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得出来,梅傲是不愿提起这段往事的,怕是想到故友心生悲凉了,此时看来才如同一个年过半百的老人。
“当年小皇子未出生时,十七太子之母皇贵妃正母凭子贵,宠冠六宫,皇后尤恐张婕妤也如她那般,便多次暗中陷害。皇贵妃也是个心狠手辣的,竟和皇后想到了一起,张婕妤成了后宫最有权势两个女人的眼中钉,早预料到自己势单力薄,保不住孩子,所以孩子临盆也不敢上报汗皇,偷偷的生下,命人抱出宫来。”
“后来呢?”洛青岚问他。
“后来,张轩的师父养大了他,并教他武功谋略,只盼他能够成大器,为其母报仇。”
“他母亲死了吗?”
“死了,可不就是死了吗?”梅傲叹了口气,道,“出言陷害的是皇贵妃,毒酒赐死的是皇后,张婕妤的死,连汗皇都不知道,而她的孩子自然也是一样,司寇煊后宫佳丽三千,他哪里会记得一个小小的婕妤呢?”
“他记不得张婕妤说得过去,怎么会连小皇子也记不得?”
“夫人有所不知,皇宫中要想过得平淡些,那是轻而易举的事,只要有心隐瞒,知道的人自然不会多。”自打知道洛青岚是定北侯夫人,恨水夫人对她就客气得多了。
洛青岚微微蹙眉,道:“你的意思是,张婕妤无心争宠?”
“正是,”梅傲说,“宫墙之内,有人千方百计要得到盛宠,亦有人想方设法要逃离那座牢笼啊。”
“为何?”
“为了情,张婕妤原本只是个七品小官家的庶女,身份地位不受重视,虽然容貌出众,但顶上还有四个如花似玉的姐姐,是以张家对她的管教也就松了,才养得一个野性子,时常带着婢女出府去玩耍。之后,她便遇到了林枫,也就是张轩的师父,老夫的故友。”
洛青岚点头,又问:“他们相爱了,是吗?”
“是啊,相爱了,爱得难分难舍,只是造化弄人,我那故友家境也算富裕,可不曾想二人婚期都定下了,家里出了变故,生意失败家道中落。适逢选秀,张家正好可以送一个女儿进宫,就以此为由毁了婚约。”
这样的遭遇,让她想起了张轩那不符年龄的沧桑,他母亲定也是他那样的性子,后面的事情,也就可想而知了。
张婕妤最终抵不过家里人的软磨硬泡,进了宫,有幸被选上,却因性子清冷,被汗皇遗忘。怀上了龙子,本来是有望借此扶摇直上的,她却死守着过去念念不忘,以至于害了自己的性命。
洛青岚说:“她一定是很爱林枫前辈吧。”
“老夫看来,不如故友爱她的多,”梅傲说,“他为她终身未娶,一等就是二十年,等来的却是她的孩子,他也无怨无悔帮她养大了,还教会了他一身本事。”
“林前辈想让张轩进京,是希望他能够认祖归宗,拿回皇子的身份吗?”
梅傲却摇头,神秘的笑道:“我那老朋友的心,可比这个大。”
“那他是想让张轩做皇帝了?”洛青岚云淡风轻的说。
“当今天下,能帮张轩完成先师遗愿的人,唯有定北侯一人而已。”梅傲这么说,也就是默认了洛青岚的猜想。
也难得这愚人谷谷主有气魄,这般大逆不道的话,也敢说得轻描淡写。
“所以,张轩才会担心我的安危,才会前去凉城?”她问。
听起来是荒唐了一点,但也可信,张轩亲口告诉过她,他师父死后他才出山,跟随书生张贺进京也是有所图,前往凉城说是投军,其实是想投奔北辰烨。
他该是想把司寇彦晞在粮草中动手脚的事,带到凉城给北辰烨通风报信,希望以此可以得到他的信任,然后再一步步将自己的身份告知,让他帮他登上皇位……
“这老夫就不清楚了。”梅傲是个老狐狸,说话都是给自己留了后路的。
依他看来,像洛青岚这样的绝色女子,少年人血气方刚,见了会情窦初开也实属正常。
凌跃来此,若说她是定北侯夫人,愚人谷一样不会怠慢,可他偏偏说的是他未过门的妻子,这其中是何缘由,他也不好多问。
洛青岚也不再追问下去,想起另一个人,“凌跃是谁?”
