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谧中,突然传来清脆的一声“喀嚓”,武一立即汗毛倒竖,剑身出鞘,直指虚空,低喝道:“何人?!”
顾岸转过头,拍拍过度紧张的下属:“嚼碎颗糖而已,别大呼小叫的。”
顾岸把火把举在自己和那尸体中间,火光闪烁着映在两人脸上。顾岸本身长得好看,但是和那死鬼齐齐面对着武一,说不出的惊悚。这位领头的顶尖侍卫蓦地出了身虚汗,一个大老爷门儿还是御前侍卫居然怕鬼,他实在没脸再出丑,硬是压下了恐惧,毕恭毕敬地收了剑低头站直。
“你拿着。”顾岸把火把递给武一,戴上特制的手套,开始扒尸体的衣服。
武一不敢出声,更不敢抬头看。
夜行服很快被顾岸扒了下来,这刺客身材不错,顾岸捏了捏他手臂的肌肉,死亡了一段时间却仍能感觉到之前蕴含的力量。
顾岸翻了头发,查了口腔,没有发现任何藏匿的东西和线索,正准备给尸体穿上衣服无功而返时,余光瞟到了尸体的肩窝处。那里方才因为阴影的缘故被顾岸忽略了,仔细一看,那刺客靠近脖颈的地方竟然刻着一个几乎看不见的蝇头小字。顾岸眼底飞快闪过一丝异色,仿佛只是火光的跳跃。想也没想,顾岸手掌覆在上头,收回手时那尸体的肩上赫然多了一个掌印,而那个本不明显的小字则消失在了掌印之中。
顾岸替尸体重新穿好衣服,一切恢复原状,出了大牢。
牢内阴寒黑暗,而外头其实才正值辰时,小太子还在习文课,顾岸打发走武一,伸了个懒腰,一个人慢慢往回走。
阳光照得顾岸有点抬不起眼皮,迷蒙的视线中出现了挥之不去的那个字,顾岸眨了眨眼睛,思绪从御花园跑到顾家院,再从顾家院飞到了千里之外。
二十年前,西项丞相府。
“誉儿,到了那边别忘了多跟家里联系,有什么事跟刘伯说,别委屈了自己……娘……娘实在放不下你……”
屁大点的顾岸一手扯着顾夫人的袖子,踮起脚尖努力想摸摸母亲的头,用未脱稚气的声音安慰道:“娘亲,别哭。”
顾夫人这才想起同行的大儿子,看着面前忽闪着眼睛安慰自己的小娃娃,越看越是可爱,越看越是舍不得:“宝儿……娘……娘放不下你们啊……去了那边……别忘了照顾弟弟……”
顾岸挫败地收回够不着娘亲脑袋的手,改抚上顾夫人的面庞,一下一下认真地擦着泪痕:“孩儿也是舍不得爹爹和娘亲的,但是娘亲要坚强。”
一旁的顾老爷看着也是一片心酸,虽然说这娃娃从小就不聪慧,但那颗赤子之心却是真真切切,看得顾老爷都差点没忍住。但在这个关头再改变主意也是不可能,顾老爷压下眼底的酸涩,清了清喉咙,沉声道:“誉儿,宝儿,过来。”
一对亲兄弟一个规规矩矩地站得笔直,一个漫不经心地斜着身子,顾老爷暗叹了一声这两孩子性格的南辕北辙,道:“誉儿,宝儿,你们两个是去大安求学的,西项教育落后,你们以后回来就是西项的顶梁之柱。宝儿,你是兄长,不仅要多多照顾弟弟,还要以身作则知道吗?”
“知道了,爹爹。”
“誉儿,你也是,记得低调行事,切勿惹是生非。”
“放心吧爹爹,我会看好大哥的。”
那还是顾岸不到八岁的时候,这对不靠谱的兄弟加上一个老仆,踏上了去往大安的游学路。
顾岸乖宝宝从小就听话,每日去了学堂认真学习,照顾弟弟,帮做家务,兄长该做的职责一样都不落下。反而是答应会看好大哥的顾誉还未成年便交了一群狐朋狗友,开始纸醉金迷的生活,夜夜笙歌,几乎不着家。
顾岸的教诲弟弟是不会听的,偏偏这弟弟比他聪明得多,无论做什么尺度都把握地不差分毫,至今没有出过差错。顾岸自暴自弃地想反正他一向就没有威信,于是还是坚持着自己朝九晚五的日子。
直到七年后顾誉自个儿住在外头,原先的小院子里只剩下顾岸和老仆后,顾岸才知道为何爹娘放心他们三人只身来到大安。
顾岸的一身武功并不是世外高人或者什么隐士传授的,这货每日生活两点一线,哪有那个机会遇见什么奇人。而那位平日默默无闻只做做饭洗洗衣服的刘伯,谁也看不出他身怀整个西项最顶尖的武功。
七年的时间或许是刘伯考验这两兄弟的过程,顾岸不过是中规中矩地过着自己乖宝宝的日子,却不曾想成了唯一继承刘伯衣钵的人。
刘伯的武功说不上到出神入化的境界,但是顾岸第一次见着时也是实实在在被震撼了一把。
