竟是萧焰以身相代救了她父皇,自他出事之后,穆云风也没再逼迫她,甚至在当日柳皇后指责质问之时,也是选择了沉默退让。
对于她的痴守,她的酗酒,她的沉迷,穆云风一直不闻不问,这会儿却满面是泪,以一种幽怨与不满的眼神看着她。
“母妃,找我有事?”秦惊羽坐在棺前问道。
穆云风眉头蹙起,压抑着怒气道:“你看看你,都成什么样子了?他已经死了,死了两年了,不可能再活过来了,你准备怎么办,是不是这辈子就这样过了?”
秦惊羽扯唇一笑:“就这样过,不是也挺好的吗?”
穆云风忍无可忍,拉起她来,拖着她直往殿门走。
“母妃你做什么?”
“我做什么?哈哈,你竟问我做什么?”穆云风冷笑,“你可以就这样不管不顾,自生自灭,可你有没有想过你外公?你去看看,你自己去看看!
你最近可曾去看过他?仔细看过他没有?当初就为了帮你留下萧焰的尸首,他老人家硬是向南越皇帝皇后许诺,要救活萧焰,这两年来,他没歇过一日,没睡过一个好觉,不是制药就是炼丹。你有没有想过,你外公岁数已经大了,身休也不如从前了,当年还因为那块软泥大大受损,调养这么久也没完全恢复,你现在还这样折腾他,逼他日夜操劳,你可还有半分孝心?还有你父皇,你皇祖母,你可去探望过他们,哪怕只是一次简单的问候请安?还有元熙,他已经能够唱歌识字了,你可曾前去抱过他,陪他说说话,跟他讲故事?为了一个已死的萧焰,你是不是打算将身边还活着的亲人全部都抛弃不要了?你说啊,是不是?是不是?”
秦惊羽被她一把掼在地上,闭上眼,眼睛里阵阵涩痛,却是半滴眼泪都流不出来。
她以为,守着萧焰,守着这一份醒悟得太晚的爱情,是自己一个人的事,却没想到,会伤害到身边的亲人。
这样的等候,这样的坚守,难道错了吗?
错了吗?
穆云风走的时候,满脸哀容,只丢下一句:“你去看看你外公,好好生生看看,然后通知南越那边,把尸首领回去吧,早些入土下葬。你别怪我心狠,也只有这样,你才能真正死心,才能恢复正常的生活,你还那么年轻啊”
过后,她慢慢从地上爬起来,起身出门,走去太医署。
在那间光残幽暗的炼丹室,她看到了外公穆青。
穆青正背对着她,往炉子里添柴,嘴里还喃喃念叨着:“再试一次,稍微增加点分量,我就不信这个邪……”
往日清隽的身形已经微微佝偻,原本略显花白的须发竟成了满头银丝。
母妃说得没错,她为了萧焰,一直漠视身边的亲人,更是在折磨身边的亲人。
可她又能如何?
她怎么舍得将他送回南越,怎么舍得让他离开?
如果没有他陪在身边,今后的漫长岁月,却教她怎么过得下去?
有时候理智会叫人做一些清醒正确的事,但感情偏偏又逆道而行。
就这样日日天人交战,不能决断,正当此时,却有一位不速之客找上门来。
来人头发挽起,白衣素裙,虽做妇人装扮,却一如初见时那般清妍娇柔,是萧焰的皇妹,南越三公主萧月。
这两年每隔半年的样子,柳皇后就会来天京探视询问,每前来一次,态度就会略好一分,这生老病死都是世间常事,久而久之也就看淡了,习以为常,接受现实。
柳皇后身居高位多年,自然也有这样的豁达,只是这样的豁达,对她而言却异样奢侈,怎么也学不来。
这个月差不多就是柳皇后来探视的日子,只不过这次来人换成了萧月,据说是因为近日萧舅状况不太好,柳皇后须得留在苍岐宫中照料,是以临时换人。
那年萧冥手脚尽断,被送回了苍请皇宫,萧远山还请了东阳宁王后前去诊治,却被告知因为没能续接得当,失了先机,就算良医妙药再医个几年,最好的结果也就是勉强能站能动,却永远没法恢复如初,几近废人。
后来她也曾从影部情报中知道了一件秘辛,那便是萧冥早年在一次仇杀恶斗当中受伤,伤势并不算严重,也很快就痊愈了,但从那以后,他却失去了生为男人的重要本能,无法生育子嗣,府邸当中的一干皇妃侍妻都是遮掩的幌子。
他多年不惜一切暗地里求医治病,几乎到了癫狂的地步,所以才会轻易受了风如岳的愚弄,抢着喝下那一杯假得不能再假的所谓圣水。
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他会对唯一的弟弟萧焰那么看重,对其子嗣那么在意,对身为男子的她那么仇恨。
如果他医治无效,终身不育,则萧焰之子将成为南越正统皇嗣,未来的一园之君,如此身份,又怎能与个同性男子纠缠不清,就此沉沦?
恩恩怨怨,纠纠结结,却是为了这样一个原因。
正应了那句话,可恨之人,也有可怜之处。
萧月询问了几句,又在棺前流了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