“他是张轩的师哥,自幼父母双亡,是我那故友养大,与张轩感情甚好,因为师父遗命,对他正像是君臣之礼。”
“凌跃对张轩真有那么好,又怎么会让他在寻常人家做起书童来了?”
想到昔日张轩在京都大街上,为了那个没骨气的书生给她和北辰烨下跪,洛青岚秀眉就不自觉的蹙起。
会不会从那时候开始,他就是在伪装,早知道了她和北辰烨的身份,故意吸引二人注意?
“殿下做书童?”恨水夫人讶然,“竟有这等事,我们倒是不知道的。”
“想必是前些日子的事了,我那故友猝然长逝,小凌跃便将他带回老家安葬,本来是叫张轩在山上等着,可他却独自下山了。小凌跃为此找到我这儿,没见人又离开,没想到这没过几日,又带了你来谷里,说是小殿下已经去了凉城,就不顾大雪封山,从愚人谷后山走了,也不知是否顺利到了。”
“你们何时见过北辰烨?他来过愚人谷吗?”
恨水夫人听其名号就色变,不单单只是因为他威名远扬吧。
熄灭不了的火
恨水夫人听其名号就色变,不单单只是因为他威名远扬吧。
“说来惭愧,惭愧啊!”梅傲摇头感慨道,“老夫这一生,也算是阅人无数,要说当世令人敬佩的大英雄,却还就数你的夫君定北侯这一人,叫老夫心服口服啊。”
洛青岚原本听着还笑得清浅,突然就蹙眉,沉声道:“出事了。”
两人正疑惑不解,厅外枯叶并几个灰衣女子已经跪下了,恨水夫人一眼就认出中间那个形容狼狈的丫鬟,惊叫道:“小花生,小姐呢?”
是那个说与梅香雪一起出谷的丫鬟。
“回……回夫人……小姐她……”这丫环是真吓得不轻,支支吾吾半天,也没把话说利索。
“枯叶,你说!”恨水又恢复那副凶神恶煞的女主人模样了,指着一群灰衣女子大吼。
“小姐她现在还在后山……”
“小姐还在后山,你们回来做什么?还不都给我滚?把小姐带回来,听到了没有?”顺手操起桌上茶杯,用力往厅外砸去,恨水夫人犹自不解气,拣了水果也往外抛。
她的手也够准,那茶杯不偏不倚,正正好砸在枯叶额头上,闷闷的一声响,那片微黄的皮肤瞬间便红了,她也不敢抬手去碰,茶杯落地碎开,溅了她满身满脸的水,也不敢擦,匍匐在地上颤抖不已。
其余几人大多是被水果砸中了的,也都不敢啃声。
“我猜,不是她们不想带你女儿回来,而是,她们无能为力。”
“你什么意思?”恨水夫人气势汹汹的回头,对上洛青岚似笑非笑的眼,霎时软下语气,道,“她们这么多人,抬也该抬回来了,真是群没用的奴婢,让定北侯夫人见笑了。”
洛青岚道:“你若再这么拖延下去,也只能抬回来了。”
她早就感应到狐裘与灵素笛的妖力,无奈此二人不听她劝,尤其是恨水惹人讨厌,她索性就不说了。
只是她这句话,连梅傲听了都有些不快了,看看门外跪着的一干婢女,问她道:“夫人有话还是直说的好。”
“我早说过,我的东西早该交还给我,你们偏生不信,要是你女儿真有个好歹,那也是咎由自取。”
洛青岚还是说得模棱两可,方才还急着要走,现在却淡然得很。
然她越是这样,恨水夫人越是害怕,心里像是擂鼓一般,恍惚间又像是看到了那年的北辰烨。
一样的冰冷,一样的漠然……
她不敢问她,只能把火往婢女身上发,几步跑到门口,拽着小花生的衣服,吼道:“你快说,小姐到底怎么了?”