西项的人普遍生得比大安人魁梧几分,刘伯挥舞起流星锤来那是虎虎生风,看得顾岸啧啧称奇,佩服不已。
但可惜顾岸这个从小不知道怎么吃饭的家伙偏偏没有西项人特有的壮硕身材,十五岁的顾岸弱不禁风,纯粹的书呆子形象,既没力气又没高度,再怎么渴望那挥动流星锤的威风也是无济于事。
好在除了大锤,刘伯对剑术也颇有造诣。其实要说顾岸一无是处也不尽然,本钱虽然一般,他的优点是认准了什么就绝不放弃,五年时间他硬是从一身排骨变成了身材匀称的俊朗青年,一套剑法在庭院内舞地人眼花缭乱。院里只有师徒二人,刘伯含笑看着得意弟子将自己的本事学了个十成十,心中欣慰不已。
然而这番和谐的画面仅仅再延续了一年出头,刘伯走前床边只有顾岸,人都有生老病死,再强壮的人也无法逃脱命运的摆布。
“宝儿啊……”刘伯紧紧握着徒弟的手。
“师傅……”顾岸眼前一片模糊,怎么睁怎么眨眼都看不清师傅。
“宝儿啊,师傅不在了,你要记得每日三餐,不要喂了猫狗混弄过去,晚上睡觉别踢被子,衣服要仔细穿好,冬日容易得风寒……”
“师傅您别说了……”
“好,好,师傅不多说了,师傅最后还有一句话。”
“师傅您肯定还有十句……”顾岸哽咽了一下。
“宝儿啊,你别怪你爹娘,也别怪誉儿,你是个好孩子,以后会有人来珍惜你的……”
“……”
“还有啊,师傅最放心不下的……”刘伯撑着最后一丝余力用指尖点了点顾岸的脑袋,“别总是一条路走到黑,别人对你一分好,你还一分,不必十分都还了,知道吗?……”
顾岸点点头。
“哎,算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你小子以后注定要吃亏的……”刘伯叹了口气。
顾岸并不是很在乎吃不吃亏的问题:“师傅,我饿,师傅起来给我做饭好吗?”
“死徒弟……”刘伯斜了徒弟一眼便有点抬不起眼帘了,吊着最后一口气一字一句地抱怨道,“平时如何逼你都不听话……现在知道师傅的好了吧……”
顾岸下意识地轻轻点了点头,恍然回过神来,映入眼底的是御花园的奇花异草,争相夺艳,似乎方才眼前那个灰败的院子,那个有些沧桑又不失慈爱的老人只是臆想,或只是场梦。
顾岸走着走着,抬头一看,不知不觉到了东宫。小太子站在殿中,小身板儿挺得笔直。顾岸嘴角浮现一丝微笑,没想到刘伯含辛茹苦教他的西项独门秘功,如今他居然在向大安的太子传授。
师傅九泉之下也能被他气活过来吧。
☆、玖 出淤泥不染
尚武帝没想到他在寿宴上的从容神态被下臣误认为是兴致盎然的意思,于是当尚武帝好好地走在路上被一个肉体扑面摔来时,险些没控制住变脸。
尚武帝的伤口不小心被那人碰到,疼得龇牙咧嘴,一想到这伤口每日还被他家顾岸宝宝消耗内力疗伤,尚武帝就想把怀里这人直接扔进荷塘里。
还是小多子有眼色,见尚武帝抿着嘴不吱声,果断上前把那个像没了骨头的男人拉开。
尚武帝急促地喘了口气,可疼死他了。这动作被那男人看在眼里,不禁低头暗笑,方才他故意贴紧了尚武帝的下|身,大腿装作不经意地磨蹭了下,看来这皇帝也是个禁不住挑逗的。
尚武帝没想那么多,缓过劲儿来,端详了一番这个软在小多子身上的男人,意外地发现有些眼熟。仔细想了想,这不就是那个寿宴时舞地最起劲的那个吗。
尚武帝咬咬牙,决定不处置那个陈功是不行了。尚武帝本着君王的仁道之心,正想网开一面把这家伙放了,那男人却丝毫不识时务,没等尚武帝开口就急急地呻|吟一声:“哎呀,你弄疼我了——”
尚武帝有点想笑,想他家男宠五年的演技还不如人家一个刚入宫的小孩儿。
那人见尚武帝没有责怪的意思,反而神情温和,更是暗喜,哀求地望着尚武帝,变本加厉道:“这位公公放过奴才吧……陛下饶命……”
尚武帝怕小多子一松手这玩意儿又粘自己身上了,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的眼神期期艾艾:“奴才名唤清莲,奴才从小无父无母,师傅为奴才取名为出淤泥而不染的含义。”
尚武帝很痛苦地绷着脸,咬紧了腮帮子才没笑出声来:“是吗,那你是如何进宫的?”
清莲这次卖起了关子:“陛下能先放了奴才吗?”