小花生年纪不过才十二三岁,正是豆蔻芳华,此时却卑微得像棵小草,在恨水的怒火之下,泪水爬满了苍白着脸,根本说不出话来。
“小姐身上起了火,”冰儿站在一边,实在看不下去了,“夫人在这边打骂她们,倒不如赶紧些去后山,要不小姐怕是要被烧死了。”
“贱丫头,你在胡说些什么?”恨水扬手就要打冰儿。
女子习惯的缩了缩脖子,皱着一张脸等着,那个预料中的巴掌却迟迟没有落下,冰儿睁开眼,冷冷的叫了声:“姑娘……”
洛青岚甩开恨水夫人的手,冷冷淡淡的说道:“她说的句句属实,你作何要打她?”
恨水夫人定时怕极了北辰烨,所以对洛青岚是敢怒不敢言,转头看几个灰衣婢女齐齐点头,心顿时凉了半截。
“后山冰天雪地的,怎么会起火?便是起了火,你们也不晓得扑灭吗?”她话虽如此,人已经开始慌了。
“小姐身上的火灭不了,是、是那件红狐裘……”枯叶怯怯地瞄了洛青岚一眼,不敢再说下去了。
“哪有熄灭不了的火?定是你们几个小蹄子平日里被小姐欺负得很了,所以趁机报复是不是?”恨水见梅傲还端坐着不动,上前拉起他的胳膊,急急地说,“傲哥,你还坐着做什么,还不快去后山救雪儿?”
梅傲没动,锐利的眼直勾勾的打量着洛清岚,半信半疑的说:“这天下哪有那么多邪门的事……”
洛青岚就说:“呵呵,谷主若是想让你的女儿香消玉殒,大可不必相信。”
她是笑着说的,听在耳边却凉得人发憷。
“傲哥,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快些去后山啊,你还真想让我们的女儿……”
“走吧。”梅傲经不住娇妻泪眼朦胧的哀求,再说洛青岚的话也确实吓到他了。
“慢着,”洛青岚叫住他们,淡淡道,“灵素笛给我,不然谁也救不了你们的女儿。”
梅傲看向焦急的恨水,她摇头,“那笛子是雪儿拿着,不在我手里。”
“小姐手中是有支玉笛子,”小花生缓过神来了,“奴婢见她对那玉笛爱不释手,可惜她就是吹不响,今日出谷时她也带上了,那狐裘燃起火来时,那笛子也闪着光呢,可邪乎了!”
在场的人脸色都变了,连梅傲也冷静不了了,拉着娇妻的手,大步迈出大殿,急急忙忙的往后山赶。
洛青岚浅浅的勾起唇角,慢条斯理的跟在他们身后,也不走近,也不落得太远。
跪在地上的灰衣婢女都起来了,也就冰儿没有跟上,看着洛青岚的背影,咬了咬唇像是打了什么决心似的,转头往后边院子里去了。
密道很长很深,墙壁上每隔一段都放着一支火把,看来是每日里有人换的,只照得密道中亮堂堂的,暖烘烘的颜色,也很是醉人。
只是一行人除了洛青岚,再没有人有心情注意这妙极的感受。
而事实上,她也只是因为没见过,所以有些好奇罢了,虽然不曾为恨水夫人的女儿着急,但她心念北辰烨,并不比他们好过。
出了密道,便是扑面而来的寒风,几人出来得急,都穿得很是单薄,丫鬟们无一例外都开始发抖,洛青岚有内力护体,倒也还吃得消。
前面梅傲脱下外袍,给恨水穿上,眼里的温柔,竟让洛青岚看得一阵恍惚,这样的神色过于熟悉,像北辰烨。
她想,若是他在,也会如梅傲这样,褪下披风给她吧,即便,她不需要。
不给,你会死
她想,若是他在,也会如梅傲这样,褪下披风给她吧,即便,她不需要。
果然和小花生所说的一样,梅香雪就倚靠在一颗红梅树下,光秃秃的枝桠上,厚厚的积雪早已融化,连树干也被熏黑,想来今年冬天是开不出花朵来了。
就在梅香雪周围小小的一圈,都不见积雪,只是水,冒着热气和青烟的水。
她穿着那件艳丽的红狐裘,整个人都包裹在火焰中,唯有手中紧握着的玉笛子,散发着淡淡的青绿色,也是她周身看着唯一还有些凉意的地方。
梅香雪也知道玉笛子是救命稻草,不但双手紧紧抓着,还按在心口拼命地蹭着,一张过于圆润的脸烧得通红,额头上全是汗水。
也难怪冰儿眼中的小姐容貌不出众,倒不是她五官如何,只是那圆滚滚的一身肉,着实有些碍眼了,偏偏还生得很高,看起来就有些虎背熊腰,剽悍得很。
“香雪,雪儿!”恨水夫人一见女儿模样,便哭喊着扑过去,可刚一靠近,就被灼热的气息震开好远,根本近不得身。
“娘,娘亲!救我啊,雪儿好难受,好难受啊!”梅香雪刚刚还没哭,一听到母亲的声音,眼泪瞬间滚落了下来,嚎啕大哭。
“雪儿,雪儿!”恨水不敢上前,急得在原地踱步,猛然抓起梅傲的手,哭闹道:“傲哥,你快想想办法啊,雪儿她怎么会这样啊?”
看着心爱的女儿受苦,梅傲怎么不心疼,可娇妻面前他这做丈夫的也不好失态,只能故作镇定的看着洛青岚,问道:“定北侯夫人,这件裘衣是你的,你看……”
“现在就是我的了?”洛清岚挑眉,好整以暇的看着烈火中的女子。
如果她没猜错的话,应该是灵素笛的寒气与火狐裘的力量相斥,刚好让梅香雪捡回了一条命,只是被烈火焚身的滋味更是生不如死。
“夫人,我错了,是我错了,你救救雪儿,求求你救救雪儿!”恨水夫人为了女儿,竟然在雪地里跪下了,双手撑在雪里,不住的磕头。
这就是母亲,不管人是如何尖酸刻薄,为了孩子却可以变得无比卑微。
梅傲竟然也没有阻止,望了眼痛苦的女儿,晦涩的开口道:“姑娘,算是老夫求你了,莫不是也要我跪下来,你才肯救我的女儿?”
“傲哥,你……”恨水夫人双眼含泪,转而又爬向洛青岚,哀求道:“你要什么都可以,只要你救我的女儿,就是要我这条命,我也无怨无悔!”
她穿得很少,有了梅傲的外袍依然冷得瑟瑟发抖,整张脸煞白煞白的,那点了胭脂的红唇,就显得尤为凄美。
这样的恨水夫人,任谁也无法将她与之前趾高气扬的恶毒女人联系到一起。
这里没有愚人谷的谷主夫人,而是一个母亲,一个足以让人心软动容的母亲。
“我可不要你的命。”洛青岚莞尔,举步缓缓地向梅香雪走去。
她挨近那颗干枯的梅树时,那火焰就淡了不少,梅香雪也似乎好过了些。
“把灵素笛交给我。”洛青岚对她说。
“你……你是谁啊?”梅香雪娇蛮惯了,并不敢信任他,一双本该是明亮的大眼睛生生的被皮肉挤成了一条细缝,说话时还有几分恨水夫人的狠戾。
洛青岚不喜欢这个女人,不因她的容貌,只是看不惯这样的态度。
“交给我。”
“不……我凭什么……交给你……”梅香雪把笛子攥