尚武帝向小多子使了个眼色,小多子立即放开禁锢清莲的手,但挡在清莲斜前方,不给他接近尚武帝的机会。
清莲自嘲地一笑:“冲撞了陛下奴才知罪,恳请陛下责罚,这位公公不必太过紧张,清莲还不至于如此作践自己。”
尚武帝听出了几分清高的意味,一旁的婢女已经摆出来“当了婊|子还想立贞节牌坊”的嫌恶表情,尚武帝觉得挺有意思,正要开口,迎面快步走来一个太监。
“陛下,南书房李大人求见。”
尚武帝现在一听到李大人的名字就头疼,道:“移步御书房。”
“小多子?”尚武帝发完命令没听到小多子毕恭毕敬的回应,有些不爽。
“陛下,这位清莲公子如何处置?”
尚武帝想起被遗忘的清莲,犹豫了下:“你去安排吧。”
“是。”小多子跟后面的小太监吩咐了一句,跟在尚武帝身后往御书房走去。
清莲看着他们的背影,冷笑一声,看来传闻中尚武帝温文尔雅的确不假,而据说这位英明的皇帝可以为了后宫那位男宠罔顾全体朝臣的反对,一手为那位撑起一片天。反观他刚刚自以为已经吸引了皇上几分注意,现在一个不知道哪里来的学士求见一下,尚武帝就连他的存在都忘了。
呵呵,走着瞧吧,他可不信坐拥天下的尚武帝能有多专情。
尚武帝没注意到身后灼人的目光,满脑子李大学士长满褶子的老脸,走到御书房门前,深深地吸了口气,调整好心态和面部表情,这才踏进了门。
李大学士天生的一张苦逼脸总让尚武帝怀疑自己是不是曾经欠了他什么,被那双带着血丝的眸子一盯,尚武帝窘迫道:“李爱卿有何事?”
李大学士不负众望地高呼一声:“陛下!”
“李爱卿尽管直说。”
“陛下,臣有愧!”李大学士边说边摘了自己的乌纱帽。
尚武帝被吓了一跳,连忙起身去扶他:“李爱卿真是作甚?站起来说话。”
李大学士眼中含泪:“陛下委以科举总考官重任于臣,臣失职,臣有愧啊!”
“发生了何事?”
“陛下,今日臣去巡视贡院,发现有三名考生买通考官,企图舞弊。若不是臣起了疑心,有多少无用之徒将流入朝堂啊!”
“还有这等事?李爱卿的确是有失职,扣除三个月俸禄。现在考试还未结束,爱卿先别急着自责,将功补过才是头等大事。爱卿且先放心,按部就班监考批卷,朕定好好查出个水落石出。”李大学士有受虐倾向,不处罚重点他绝不会罢休。
果然尚武帝一席话止住了李大学士正准备纵横的老泪,一边感叹着大安有尚武帝何其之幸一边心满意足地领了罚告退。
李大学士一来一去如同一阵风,像个诅咒一般,尚武帝总是难逃被他弄得郁闷的下场。尚武帝决定把所有烦心事都一并都解决了,命令道:“小多子,宣陈功来见朕。”
“是。”
尚武帝一见到陈功猥琐的脸,心情更不好了,拖长声音道:“陈爱卿最近很悠闲嘛——”
“臣每日认真处理政事,绝无怠慢。”
尚武帝看着他笑:“那陈爱卿哪里来的时间安排个小家伙接近朕呢?”
陈功见尚武帝浅笑,似乎并无不愉之色,一时猜不透尚武帝的心思:“陛下指的是?”
尚武帝用手指敲着桌面:“清莲是你的远亲?外甥?或者是儿子?”
陈功变了脸色,跪倒在地:“清莲只是臣安排在寿宴上跳舞的一个戏子,与臣并无关系。”
尚武帝面不改色:“陈爱卿你这样利用完别人就甩掉可不大好。”
“陛下明察!清莲和臣的确毫无瓜葛!”
“这样啊,那是朕错怪你了。”
陈功吞了口口水。
“那成妃是你表妹这就不是朕乱说的了吧。”
陈功紧接着被自己的口水呛到。
“咳咳……陛下!臣对陛下的心天地日月可鉴啊!”
尚武帝眯起眼睛,唇角的笑渐渐褪去:“谁借你的胆子插手后宫之事的?朕谅在你首犯,放过你第一次,没想到你这么不知好歹,一而再再而三地往朕身边插人。你说你对朕绝无二心,说出去谁信?!”
陈功吓得冷汗直冒,哆嗦着嘴唇,话都不说不出一句。
尚武帝看了看陈功的脸色,自知打了个巴掌该给颗糖吃,缓了脸色道:“朕看在你这么多年为朝廷效力的份上,饶过你这次。如果有下次被朕知道了你再犯,你就收拾收拾回老家种地吧。”
“臣,臣知错……绝无下次……绝无下次……”陈功双手握拳,低头藏住眼中的愤恨。
“你下去吧。”
“微臣告退……”
尚武帝揉了揉太阳穴,自言自语:“朕是不是罚地太轻了?”
即使没有指名道姓,小多子也立即答道:“陛下这么做是对的,处罚太重难免陈大臣对顾公子心存怨恨,往后不知道会做出何事。”
“你说的有理。”尚武帝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